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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弃女的美国“后遗症”

以下文章来源于谷雨实验室 ,作者赖玥璇 钟坚

撰文|赖玥璇 钟坚 编辑|崔世海 

出品|谷雨 x 凤凰WEEKLY


这批中国弃孤出国时间大部分在1995年以后,被收养时平均年龄只有三四岁,身份认同问题尚未在富足温暖的环境中表现出来。20多年过去,年岁渐长后,他们身后反倒开始出现新的阴影。



爱普尔和姐姐 供图 | 受访者


18岁生日过后,女孩爱普尔·索恩伯格在左手腕上方,刺下两行令人费解的文身:26︒04’34’’N,119°18’23’’E。


“它指的是福建省福州市的一个大概区域,我不知道遗弃发现点的具体地址。”她说。这个迫不及待宣告自己成人独立的美国女孩,在两年多前刻下这个文身,“想有个能让我想起祖国的东西”。

 

爱普尔手腕上的刺青 供图 | 受访者


包括爱普尔在内的一批中国弃孤出国时间大部分在1995年以后,被收养时平均年龄只有三四岁甚至更小。当时,身份认同问题尚未明显表现出来。二十多年过去,他们开始在成人社会里遭遇亚裔种族歧视、双文化社会认同等冲突的夹击。


 永久居民遭遇身份冲击


“被收养不总是充满彩虹的童话故事,人们要了解幸福过后关于收养的方方面面。”爱普尔说不上几句中文,也不善言辞。

 

黑色刺青轻易便撕开二十多年前的伤疤。

 

1998年盛夏,福州街头巷尾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中,多了她的啼哭声。出生仅2天,爱普尔被遗弃在水泥厂门口,被人发现并报警送至派出所,然后被安置在福州市儿童福利院。

 

不过,10个月后,她就被索恩伯格夫妇收养,到美国过上国人眼中童话般的幸福生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福州街头 图片 | 福州微文明


生活在亚利桑那州首府郊外20年,爱普尔非常享受这里燥热甚至干旱得像沙漠的气候。她居住的社区人口不多,以白人、墨西哥人和非裔美国人为主,亚裔难得一见。与出生地的湿热气候、人口密集的环境迥异,凤凰城充足的阳光晒得她如今是小麦肤色。到美国不久,她身上的红疹便消失殆尽。

 

索恩伯格夫妇各自经历过2次失败婚姻,带着3个孩子重组家庭,婚后虽育有两个男孩,却因手术落下病根无法再育。他们决定领养爱普尔到美国,组成幸福的8口之家。

 

温暖环境和家庭哺育她渐渐长大成人,人生的阴霾尚未流布便已散尽。反倒年岁渐长后,她和相同境遇的人们,身后开始出现新的阴影。


4岁时,爱普尔被送进社区幼儿园,她第一次看到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女人。

 

“瞬间头脑中轰隆一声。”幼小的爱普尔觉察到,她跟自己长得很像,“这是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我是多么的不同”。

 

爱普尔想到了亲生父母,从此这念头笼罩脑中,挥之不去,“被收养”这个词也在她心中日渐蒸腾起来,日积月累,并逐渐放大,成为她与收养家庭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6个兄弟姐妹中,我是唯一被收养的孩子,也是家里唯一的亚裔,很难不感到不同。”爱普尔坦言,“有时我无法与兄弟姐妹、父母连接在一起,因为我们没有相像的DNA。”

 

她感觉与他们只能算是“半个兄弟姐妹”,不太亲近。除了因为年龄相差十多岁,很难有共同语言,年龄相近的哥哥也不怎么待见她。

 

上小学时,有人嘲讽爱普尔的眼睛时,同校的哥哥从未出手相助,甚至让他所有的朋友来提醒她,她是最丑陋的“东西”。他还曾在上学前告诉她,“妈妈说你是个错误。”另一个哥哥则告诉她:“我跟所有人说,你是我们从(动物)收容所救出来的。”那天,是她16岁生日。

 

幸运的是,索恩伯格夫妻视她如己出。“他们希望未来我能在任何我觉得好的事业上取得成功。”从小到大,爱普尔和白人哥哥一同上小学和中学,接受一般美国家庭应有的教育。

 

直至大学前,因一纸美国公民身份资格,她即将开启的大学生涯不得不暂告中止。

 

与爱普尔相似,许多被美国收养的中国弃孤在成年时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正式的美国公民,而被列为永久居民。

 

爱普尔和祖母 供图 | 受访者


2000年美国《儿童公民法案》出台前,在美国境外出生,不论是美国公民亲生或收养的孩子,获得的都是永久居民身份(LPR),即美国绿卡。该法案实施后,那些被收养的孩子一旦进入美国境内,将自动被授予合法的公民身份。

 

早来了一年的爱普尔等人,被拦在了大门外。中国涉外收养的高峰恰好在2000年前,这意味着至少有五六万的中国被收养儿童获得的只是绿卡。这给成人后的他们带来了第一个冲击。

 

若想获得合法公民身份,爱普尔需再向美国政府提出申请,排队审核通过后再向美国国旗宣誓,成为正式美国公民,流程并不繁琐。一般而言,两种身份在美国生活不会有过多区别,父母因此并未为爱普尔申请正式的美国公民身份。

 

这次申请,她恰好碰上美国公民资格申请文件积压期,她花了1年多时间,才最终获准。2019年8月,爱普尔会重返校园,开始向往已久的大学生活。

 

 养父母“默许”寻亲


等待的日子里,爱普尔决定开启酝酿已久的计划:寻亲。

 

最初,她只是在社交媒体及网站上发寻亲信息。2018年7月,爱普尔在推特上发布寻亲海报,自己被发现地点和所在孤儿院名称,寥寥几行,这是她从养父母处获知的最详信息。

 

事后她把想法告诉养父母时,他们没有表示什么意见。爱普尔视之为“默许”。记事以来,她就知道自己是收养的,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完整。“收养带给我很多痛苦,在心上留下一个深深的伤口。”每当同学谈论族谱中“谁跟谁长得像”时,她有些自卑,“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大多数被收养弃孤成长中会越来越明显地面临双文化的社会化问题。很多开明的收养家庭会鼓励小孩学习两种文化,幼时送中文学校、后期参加收养人家庭聚会,吃中餐,过中国节等,让小孩接受中国和西方两种文化的熏陶,灌输“你既是中国人,也是美国人”的意识。有些家庭没这种引导,只是让收养儿童接受全盘的西式文化教育。


爱普尔与美国家庭的合影 供图 | 受访者


爱普尔的养父母就属于后者。

 

混沌幼时,爱普尔没有种族文化的困惑。等思想日渐成熟,她才意识到,社区教育及其他族裔文化从未真正属于她。当地美国人热衷的“亡灵节”和其他墨西哥节日,多是其他主流族裔的文化盛典,她从来无感。

 

即便看到很多华裔学生在美国的社群生活,爱普尔不敢走近。不仅是因为语言不通,更关键的是,她不了解他们所在族裔的文化和习俗。与记者交流时,她更倾向于用电脑一段段的打英文发过来,向网络彼端的异乡人倾诉哀愁。

 

这是一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内心苦闷孤独,又长期得不到排遣的机会。

 

尽管也有中国儿童被亚裔美国人收养,但大多数是被与中国、亚洲没有任何渊源的父母收养。这些弃孤中有一些中文流利,对中国社会了解很多,因为小时候养父母多次带他们访问中国。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只会说少量中文,只是对中国有整体印象,对中国文化也是远距离了解,对出生地有深深的疑惑。

 

“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爱普尔感觉自己已然成为孤苦伶仃、无根无源的幽魂,游离于白人和华裔之间的灰色地带。

 

节假日,是爱普尔最痛苦的时刻。在这些特殊日子里,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生母。

 

“我特别希望能记起生母的模样和声音,以及最后一次我们看着彼此眼睛的时候。”爱普尔说,“我恨过她将出生不到48小时的我丢弃在路边,也想过她抱着我、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日子。”

 

她时常从梦魇中惊醒,感觉不仅迷失在寻找自我的迷宫,而且堕入与两个家庭爱恨交织的矛盾关系圈里,不能自拔。

 

美国一位心理学者曾说,很多跨种族被收养人在他们最为脆弱的青春期,都有“自我认同”的忧虑。如果缺少本族裔文化教育,成长之时,他们往往会陷入质疑自我存在的困境当中。

 

“收养成为一场我无法醒来的噩梦。”爱普尔说。

 

 “我是谁”背后的双重羞辱


“我是谁”式的自我身份认同,成为许多中国弃孤经历数年殚思竭虑而不得其解的一大问题。

 

“我意识到,在构建华裔美国人身份认同的旅途中,我的女儿将面临两大障碍:白人,以及把她视为‘损坏/废弃商品’的华裔美国人。”一名收养中国女孩的白人母亲说。大多数收养家庭是白人富裕阶层,被收养的孩子衣食无忧,生活优渥。

 

但这些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孩子,特别是中国女孩,天然被认为在中国的地位无足轻重,“像小猫被装进袋子扔在街头”。

 

美国亚利桑那州街景 图片 | pixabay


“伪华裔”和“被收养人”的双重身份,使他们沦为美国社会中的边缘群体——既难真正融入白人圈层,又不属于黄种人以外的有色人种,甚至还要遭受亚裔的排斥。

 

“对亚裔来说,我们从来都‘不够亚洲’;对所有非亚裔来说,我们又‘太亚洲’。”爱普尔说。“不够亚洲”,在于他们并非来自全亚裔家庭,许多弃孤对自己族裔的文化一无所知,乃至华人最显而易见的中国姓氏他们都不曾拥有,亚裔眼中的他们俨然是“被洗白”的怪物。

 

美国社会文化人类学家琳达·塞利格曼调查发现,许多华裔美国人认为美国人根本不具备教导被收养中国孩子学习中国文化的能力,而且笃信孩子应在中国国内培养长大。

 

然而,这些中国弃孤受到的歧视和排斥首先便来自本族裔,他们始终不被视为“自己人”。直到不久前,爱普尔才勇于自信地对外宣称,自己是华裔美国人。

 

“有个亚裔认为我不如他们,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文化,没有传统的中国姓氏。”爱普尔说,“我父母本可以带我参加有关中国的活动,或者让我学中文。我真希望他们在我还小时就让我融入属于我的文化。”

 

如今,她尝试自学中国文化,虽然只知皮毛,但“做中国人”仍是她作为华裔美国人的一部分。

 

见到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华人,美国人会自动认为他们有传统的中国姓名。一旦像爱普尔这样没有中国传统姓氏,收养身份便会自动暴露出来,尤其是被发现完完全全生长于白人家庭时,人们会认为他们比较笨,不如一般的亚裔。

 

因为“被收养”的身份,爱普尔常常需要承受双重羞辱,“你是花多少钱买来的?”“你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班级点名时,老师瞧见爱普尔的姓氏后,动作很夸张,她意识到爱普尔是学校里一位白人男孩的妹妹,推断出她是白人收养的亚裔孩子,随后便说,“噢,你还是会考出好成绩的!”10岁那年,有个代课老师质疑过爱普尔是否是“正宗的华裔”,原因是她竟然不擅长折纸。

 

“在他们面前我通常没什么反应。我从来没想过惹麻烦,仅仅是离开现场,但显然我的内心深感疼痛。”她还记得5岁时,跟妈妈提到一个孩子如何取笑自己的眼睛,但妈妈没法理解,“因为她不是亚洲人”。后来,她便不再向父母提及这些难堪的事情。

 

回到校园,这些被收养的孩子会抱团取暖,但他们之间很少交谈有关收养的事。更多时候,他们把苦衷倾倒在网络,通过博客、回忆录或纪录片化解难言的苦涩。

 

“没有比家更好的地方了!”这是他们的心声。美国童话故事《绿野仙踪》中的主人公桃乐丝敲3下鞋跟,重复喊这句咒语就能回家,幼时爱普尔也曾憧憬穿上魔力鞋后回到中国。

 

“我还想找寻我的根,即使在美国长大,我仍想了解、学习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爱普尔说,“小时候我会站在窗前,向星星许愿再次回到中国与亲生家庭相见,想看看自己遗传了亲生父母的什么,他们过得好吗?”

 

她常常在脑海中推想,出生地的气候和环境会是什么样。这个刻在她手腕上的方位,每天抬手可见,但又神秘而遥远。“那里可能是一片农田,我父母或许是农民,长得不高,因为我挺矮的,但我不知道他们具体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过我的亲生家庭可能很穷。”

 

据养母所说,爱普尔应该来自一个男孩更受欢迎的贫穷地区,所以才会被生母偷偷遗弃。

 

“小时候我确实怨念尤深,但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们。我总希望他们一切都好,生日那天,我总想他们是否也想起过我。”

 

因意识到自己与所在族群有所区别,弃孤在青少年时期本能地想要知道自己的血亲,特别是对亲生母亲和出生地抱有无尽想象。被收养女孩杰特·洛克曼解释道,“虽然从小在西方长大,但生命的一部分确实想从生物意义上的过去获得一些东西。”换句话说,血脉和基因自然而然地诱使他们走上既是寻找自我,也是寻找亲人的道路。


 6岁时的爱普尔 供图 | 受访者


 寻根而非寻亲


借助网络和媒体的力量,海外弃孤成年后寻亲的故事越来越多。爱普尔和杰特·洛克曼就是置身其中之人。

 

2002年,杰特·洛克曼在网上发出有关自己被收养的短片后,不久便奇迹般地寻找到生母。她的第一感觉是找到迷失已久的人生路标,“见到亲生母亲的那一刻,我看到自己未来的面孔,借由同母异父的妹妹,我看到自己可能的过去。

 

有中国学者曾称,国际收养、跨种族跨文化的收养是一项长期的社会实验。被美国等国家收养的中国孩子,在文化、身份方面的认同,在种裔歧视等方面磨合的结果,要数十年后才能显现。

 

表面光鲜的生活背后,他们心里遭受的苦痛,隐匿在阴暗处,如蚂蚁啃噬般,却无人知晓。

 

2019年伊始,在美军空军服役的新华开枪自杀。他5岁时被中国生父丢弃在公园,8岁时被领养并接到美国。2014年3月加入空军,11月被派往驻扎安德鲁斯空军基地。自杀前,养父母感受不到这位中国养子有自我了结的意念,他军衔刚升级,还想有大的发展。儿子离世后,养父米契无法成眠,盯着地板希望得到答案。

 

米契在推特上最后提醒:如果你的生命正面临冲突,有些想法进入你的脑海,记得找某人谈谈,绝对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还有,记得拥抱你的孩子和亲人,不要放手,生命太短暂和脆弱。

 

随着中国人口状况进入新的发展趋势,近15万被输送海外的中国弃孤很可能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唱。

 

中国民政部下发通知,2019年1月1日起,下放行政管辖权,各省市民政系统可接待海外弃孤寻根活动,民政部强调各级部门要列出财政预算作为专项接待经费。

 

来中国寻亲的过程中,养父母和孩子会为福利院捐赠礼品,孩子或许会再次见到寄养母亲或护工。养父母或许会带他们回到被遗弃和发现的地点,合影留念。

 

爱普尔近照 供图 | 受访者


“这是寻根而非寻亲!”中国民政部门一位官员强调。目前他们能做的,只是给收养家庭对接福利院提供参观回访活动。寻亲非他们职能所在,事实上寻找亲生父母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尽管如此,爱普尔很高兴,这如今成为一件被重视的事,“已经非常接近内心期望了”。在推特上,她最新晒出一张照片,再次展示出手腕上的刺青。背景中,一个红标被插在模糊的中国地图的东南部,她写道:“有一天我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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