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成败褚时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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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10日，云南省玉溪市新平县，哀牢山褚橙庄园，褚时健出席发布会。

记者：闵云霄 编辑：王毕强

褚时健走了。

3月5日13时20分，云南省玉溪市人民医院，91岁的褚时健闭上了双眼，永远离开了他那些漫山遍野的橙子树，和纷纷扰扰的身前身后事。多年的糖尿病引发严重的并发症，夺走了他的生命。

回顾褚时健的一生，幼年读书、做工，青年参军，25岁当区长，31岁被打成右派下放农场改造，35岁重新崛起当上农场副厂长，51岁任玉溪卷烟厂厂长，他使红塔山成为中国名牌，在任的十八年间企业累计缴税2000亿元，个人工资总收入仅有80多万元。

71岁时，因为一笔174万美元款项的分配，他以贪污罪被判处无期徒刑。74岁保外就医，当时一些人非常感念褚时健的贡献和帮助，愿意出钱出力供养他全家。但他因为闲不住，决定二次创业种橙子。“最初是为了给老朋友们吃，没想到褚橙卖遍全中国”，褚时健身边的人告诉《凤凰周刊》。

“我这个人，愿意多做事，不愿意多说话。一个人如果庸庸碌碌地活，我相信是不会有什么人生经验的。回想这么多年来我自己做得最问心无愧的就是——没有庸庸碌碌地生活。”褚时健如是说。

如今，褚时健走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也任由人们评说。

从农家小子到“烟草大王”

1927年底，褚时健出生在云南的一个偏远村庄。他的青少年时期充满坎坷，15岁那年，父亲在外地做生意时，被日机炸成重伤，病体残喘一年后，留下妻子和六个儿女撒手西去。

祖上留下的一间酒坊，由母亲带着幼小的褚时健打理。无论是放粮、蒸煮、搅拌，还是发酵、捞渣，其中每一道工序，褚时健经过长久的摸索后，都非常熟练。

后来，两个弟弟病死，一个弟弟和情如手足的堂哥牺牲战场。重新求学却遭遇战争，1949年，褚时健参加了云南武装边纵游击队，并当上了连指导员。

1950年，勤劳一生的母亲离他而去。

3年后，25岁的褚时健当上当地盘西区的区长，可是好景不长，他被打成右派，31岁时带着妻子马静芬和当时唯一的女儿褚映群下农场参加劳动改造。其间，还当过农场副厂长，当过糖厂的副厂长，每到一处，他都能让企业扭亏为盈。

1962年，当地一个烟农在地里发现了一株与众不同的烤烟，硕大瑰丽的花朵让人十分惊喜，云南省农科院的专家发现这是变异的“大金元”。

由此，这种“大金元”得到培植和推广，当地开始发展烟草行业。云南气候温和，雨水富足，由此成为“烟草王国”。

文革结束后，褚时健接手玉溪卷烟厂，出任厂长，那是1979年，他51岁，刚刚才摘掉“右派”帽子。当时的玉溪卷烟厂是一家濒临倒闭的破烂小厂，褚时健的奋斗故事才刚刚开始。

他刚到卷烟厂时心里一惊：很多工人都是祖孙三代挤在28平方米的房子里，有的甚至还生生塞下两家。同样困窘的还有他们的腰包，工资只及其他工厂的一半，很多男工找对象都非常困难。

厂区内，成群的鸡鸭到处乱跑，遍地都是烟丝和散支烟。

褚时健上任后，首先改善工人生活福利，砍掉大锅饭模式；在很多国企安于现状不敢贷款时，大胆申请2000余万美元贷款从国外引进先进设备。

他还学习国外种烟技术，手把手教授农民种植烟草，还对烟叶的生产加工全过程进行技术改造。

褚时健曾经连续3天不眠不休泡在车间里，和工人一起抢修锅炉。不知道多少次，他和工人一起背着香烟走上街头，一根根拿出来请人试吸……使得云南香烟获得很多人的认同。

在不到20年的时间，褚时健使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卷烟厂成长为亚洲第一、世界第五的现代化烟草企业。1990年代中期，玉溪卷烟厂年创造的利税达200亿元以上，占到云南全省财政收入的60%，相当于400多个农业县的财政收入总和。

1993年，玉溪卷烟厂升级改制为云南红塔山集团有限公司。那时，一位高层领导前往视察，将该厂比喻为“印钞机”。褚时健回忆，当时烟厂的钱用不完，资金剩余多，开始搞交通、能源，澜沧江的六级电站，从玉溪到昆明的高速公路，都是红塔山集团出钱建设。

1990年，褚时健62岁时被评为中国十大企业家之一；1994年，褚时健66岁时又被评为中国十大改革风云人物。

显著的声誉和成绩，并未给褚时健带来相应的个人所得，这为他不久后的入狱，埋下了伏笔。

1990年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上级规定企业厂长可拿工人奖励的1-3倍，但实际上,我们厂的领导层一直只拿工人奖励的平均数。就我个人而言，十年前的工资是92元，奖金是当时全厂最高的6元，再加上其他的，总共月收入才110元。十年后的今天，厂子搞好了，我现在月收入有480多元，加上一些奖项，总共可达到1000元。”

1990年以后，云南省每年给褚时健几万元的奖励，1995年奖励达到了20万元。但这种迟来的奖励，对于临近退休的褚时健来说，也许为时已晚。

沦为阶下囚：引发“59岁现象”大讨论

而就在褚时健人生巅峰之时，一封来自河南三门峡的举报信，终结了他之前的神话。

当时官方媒体报道，褚时健的“女儿共索要和接受3630万元人民币、100万元港币、30万美元，妻子及其他亲属共收受145.5万元人民币、8万美元、3万元港币及大量贵重物品”。

当时，褚时健对检察院预审人员这样坦白，“1995年7月份，新的总裁要来接任我，但没有明确谁来接替。我想，新总裁接任之后，我就得把签字权交出去了。我也辛苦了一辈子，不能就这样交签字权，我得为自己的将来想想，不能白苦。所以我决定私分了300多万美元，还对身边的人说，够了！这辈子都吃不完了。”

这一做法，有人认为透出某种农民的朴实，而不是一个现代企业家。但是，必然也逾越了法律的界限。

褚时健本来有很多机会为自己捞钱，但他没有。为什么最后要拿这笔美元资产呢？

北京大学教授张维迎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认为，如果按照万分之一计算褚时健的贡献的话，他应该得到2000万元的报酬。但他在玉溪卷烟厂18年总共得到的工资奖金收入还不到80万元。可以设想，如果他任职期间能得到合理的报酬，退休之后应该没有后顾之忧，他大概不会为了174万美元冒险。

“虽然我认为他确实犯了罪，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作为一个企业家的尊敬。”万科创始人王石曾表示他从褚时健身上获得的人生经验。

有人敬仰，也有人痛恨。比如郎咸平评论说：“红塔集团的储时健贪污，媒体对他百般同情，凭什么同情他？要不是国家不准民营企业做烟草，能有你储时健的成就？企业做得好，功劳就是自己的，凭什么？国家不是给你待遇和荣誉了吗？”

可以肯定的是，社会对“59岁现象”密切关注，推动了当时如国企负责人薪酬等一系列制度的建立与完善。褚的继任者，年薪加上奖金超过100万元，超过了褚时健一生的收入。

争议之余，时任中央领导直接出面，以“功不抵过，过不掩功”的定调，为案件判决画上句号。

后来，司法指控褚时健贪污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判无期徒刑（后来改判有期徒刑17年）。最主要的情节是，他把巨额公款直接划到自己的名下，其中一笔是174万美元，另一笔1156万美元。法院下达的判决书被称为“现代法律文书的典范”，长达8000字，据说是十易其稿。

那年，褚时健已经71岁。

祸不单行，1995年冬天，39岁的女儿褚映群在河南洛阳监狱自杀，这个从不流泪的汉子当即失声痛哭。此前，妻子和女儿已先行入狱。

风烛残年的褚时健没想到在狱中遭遇如此严重的打击。在同一个看守所的马静芬对此事却毫不知情，两年之后，她被无罪释放，马静芬一再坚持说：女儿是生病了。

对于牢狱之灾，后来褚时健对王石说：“改革嘛，都要付出代价。”

74岁再创业：励志橙热销

2002年，褚时健在狱中几次晕倒，后被保外就医。在他的监外执行审批表上写的病情是：糖尿病、原发性高血压2级、陈旧性心肌梗死。

几个月的调理后，褚时健闲不住，上了哀劳山种田。后来几经衡量，他拿出全部家产，又借了差不多1000万元，开始种橙子树。那年他74岁。

褚时健当初并没有把褚橙当成是赚大钱的生意在做，没事就上山照看他的橙子树，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褚橙在云南当地卖得非常好。这其中，既有褚橙本身的美味，更有当地政商界感念于他当年对地方的贡献以及对他的同情。

哀劳山大量的贫困户，跟着褚时健种橙子都脱贫了，每户年收入能达到10万元左右。

两年后，王石前往云南看望褚时健，满头白发的他正和一个民工为20块工钱讨价还价。他的创业的豪情，一下触动了王石：“我专程到云南山区探访他，他居然带着妻子进驻荒山承包了2400亩山地种橙子，昔日的企业家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民。橙子挂果要6年，你想象一下，一个75岁的老人，戴着一个大墨镜，穿着破圆领衫，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论橙子6年后挂果是什么情景”。

橙子因为太密等原因，结果五年左右，面临一个问题：要么不结果子，要么往下掉果子，要么口味不酸不甜。为了维持橙子的品质，需要把退化的橙子树砍掉，补种上新树。

2013年3月，褚时健检查“防风网”。

褚时健就和技术人员挨家挨户手把手教技术，跟他们解释为什么不是越多越好，种下的34万棵果树，不断组织人砍，不断增产。

在褚时健山上的房间里，堆了一大摞关于柑橘种植的图书，这十几年他都翻得起了角，书里是密密麻麻的眉批、标注。

在褚时健84岁时，被誉为励志传奇的褚橙通过媒体宣传，进入北京、深圳、上海等市场，开始在大江南北销售，他的果园年产橙子8000吨，利润超过3000万元，成为“中国橙王”。

2018年，老伴马静芬在褚时健的90岁寿宴上，回忆起夫妻二人的老年创业生涯，一把辛酸泪：“开始种果树时，的确是很困难。开始的时候，很多人觉得我们在搞着玩。”

马静芬对外称，在褚橙大卖之前，她没资格叫马静芬，她只是个家庭主妇，只是褚马氏，“褚时健对我好，我就感觉好；对我不好，我就哭闹。觉得活着没意思。”但现在不同，“哪怕他对我不好，我也能活下去。因为，我有我的事业。”她称不会退休，一直要干到闭眼的那一天。

“每当我跌倒爬不起来，看看这平淡但不平凡一生的老人，我就会有信心和勇气面对所有一切。”就算当地的出租车司机，也对褚时健赞口不绝：“他推动玉溪经济发展20年，至少。”

晚年烦恼：继承人纷争

自2008年，褚时健外孙女圆圆（任书逸）和丈夫李亚鑫来到哀牢山后，就负责褚橙销售。

两人的努力，得到褚时健的赏识，他曾公开对旁人说，等把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培养得差不多了，就把果园交给他们。

2012年，由电商本来生活打造的“褚橙进京”营销方案将褚时健种出的橙子卖到了北京，被赋予“人生总有起落，精神终可传承”品牌精神的褚橙迅速成为“励志橙”，引起热卖。

人到暮年，褚时健越来越念旧，离不开亲人。“我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你看怎么办？”2012年底，即将85岁的褚时健在电话里对自己唯一的儿子说，话语间是难得的认老服输。

褚时健的儿子褚一斌，在父亲声名正盛时，不愿活在父亲的荫庇和光环下，早年就前往国外闯荡，常年不在褚时健身边，父子关系也变得淡薄。

熟悉褚时健的人士告诉《凤凰周刊》，晚年的褚时健有着老小孩的一面，他喜欢和关系好的来客比赛吃米粉，出狱后也能一口气吃一大盆，但这两年饭量明显不行了，只能吃一小碗了。“老头子是真的老了，挺让人心疼的。”

2015年8月5日，昆明，褚时健在家中，旁边是他的外孙女以及外孙女的两个孩子。

或许是看着日渐衰老的父亲，曾经公开说过最不想做农业的褚一斌，安置完自己的生意，在2013年7月回到了云南。

但渐渐地，褚家内部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2015年10月，褚一斌召开发布会，宣布和天猫商城的独家合作。11天之后，李亚鑫请来一批记者，在另一场发布会澄清，褚橙没有和天猫独家合作的计划。

这两场发布会针锋相对，褚时健却皆出席，“接班人之争”暴露在公众面前。

到了2018年1月，云南褚氏果业股份有限公司成立，褚时健任董事长，褚一斌任总经理。

褚时健夫人马静芬提到，之前为了传承问题，因为怕传到子孙手上搞砸了，所以决定让每个晚辈都管理一块地，包括她自己在内，一边学习，一边看谁做得最好，就把基业传给谁。”

褚时健在公司成立当天的致辞中称，相信很多事是天道酬勤，“不勤快的人，在任何时候也不会有好结果，人生（间）正道是沧桑。我相信这些基本理念，人有顺境逆境，情况不好的时候不要泄气，情况好的时候不要骄傲，做人才能长久。”

工商资料显示，褚时健儿子褚一斌在14家公司任职，多数与父亲名下公司重合，还有一些是早年自己成立的公司。目前，褚一斌在11家公司担任法人代表，已经全面接管褚氏企业。

但褚氏企业的内部治理并未完全理顺，2018年2月初，马静芬在谈到接班人问题时表示，在当年1月份，他们夫妇已经将公司交给儿子褚一斌负责。但马静芬对公司如今的运作方式语焉不详，只提到内部仍然存在竞争。也就是说，当年1月份的交班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交班。

接近褚家的人士透露，褚时健去世前曾打算把已经退化的橙子树都砍掉，重新种新树，让褚橙停产一年，宁可损失四五千万元，也不能对不起他的老顾客们，但因褚家人的反对和年事已高而作罢。

以上种种，让褚橙这个有着强烈个人标签的品牌，随着创始人褚时健的去世，让不少观察者担心褚橙的神话还能延续多久。

褚时健去世后，在社会上也引发了很大震动，他一生受了委屈从不埋怨，而且在古稀之年，还能凭借褚橙再起。很多企业家对他的这种精神充满赞美之词。

联想集团创始人柳传志说：“我见他时，他表情之中、话语之间，坦坦荡荡，只研究做好下面的事，过好后面的日子。对于这样的人，我怎么能不深深敬佩？”

曼德拉有一句名言说：“生命中最伟大的时刻不在于永不坠落，而是在于坠落之后总能再度升起。”王石改写了这句话来评价褚时健，他说：“一个人的成功不是看他登到顶峰的高度，而是看他跌到低谷的反弹力。”一时成为金句流传。

也有人认为，褚时健早年的成功更多归集于烟草行业的垄断，后期投入千万种植橙子也是人脉使然。

后人对褚时健的“精神遗产”，依旧褒贬不一，但这些他都看不到了。

他生前说过，去世后，墓碑上就写五个字：褚时健，属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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