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为“云里阅天下”海外学术与生活原创小组成员里峰主所作读史札记，算是一则短篇政治寓言，文后附有厌尘生同学所作文言回应。有兴趣阅读更多原创文章的读者，敬请继续关注本公号。
文| 里峰主
因为一直在研究清代司法幕友，所以经常在文献中碰到“压线”和“捉刀”这两个词。
今天就谈谈“捉刀”。
《世说新语.容止》记，魏武（曹操）将见匈奴使，自以行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如何？”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作为最早的文言叙人小说集，《新语》相传由南北朝时期宋朝临川王刘义庆所做。这轶事是“捉刀“或”代人捉刀“一词的来源。
想当初曹孟德和刘玄德在三分天下之前，就能青梅煮酒论英雄，把天下群雄贬损殆尽，最后大言不惭：“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这种干云豪气，当使数千年多少英雄尽折腰？如果相信《新语》故事有据的话，即便像曹孟德这样开疆拓土（死后）南面尊帝的英雄人物，也有自惭形秽的时候，竟然找了个奶油小生或者健美冠军式的人物来充充门面，吓吓匈奴使者。有意思的是，匈奴使者识货，不被表象所欺，虽然觉得主位上坐的（假）魏王长得俊美，但床头捉刀而立的（假）侍从(真魏王曹操）才是真英雄。魏王接见使者时间不会太长，侍从应该也是不动声色。须臾之间，使者就能辨出真假，看来是不是英雄还是很明显的。但就这样的英雄也不能免俗，自信心有时掉链子，担心外来使者以貌取人，原因可能是他自己就曾经以貌取人。《三国演义》中曹操对“龙” 和“英雄”的定义读来颇值得玩味。如果按他作为一代枭雄对英雄的理解 （操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不知当今世上有多少国家元首能入他法眼。曹孟德最后会得出，“今天下英雄，唯xxx与操耳”？当然，如果曹孟德再世，可能也是深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从俄元首潜意识里想恢复俄罗斯昔日的辉煌和久居大位不下而能得多数俄选民支持，按古人想法可能也算半个当代英雄，但其改法得久居其位，反贪而打击异己，则可能令史家视其为像孟德一样的枭雄。而像特朗普总统之流，则可借用曹刘二人《演义》中论袁绍的对白：”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操笑曰：“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而法英等地要么选出一位毛头小伙，要么是退欧闹剧阴差阳错选上来的过眼烟云政客，也很难谈得上什么英雄。德女相能在一个男人的权利世界中纵横捭阖二十年，成为国际政坛的不倒女翁和常青树，亦是奇迹；能把德国经济打理得不错，且让欧盟逐渐摆脱被老美控制的冷战模式，成为政治一极，也算建了勋业。即便这样，她可能最多也只算个中规中矩的半个候选人，毕竟没有多少证据显示她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但是，我们在二十一世纪还有必要去寻找和崇拜英雄吗？我们自己还应该（潜意识地）怀抱自己变成一个英雄的梦想吗？或者鼓励我们的后代去充当那个英雄吗？没有英雄的年代或许并非坏事。因为，那可能就意味着，大家相互之间都是平等，独立和自立了，不再需要什么superhero的超级英雄，用虚幻的力量来拯救自己和社会了。曹氏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群雄逐鹿，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时代。只要有雄心有谋略有运气有人气，就可用鲜血（更多是别人的献血，否则打出来的就不是自己的江山了）打出一片江山，建功立业。我们所处的时代，乃强调法治秩序与平等，以及和平发展、个人自由与权利。在这种制度和文化环境中，英雄也只能按法律和制度来办事了，不能再靠谁杀人掠地多少定成败了。英雄情节的历史遗留，唯一还有点表现空间的场域，可能也就只剩下金融和创业市场这一块了。资本主义制度和市场机制成就了像比尔·盖茨和马克·萨科博客这样本科辍学而成的千亿级（美元）富翁，也成就了一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和马云这些敢想敢闯的弄潮儿(马化腾和任正非这样过于低调的成功人士，应该会被曹孟德排除在英雄榜单之外的）。这些人可能某种意义上也可算当今资本和技术市场的“英雄”人物了。不过，是否达到曹孟德的要求（‘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可能是仁者见仁了。再回头说曹孟德捉刀这事。虽然匈奴使者认为曹孟德乃英雄，那也是典型的以貌取人。匈奴使者可能真看到了曹操不俊美外表下，难掩的英雄豪气和王者之风，但显然他是不知道这个近侍模样的人真有任何傲人的英雄事迹或本事的。所以，他的评价仍然是肤浅的表象之谈。同样，曹孟德煮酒论英雄时，自己的成绩单远不如那些被他不屑一提的袁绍和刘表，或者甚至被他极其刻薄地讥讽为“冢中枯骨“的淮南一霸袁术。因此，他口中的英雄，还多半只是纸上谈兵的野心而已。
（图片来自网络）
再看看刘备这位所谓的英雄，后来主要靠诸葛亮和几个至死不渝(或者说是愚忠)的关张赵马黄这些义弟（五虎上将）才取得的成就，最后还葬送在自己那个连鞠躬尽瘁的孔明也扶不上墙的儿子阿斗手中。当他听到曹孟德“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时，因惊觉后者看透了自己的野心，吓得连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就这两个例子，也可想见“英雄”在曹孟德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掺了很多水分大打折扣了。
而且曹操那些贬损天下群雄的坏话，还是在那些当时实力远胜过他的群雄背后说的。否则，他也就可能熬不到当英雄的那一天了。所以，这个自封的天下半个英雄，除了不能免俗以貌取人或取己，还免不了当面奉承背后意淫的俗气。也就是说，连他这半个英雄可能也是不能太当真的。所以，历史的教训可能就是，不要人为地制造或者苦苦寻觅什么真正的英雄。
因为，那个出真正英雄的时代可能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或许，那个时代根本就从来没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不管我们几千年对三皇五帝(更遑论唐宗宋祖了）寄予了多少一厢情愿的美妙幻想！
没有英雄的年代或许才是真正正常的时代。虽然，大家关起门来可煮梅评天下英雄豪杰，但盲目崇拜英雄的人，则可能会变成被曹孟德在和刘玄德派对之前，刚刚用“望梅止渴”蒙骗了的士兵，稀里糊涂就走向了战场，搭上性命都还不知道，自己只是成就了孟德酒席间挥斥方遒的一丝底气。
厭塵生按：劉劭《英雄志》曰：“夫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方之於人，則有文武之殊。蓋英者，聰明秀異之稱；雄者，膽力傑出之謂。陳公作論，以為刑清法正則英雄息、民強國富則豪傑隱。此論高矣，然猶有未達。僕竊以為以之諷譽魏武則可，方之昭烈，未免稍偏罔矣！夫自古英雄者少，奸雄者多，而莫不以英雄之志自相誇許。如真英雄者，則跡近聖賢，拯危繼絕，為兆民所賴。
觀夫古今治亂之道，則治難而亂易。未有刑法之密可以禁人慾而杜奸邪者也。雖在清和，理公典平，雄傑之士必資之以立其業，或為盜跖、或為陶朱，眩惑世人、結縱百姓，有國之主，不可以料之於先而抑之於未萌也。故世亂則聚為英雄，世平則散在江湖。此故何也？蓋為政之至難者，均與平也。四民既正、百業方興，然農家多勞而無利，商賈鯨吞而廣得。如今世之尚奇技，則巧工得以名埒公卿、文士不能裹其飢腹，尊卑厚薄之分於古殊矣，英雄匹夫之業未始有異。
以今觀之，則雄商若馬王之輩，不斥古之諸侯。至如比爾蓋茨等，啣唾噓辭，可以傾動四海；橫眉冷指，足以震盪百國。方於古之帝王，權勢猶過。故青壯之人，喧嘩四起，莫不慾致其永世之富、累其億萬之資。矧以生齒愈繁、地利困竭，思圖其志者蜂擁猬集，此亦弛困之兆也。其勢一旦崩決，以天下之大，豈無英雄复起於閭巷間乎？當漢末大亂，梟傑並起。袁曹各據一方，而操獨奮其英略、鞭撻宇內，挾天子而令諸侯，於是殄黃巾於兗域、誅呂布於徐方，芟夷諸侯，平定中夏。方慾卷甲北趨、飲馬長河，與袁氏爭決天下。彼時袁術竄頓敗亡、劉表按兵無志。操既善兵法，能料形勢，既而虎視四海、威顧九州，以為廟算乏敵、武略鮮儔，所懼者惟袁紹耳。而紹雖龍驤四州，以操觀之，則智不能馭下、謀不能決機，雄霸之基、資取韓馥之手；鴻圖之業，本藉宗族之力。复因劉虞之事，身受逆名。操自度以順伐逆，無往不克，故不許紹以英雄之名，良可鑑也。
然操之觀昭烈，則無所料其情。蓋以昭烈起自布衣，而有仁名。依遊諸侯之間，士庶無不為之下。關張勇絕，以身命相許；陶謙素昧，以一州相託。雖喪軍失地，而眾不相棄。至於流遁廣陵，吏士相啖，猶不以抄掠自救。後在當陽，虎騎躡後，尚甘與百姓同敗。此其愛民之大端，丈夫之偉節也！比之襄賁之戮，何斥天壤！操在許下，已窺其略，故以英雄比之。非其自矜，實心鄉慕。備察其意，度不久屈，於是先歸徐州，北走袁紹，复南涉江漢，西舉巴蜀，百折不撓，終成其業。盡古來壯烈之節，極天下志士之願，百姓思之懷之，亦其宜也。
Jackson Yue Bin Guo （郭躍斌）
現為多倫多大學歷史系博士候選人，師從清代法律史專家陳利教授及食品史專家Daniel Bender。專研清初至民國年間中國飲酒風俗與政策的嬗變，及其對近現代社會、國家、文化的轉型之影響。
版权申明：
欢迎关注和分享“云里阅天下”的文章，但原创内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授权转载必须注明出处和作者，并保留文末二维码。非经本号和作者专门授权, 不得改动，包括题目在内的所有内容，或挪用文字和授权图片。所有授权转载在推送前必须发给本公号预览，批准后才可群发。违者负法律责任。
编者按：
“云里阅天下“属于一群学者自发组织，为促进学术和文化交流的公益项目。号内文章目前由几位北大学生自愿者负责协助编辑和推送。除非另有通知，文章打赏金额和文末广告所得(轻轻点击一下广告也是支持)，将优先用于支付同学们劳务费。公号衷心感谢各位的支持！
/编辑：招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