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The Last Person I Hugged ​最后一次拥抱

云里峰主 云里阅天下 2021-04-22


作者:张颖(俄亥俄州立大学副教授


原创主题类型(5): "日常生活剪影(Every life overseas)"


云里峰案:

本文是俄亥俄州立大学历史系张颖教授在2020年春新冠疫情肆掠美国和全球各地期间所写。读者从中可以体会到作者在美国是如何经历这场席卷全球的病毒传播事件的,尤其是新冠疫情对个人心理状态和生活方式以及人际关系的影响。作者作为一个华人知识分子(因为熟悉中国抗疫情况)和美国同事在对待疫情上有不同的看法和应对方式。读者能看到同事好友间在意见不同时的处理方式:诚实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尊重对方的立场;虽然最后不一定当场让对方改变了观点,但至少愿意相互聆听甚至完全相左的看法及其背后的原因,给最终获得某种共识或者理解创造了可能。读者还可以观察到,作者作为一个明清历史学者,如何在古今不同时空环境中进行换位思考,从而不断调整或者提高自己分析和思考问题的深度和广度。

公号感谢作者授权首发,未经作者和公号许可不得擅自转载。系统署名所用“云里峰主”,是公号共用赞赏账户,赞赏结果会及时告知作者本人。张颖教授是“云里峰海外学术及生活原创小组”首批成员。我们会定期陆续推送原创学者的作品(目前暂定每周两到三次原创),其他时间我们会分享和本号宗旨相近的学术内容和消息。作者详情可参见文末以及公号所发的原创小组成员介绍。



  俄亥俄州立大学校园(Ohio State University Campus) (照片由作者提供)
  

二〇二〇年三月二日,星期一。学校春假第一天。虽然这里不是大学城,但是随着学生们像小鸟般飞到美国最热闹的海滨去度假,我们得以享受少有的静谧。然而这静谧之中却涌动着不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新冠疫情,但大部分人的日常也看不出明显的变化。我住的地方是州首府的市中心,步行五分钟之内是数不清的画廊,餐馆,咖啡店。俄亥俄州政府是最早采取行动限制大型集会的,不过几天前全国各地的健身爱好者和企业家曾来到这里参加年度大会,虽然规模与往年不能同日而语,但从防疫的角度看,我可以想象人流已经带来了无形的病毒传播。于是我给自己下了禁足令。


三月二日是我闭门不出的第三天。中午好友安吉发来短信,说她在学校开会,下午回家前在学校边一个咖啡店里看博士生的论文,如果有空可以见面聊聊。金发碧眼的安吉,声音永远充满活力,像她的人一样,不停地跳跃。每次见面,她都分享很多新鲜的事,特别是她频繁的旅行。她提到的咖啡店,是最近刚刚开的,原本是一个教堂。我去学校途中开车经过几次,但从来没有进去过,所以一直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要不要去呢?我迟疑着。在美华人从一月底开始就为疫情紧张了,中国国内基本控制住,大家还没有完全松口气,欧美这一波疫情便汹汹来临。我除了庆幸春假“及时”,也只能做些基本的自我保护,然后就盼着学校尽快宣布春假后全部上网授课。从中国的经验来看,这将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大部分美国人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新冠疫情还被看作海外的事情。即便是走遍世界的安吉,此时似乎也没有丝毫的担心。


还是去吧,我想。生活要继续,友谊不可弃。这是我做人的底线—可以适当根据情况调整但绝不能放弃的底线。这几年大环境很动荡,而我自己曾经最关切的研究是明清鼎革之际的个人抉择,所以围绕着底线问题我一直在思考。这次,没想到一个喝咖啡的提议,成了我践行的第一个尝试。


来到街上,看到树叶抽绿,闻到春天微暖的味道,不由得感到一丝欣喜,但是心里想着要冒险去咖啡店见朋友,脚步就无法轻盈起来。本来每次邀约去新开的咖啡店都是充满浪漫幻想的,关心的是里面是否别具一格、咖啡是否地道之类的问题。而这一路我却很实际地盘算:咖啡店里面是否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保持距离?是否有大窗户通风?可以不可以无接触付款?如果答案都是否,我要不要逃离?逃离了还要不要友谊?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出门前上网搜索一下。

总之这短短的二十分钟,我觉得自己很俗气、很算计。一直都认为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上的大成就,做人还算有气节的。这次真有点惭愧,看不起自己。这样懊恼着,很快就走到了—因为这里原是教堂,紧闭的石门简单素净,门口立着的小黑板写了开业时间,否则真的不能相信这里真的是咖啡店。我深深呼了口气,想着“听天由命吧”,推开了门进去。


  文中提到的咖啡店内景(照片为作者于2020年3月2日拍摄)


高高的穹顶,平滑的花岗岩墙壁,朴实整齐的彩绘玻璃,教堂曾经的庄严之美扑面而来。改造的时候设计师一定动了很多心思,把原先教堂的建筑内容尽量完美有趣地保留下来。我的心怦怦地跳着,不知道是因为美带来的激动,还是因为满意这里的基本防疫条件。


无暇继续欣赏这充满魅力的空间,我的双眼迅速地扫过零散落座的人,停在静静看书的安吉身上。她给我们找了一个靠墙的高桌。如果她选在门边就更好了,我想,但是那个角落也不错,至少旁边没有人。我远远地和她打个招呼,就先去买咖啡。整个过程我的脑子里闪过最多的就是“距离”“接触”之类,咖啡拿到手里的时候完全忘记去享受它的香味,只是习惯性地闻了一下。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凑过去拥抱安吉,而是借着挪动椅子在她对面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叨唠着各种我平时最不喜欢说的空洞应酬话,以掩饰自己的惭愧。安吉表情奇怪地看着我,然后放松地把手里的书推开,舒服地靠着高椅背,开心地细数过去一周她去过的地方—费城,普林斯顿等等,都在人口密集的东岸。我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的嗓子干起来。老天爷啊,我面前这个开心的女学者,她漂亮的身影这几天穿过多少飘在机场、餐馆空气中的病毒?这些病毒颗粒有多少停在了她的喉咙和鼻子里?她妙语连珠地讲着,我脑子嗡嗡地乱着,只听到了一些让我警觉的词句。最后她说,“我们回来之前在费城和我公婆一起过的周末,真开心。”我彻底崩溃了:难道自己无所谓也不顾老年人的安危吗?


我的安静让安吉有点不适应,她停下来问我近况。我报复性地开始讲述自己的禁足,讨论疫情的危险,然后说希望学校尽快宣布春假后全部网上授课。“你开完笑吗?反应过激了吧?”安吉严肃起来。两个人针锋相对地辩论到底科学站在谁的一边,然而我们马上意识到还没有足够的科学数据来支持任何一方的观点,就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我认为所有人都应该马上停下来,两周不出门,然后本学期剩下的几周不要人群聚集。这样最安全”,我说。安吉几乎跳起来:“我们这个周末要飞去华盛顿,对国会进行关于高等教育的游说,这个不能停。我要飞,我要旅行!这是我的生活!”我想这真是左派知识分子的天真偏执,于是不客气地说她毫无公共卫生意识,是在帮助扩散病毒,她要飞来飞去我不管,反正我希望学校实行全部网课。听到这里,安吉更加生气了:“高等教育要面对面在真正的课堂里进行才有质量,我拒绝教网课!”我愤怒地回答:“偏见!网课可以很有效果,就看你怎么教!谁说高等教育一定要面对面!我喜欢网上教学!”


张颖教授(作者授权使用)


其实我们从来都是直面这些分歧的,但从不这样对彼此说话。人与人的不同很正常,安吉和她的丈夫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都自诩世界公民,不被意识形态和国界所束缚,追求美与真理。即便是网上教学的问题,他们虽不甚积极,但每次听我讲述自己的体验和尝试也都充满好奇心。而现在为了看不见的新冠病毒,一个美国人,一个中国人,一个好动的文学批评,一个谨慎的历史学家,我和安吉在思维习惯、生活方式和教学理念上所有的不同都赤裸裸地暴露在桌面上,甚至被放大了…… 我低头看着她的茶和我的咖啡,不知该想什么说什么,只是默默感叹我们的杯子里不知已经落了多少新冠病毒颗粒。


安吉收拾起书,说要回家了。我最后尝试着说点轻松的:“中国人全民禁足,上亿的学生上网课,现在人家都开始复工了,我们忍一忍,很快就过去的。你也能飞来飞去啦。”安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也许过一阵我会站到你现在站的那个时间点来看这个问题,但今天我不能理解你的时间点和你的视角。我还在美国时间。”我点点头,略略探过身去,给了她一个拥抱。安吉歪着头笑笑:“看,你还是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微笑着耸耸肩,心想难道你一定要说出来吗。


我们一起离开咖啡店,朝两个方向各自走了。刚走几步,身后传来杯子落地摔碎的声音,是安吉,坚定的环保主义者,永远带着自己的杯子去咖啡店。我没有回头,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她掉了杯子。也许是我让她不快了、不安了。也许就仅仅是不小心。都不重要,杯子碎了,如此而已。我加快了脚步,抓紧时间回家继续禁足。


当晚,我们收到学校的通知,春假后教学全部移到网上进行。



张颖教授专著 Confucian Image Politics: Masculinity Morality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5)(作者授权使用)



今天已经是我居家的第九十九天,美国的疫情还没有控制住,又新添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我支持和平游行和言论自由,只盼望游行者戴好口罩、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他人。学校刚刚宣布秋季学期将部分恢复课堂授课,但具体安排还待斟酌。我本来就是秋季网上教学的,所以对我个人影响甚微,只是有一门博士生的小型研讨课要仔细筹划一番。如果今天安吉问我,要不要坐飞机去国会为高等教育游说,我会说:“戴好口罩,带足洗手液。祝你成功!”


我们在美国的经历注定与中国的抗疫不同,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也是按照“美国时间”来的。这是现实,我不逃避、也不愿过多去比较。只是我常常回想起那个拥抱。拥抱朋友是幸福的奢侈。安吉是我最后一次拥抱的人,那天换了别人我是断断不会出去见面的,更不用说拥抱。我当时为什么会拥抱她,一个可能感染了新冠病毒、对我的谨慎和对我喜爱的网上教学充满敌意的朋友?至今想来,也许那就是我的底线吧—我要坚持什么,我可以为什么妥协,我愿意为什么去冒险。可能研究明清之际天崩地裂的历史中那些贰臣遗民太久了,我已经习惯性地把生活中的问题“学问化”。不过我也慢慢地开始体会,这种关于底线的想象、辩论和实践,对那个时代的人意味着什么。一个短短的拥抱和一种致死率不是太高的病毒,自不可与断头、断发与断袍的严重性相提并论。但是我总觉得,做决定的一瞬间,什么地方有些许相似……

 

*安吉为作者朋友的化名。



张颖教授专著 Religion and Prison Art in Ming China (1368-1644) (Brill, 2020)


作者张颖(Ying Zhang): 美国密西根大学历史与性别研究联合博士。现任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tenured),兼俄亥俄州立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兴趣包括明史,比较政治史。她的主要著作包括《男性研究》(合编,上海三联,2012);个人英文专著Confucian Image Politics: Masculine Morality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6)和 Religion and Prison Art in Ming China (1368-1644): Creative Environment, Creative Subjects (Brill Research Perspectives, Brill, 2020) 。其他爱好包括版画。

          阅读更多学者原创作品,敬请关注云里阅天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