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谢谢惠顾:谈《荞麦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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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华东师范大学毛尖老师的作品和影评一向以文笔生动犀利,视角独特和剖析深刻见长。对于这部有些争议的新电影《荞麦疯长》,我们今天为海内外读者转发毛老师的一篇影评,也算是我们促进中外文化交流的一部分。感谢《澎湃新闻·上海书评》和毛尖老师授权我们转发。
毛尖老师的文笔特色从下面这几句话就可见一斑:
“我们都是二十世纪身边的受伤狗......大家都是时代墙皮上的渣。” “这是这个时代的怕和爱。爱情不再是月光和床,子弹和胸膛的关系。如今,他们可以仅仅展现为一种颜色关系,一次眺望,一次同行,以无情为情,以不爱为爱。大家都是遍体鳞伤从那个时代爬出来的人,知道最好的时光是,我和你同在山河岁月里,彼此还没有交集的时刻。自然,这样疏离的爱,从马克思到阿兰巴丢到今天的观众,都看不过去。如果爱情都不能创造共产主义,人类也没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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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楚曦,接棒杜鹃的明星,有一种最高级的美。我们在剧组租的小楼旁的一个西餐厅风卷残云了晚餐,直接进了剧组。席间,其实藤井树讲了很多拍片的艰辛,包括找九十年代的游戏机就大动干戈,她也甜蜜吐槽了一个处女作导演是多么折磨人,什么细节都不愿马虎,什么可能都想追求,居然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上海重现二十世纪的东方明珠开始建造的那一刻。资金不断追加再追加,但藤井树咬咬牙说,有些人负责做梦,有些人负责做梦的条件。
等《荞麦》公映的过程中,一直听说这部电影经历了多么惨烈的修改,但好歹拿到了龙标,好歹定档了情人节,然后真正的黑色电影降临,疫情封锁全球影业,电影史最萧条的半年封喉所有院线。终于,荞麦T恤让我洗得不再那么鲜亮的时候,电影院开业,荞麦开场。
《荞麦疯长》,马思纯是云荞,主色是黄,她的故事是离开县城到海城,离开前被姐夫强暴,到海城第一天则被城市强暴,突然的车祸让她失去了男友。钟楚曦是李麦,麦是红绿,她是现代舞者,但接连遇到渣男,和荞同一场车祸中失去了飞翔的能力。黄景瑜是吴风,风是蓝色,一个被动进入黑社会被动杀人的小弟,他天天从自己的窗口默默眺望美丽的麦。三个只有画框交集的青年,三个沉浮各自狼藉青春的人,怎么七夕?
整部电影,钟楚曦始终抵死美丽,马思纯似乎灵魂含糊,黄景瑜身上没有主题,三段故事的交叉,缺少命运的真正轰鸣,这些,是电影的问题。一个处女作导演总是野心太磅礴,既想展开三个主人公的疯长,又想让三主人公命运镶拼,横切出一个世纪末的疯长。但是,荞,麦,风,都只有原始平常的动机,这个通用款动机支撑不了黑色叙事的长逻辑,有《惊魂记》的花洒,但没有希胖的能量肿胀;有《蓝丝绒》的黑帮小团伙,但缺少怪诞的语境。麦也好,荞也好,面对肮脏的突袭,都显得过于美丽。编导的稚嫩表现在,他对偶像剧明星还不曾拥有真正的权威,奥森·威尔斯可以摧毁丽塔·海华斯,徐展雄对他的明星还下不了手,所以整体而言,配角的表现更出色。
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互联网对这部电影的抱怨,我们为了七夕的月光去的,你却只给了盆月光下的水。就像当初,我们为了床戏去的,结果只看了个床。但是,电影走到2020,作为观众,我们也该理解只有床的床戏,阅读没有爱的爱情了。就像八九十年前,受制于审查制度,刘别谦从不拍床戏,他只拍有皱褶的沙发,有印痕的椅子。当然,这一次的床和沙发,是另一个逻辑的展开。
近两个小时的《荞麦疯长》,就是个人和时代的一次鲜血梅花,我们都是二十世纪身边的受伤狗。聂鲁达说,黄昏靠岸,最悲伤的是码头,海城的子弹会落到慈镇,小镇青年的血终究要留到大都会。我们在时代的链条上既身不由己,也隔空呼应。奄奄一息的吴风在拐弯的公交站等云荞,要请陌生的她带一封信到二十一世纪。李麦房间里的尸体,是不认识的吴风拿去处理,这是天涯比邻。李麦一次又一次被负心男挖坑也没什么,大家都是时代墙皮上的渣,这也是天涯比邻。在这个意义上,电影最后似乎非常突兀的异乡人短视频访谈也挺好理解,人人都有一段情,要说给时代听。
这是这个时代的怕和爱。爱情不再是月光和床,子弹和胸膛的关系。如今,他们可以仅仅展现为一种颜色关系,一次眺望,一次同行,以无情为情,以不爱为爱。大家都是遍体鳞伤从那个时代爬出来的人,知道最好的时光是,我和你同在山河岁月里,彼此还没有交集的时刻。
自然,这样疏离的爱,从马克思到阿兰巴丢到今天的观众,都看不过去。如果爱情都不能创造共产主义,人类也没戏了。不过,允许我最后为展雄说一句,不管你喜不喜欢,《荞麦疯长》都抓住了这个世纪的形式:我们以最个人主义的方式从二十世纪出走,爱的墓志铭也只能是一句:谢谢惠顾。
当然,“谢谢惠顾”也可以用各种语气说。我想,无论是藤井树还是徐展雄,都会用全部的力气说出这四个字,如同荞麦疯长。用这样的方式,二十一世纪可以从死地上开出花,就像床终究会关乎爱情。
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上海书评》(shrb.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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