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特刊】父亲“老汪”|汪会玲
父亲“老汪”
文 / 汪会玲
“老汪”并不老。在我童年记忆中,他能得意洋洋的用口哨吹出好听的流行歌曲时,那年轻帅气的样子,就已有人叫他“老汪”了。可能是他那满脸沧桑的络腮胡子看起来格外成熟老练,街坊邻居们就“老汪”“老汪”叫开了。
老汪的胡子显老,也有趣儿。小时候,我和妹妹既喜欢摸他的胡子又害怕他的胡子。他总是喜欢抱着我们左亲亲,右亲亲。在你正享受甜蜜时,他突然故意用那像刷子一样的短胡子在我们的脸颊来回地搓,像针扎一样。我和妹妹就用力的挣脱了他的怀抱,一路笑咯咯的跑的很远很远,笑声也传的很远很远。
父亲从小是孤儿。他随我太太长大,没有慈母的抚爱,也没有父亲的严格管教,调皮的他就是石头缝里蹦出的孙悟空,既聪明机灵,又常常无法无天。“放养”的他在8岁时遭遇了人生的不幸,为他的“熊孩子”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伴随鱼塘边的炸弹“轰”的一声巨响,父亲醒来时左腿已不翼而飞,血肉模糊。8岁的父亲从此开始了他的拐杖人生……也正是这副拐杖,让活泼好动的他变得自卑却坚强。小学没有毕业就被迫学艺谋生。没有父母抚养又沦为残疾人,他性格格外刚烈甚至暴躁。他只有用不屈的性格来弥补身体的残缺,用暴躁的脾气来抵御外界的欺凌,才能让没有安全感的自己找到一丝存在感。
父亲的第一份谋生技能就是修鞋匠。70年代初,他在政府的资助下拥有了第一套修鞋工具。他自学琢磨,无师自通,成了乡镇有名的年轻修鞋匠。那张帅气的脸,那张能说会道的嘴让他的修鞋摊格外的热闹。来往路人,似乎格外照顾他的生意,常和他谈笑寒暄。
爱情,没有因为他的不幸而冷落他。20岁时,他丢掉了拐杖,安装了假肢,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他认识了我母亲——80年代一个万元户家的美貌千金。一段在那个年代里少见的自由恋爱,一段充满了坎坷艰辛和饱受质疑的婚姻,这貌似有点像澳大利亚青年尼克胡哲娶娇妻的励志故事。外婆不是很喜欢父亲,而外公在试着慢慢接纳父亲后,越来越喜欢他,喜欢他的聪明勤奋,有担当,且有骨气。
苦难是最好的大学。他偏要用实干证明自己并非“高攀”母亲。他事事独立,学习了很多走在时代前端、一般人难以学会的高级技能,自学修表,开锁,配钥匙,雕刻公私章。在摩托车盛行时,他又买书自学,苦心钻研修理摩托车。一路走来,他从手艺人慢慢发展为真正的生意人,百货布庄,饮食批发,贩柑橘,贩鱼,开录像厅,办电话亭,卖摩托车,办加油站。“天才”的眼光总是会转弯。父亲总会随着市场的变化,时代的变迁而随时调整生意路子,并且永远是乡镇第一个,而不是附和别人。他文化学历不高,却靠他独特的眼光,聪明的大脑,勤劳的双手自力更生,让我母亲能穿时下流行的时尚款衣服,让我的童年比同龄人更富足。我经常耳濡目染的,就是他夸夸其谈的生意经,和忙里忙外吃饭喝水都没有时间的身影。那深夜灯光下和母亲熟练的打着算盘,翻着账本的嘀咕声;那修车时哐哐铛铛,咔嚓作响的修理声,犹如夏夜田地的蛙叫蝉鸣诉说着对生活的希望;再配合父亲那流利动听的口哨歌儿,仿佛是一首快乐的劳动交响曲。他专注认真的样子,如果是现在,一定会成为下一个网红“最帅修车工”。八九十年代的个体户,只要勤劳能干,脑瓜灵活的生意人都可以日进斗金。当生意越做越大时,也就不再顺风顺水,毫无背景的父亲也难逃“苛政猛于虎”的压力。我常常看见父亲白天强作欢颜,卑躬屈膝的接待各部门的“问候”,晚上又拖着疲惫的身子满脸愁容的和母亲有商有量,然后又会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孩子,好好读书,争取以后成为一个吃国家饭的人,不用像我这么辛苦的干活,随时都会有血本无归的风险。”
父亲做生意独到的眼光,对我的教育培养也影响深远。他常常说,女孩子要棋琴书画样样都会才是出色的女孩子,而从他嘴里永远就听不到女孩子应该温柔贤惠勤俭懂事之类的传统赞词。每逢暑假,别的同学都在家瞪着电视机里的孙悟空和白蛇娘娘,或者农村的同学都帮父母下地干农活时,父亲却从没让我闲着,买来庞中华的字帖把我关房里练字,把我送到美术老师那里学画画,请隔壁的大学生哥哥给我补习功课,背着电子琴上音乐老师家学习弹琴,即使很难得跟着他出远门玩一趟回来后还非要我上交一篇游记心得……这些在当时看来意义不大的学习却为我日后埋下了艺术气质的种子和对生活的热爱。小学没有毕业的父亲没有多少同窗情,这是他的终生遗憾,他却常告诉我同学情是最宝贵的情,接触的人群不同收获的人脉也不同。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父亲又毫不犹豫把我从当地的乡镇中学转进市里的实验初中,并托人把我调到重点班,班上的同学大部分非官即富,我就这样慢慢从乡下融入了城市。
我喜欢唱歌,父亲就购置了一套当时非常流行的卡拉Ok家庭音箱,和我在家里一起学习唱歌。在他的影响下,无论是京剧《智取威虎山》,还是黄梅戏《女驸马》,还是豪迈的《少年壮志不言愁》,还是柔情的《梦里水乡》,我都能信口拈来,风格百变,家里常常就像小型的演唱会,引来街坊邻里围观,投来羡慕眼神,当然也免不了议论纷纷。但是父亲依然我行我素,自得其乐,教我学会了一首又一首经典老歌后又带着我唱会了一曲又一曲新歌。后来父亲又说“这跟着音响学算什么本事,你如果能看着简谱把歌自己学会唱那才是真本事。”于是,在那个没有百度酷狗的年代,爱唱歌却并不识谱的父亲从城里的新华书店买来几本歌书,打开了我的音乐之门。他展转奔波,为我寻找专业的音乐老师。在一位教龄20余年专业老师的教授下,我不仅学会了简谱,还学会了弹琴,唱歌,跳舞,还上了各大大小小的舞台演出历练,比赛锤炼……当我有了浓厚的兴趣和一些小小成绩时,父亲也很有成就感,觉得我学会了他一直想学却没学会的东西。他隔三差五请老师在家里做客,让母亲备上好酒好菜好生招待。只要逢年过节,父亲也总是带着我登门谢师,他把老师对我付出的所有辛苦都融化在那一次次登门的烟酒茶鱼肉和一句句说不完的感谢话语中。时至今日,这种家校沟通式,情感联络的学习方式让我永生难忘,倍感亲切。
父亲成了我心中的“英雄”,但我也逃避不了每个孩子都会经历的青春叛逆。我和父亲的关系在高中三年终于达到冰火不容的境地。花无百日红,父亲的生意在我高中时逐渐败落,而此刻我的成绩也一落千丈,不懂事的我突然对父母说,要继续学音乐,想考音乐学院。都知道艺术之路的艰辛和学费的昂贵,我倔强的说出这个梦想无疑是给生意萧条的家庭雪上加霜——我将要付出更多的汗水,牺牲更多的时间,走更远的路,拜更优秀的老师,上更昂贵的课程。青春期日渐发胖的身材,满脸油光的青春痘,亲戚们质疑的声音,同学们怪异的眼神,让我简直有一种音乐梦就是白日梦的嘲笑感,学习的压力让我变得寡言少语甚至极度自卑。他的脾气也变得比以前更暴躁,常常一边风雨无阻的送我去上课又一边唠叨个没完,每天在耳边不断的重复着“笨鸟就要先飞啊,你要努力啊努力啊,用心点啊……”他就和我现在的很多学生家长一样,不停的在旁边指手画脚,不停的提更高的要求,不停的拿别人家的孩子跟我比,却不知我也正在用我的方式拼命努力。
恨铁不成钢却从未放弃,这就是“倔强”的父爱。依然用心良苦的把我转到荆州读书,高三又送我在武汉求学。每周往返学习的一张张车票都浸透着父亲的汗水,我手握车票仿佛还能触摸到父亲的体温,他目送我的眼神充满了疲惫,他那被劳碌生活日渐压弯的后背,和一走一瘸的身影都让我心疼不已却无能为力。我懂得他的心,他希望我有能力对我的生活有更多的选择。高中三年,父亲毫不留情的激将和句句戳心的鞭笞并没把我击垮退缩,高考时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当年全市考上武汉音乐学院的只有两名,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考上大学,父亲如释负重,但短暂的喜悦之后,忧愁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父亲开始四处筹学费并没日没夜的干更多的活儿来维持全家的正常生活。大学的第一年,父亲送我去报到,帮我安排好宿舍床铺说了些叮嘱的话语他就急匆匆的走了,他还来不及像其他父母那样和孩子的新同学多寒暄几句,也来不及在孩子的大学逛逛走走就匆忙赶上了回家的列车。我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口,他挥挥手让我回去。看着着他一走一瘸,踉踉跄跄过马路的样子,我的鼻子不禁一酸,眼泪就滚了出来,这是父亲第一次来我大学,也是四年里唯一一次来我学校。父亲在将我送进大学后再也没有管过我,相对于高中三年糟糕的亲子关系,大学时我与父亲的关系又稍有缓和回暖。
父亲,真的懂我。毕业后,我找的每一份工作他都不再为我铺路,也不会给出任何建议,我交的每一个朋友他也不再刨根问底。他没有像别的父母那样在孩子找工作时四处托人找关系,也没有像别的父母那样在孩子成家时筹备丰厚的嫁妆彩礼。他深知我遗传了他勇敢独立,自强自主的个性,他深信我不会让他失望。他常常说,“人到社会就是来经历各种磨练的,没有谁是一帆风顺的,磨过去就好了,女孩子一定要学会养活自己。”而今,我没有让他失望,我如他所愿成了吃国家饭的人,也遗传了他的“生意经”,把钢琴培训事业做的顺风顺水,并把他和母亲从小镇接到城市里,我不仅养活了自己,还担负起家庭,成为父亲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老汪不“老”,他很快就适应了城里的新生活。父亲搬进城里后,我没有让他再去工作。老每天对着电脑研究他的单双号,乐此不疲;每天在朋友圈耗着老年人流量转发“心灵鸡汤”;每天能接孙子放学是他认为最神圣的事儿;每次看见我回家,只要一进门就催促着母亲赶快做饭,帮我盛饭夹菜就是他最幸福的事儿了。老汪真的也老了,他那行动不便的腿已不像年轻时那么有力。他常常忘记吃降压药;我一个故事要讲三遍他才能听懂;饭桌上常常挑剔母亲的这个菜做淡了,那个汤做咸了,充满了孩子气。
父亲的一生充满力量。每当我遭受挫折,遇到困难时,他的精神就是我前进的标杆。老汪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他用缺肢少腿的身躯和顽强不屈的斗志撑起一个美满的四口之家,培养出一个学艺术的女儿。看着父亲渐渐老去,我也慢慢成熟,面对很多两代人有分歧的事情,我不再去理直气壮和锋芒相对,而是顺从,隐忍和逃避。在我眼里,他现在就是个孩子,我对他的耐心和顺从应该像小时候他对我的耐心顺从那样。他圆了我的梦,有生之年,我也要圆他的一个又一个梦。
(作者系松滋市特殊教育学校音乐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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