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上的爱,比电影更深沉 | 庭前独角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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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赵霏(上海黄浦法院)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有人问我:法庭上,除了利益之争,亲情之殇,谎言之辞外,还有让你温暖如初的那些“爱”吗?
我说,当然有。
法庭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一面是“恨”的放大镜,一面是“爱”的万花筒。
只不过,有些爱温润如玉,有些爱炙烈伤人。
有一种爱叫做生死
我第一次看见死亡,是因为我的一个当事人。
一个离异的80后妈妈,前夫突然人间蒸发,于是她来到法院,替不足两岁的孩子追讨抚养费。
我对面前这个和我年纪相仿,头发乌黑亮丽的姑娘说,公告期60天,加上举证答辩期,三个月后才能开庭。
她迟疑了一下:能不能早点开庭?
这样催促开庭的当事人并不少见,我驾熟就轻地说:对不起,程序不能走捷径。
我听到她孱弱的声音:我肝癌晚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三个月。说着,她摘下假发套,露出化疗之后寸草不生的头颅。
那真是一种满盘皆输的无力感。
她说,我知道就算我起诉了,找不到人也拿不到钱,但如果我不起诉,我死了谁帮孩子讨抚养费?
一边是生命余额所剩无几的分秒必争,一边是程序正义不可逾越的金规铁律。
基层法院的民庭,每个法官手上有几百个正在进行的案件,遇上这类被告下落不明的案子,我们需要走访居委会,派出所,询问户籍警,亲朋好友,穷尽一切送达手段后才能公告。
这一系列流程下来,三个月只是“实验室状态”,因为我们需要挤出开庭和写判决外的时间去外调。更重要的是,由于公告案件排队等号,还得讲求先来后到。
但我放下手头的事,给她插了个队。
庭前一周,她的律师告诉我,癌细胞已经扩散到直肠和淋巴,她现在华山医院ICU,能不能撑到开庭,听天由命。
开庭如期进行,我当庭宣判。
宣判后,我去了一趟医院。经过ICU的三道玻璃门,我再次见到她。心脉仪的滴答声在进行生命最后的倒计时,一台呼吸机维持着她身体的起伏。
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梨涡浅笑的“人”相去甚远,此时我面前,只剩下一具躯干和一双空眸。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ICU,也是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
我靠近她的床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只说了一句:你可以安心的走了。我看到她的眸闪烁了一下,一颗泪淌下。
我是一个在法庭上又“冷”又“酷”的女法官,我常对不能控制情绪的当事人说:法庭不相信眼泪。但走出三道玻璃门时,我抹了抹眼角。
我想起三个月前,她对我说:我也不想把生命的最后时光耗在打官司上,但每每想到孩子即将失去双亲,就觉得这可能是我作为母亲,此生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次日上班,我接到律师的电话,他告诉我,她走了。
律师说,真的太巧了,如果你晚一天开庭,她就看不到判决了,这将成为她此生的遗憾。
我说,这不是巧合,你相不相信,即便晚一天,哪怕晚一周开庭,她都会撑到那一天的。
因为我相信:
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三个月前还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三个月后就与你阴阳两隔。而爱的力量真的很强大,强大到能与死神赛跑,能和命运谈判。
她此生未尽的爱,来世能否兑现?
我想说,今生,如果爱,请深爱。
因为,亲人只有一次的缘分。下辈子,无论爱与不爱,我们都不再相见。
有一种爱叫做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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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孩子在法庭上的话吗?
一个争夺抚养权的案子,但不是一场亲情的较量,而是一出证据的博弈。
庭上,男方交给我一封信,孩子写的,说他想跟父亲。
然而这个故事,在第二次开庭时被彻头彻尾的反转了:女方给了我另一封信,也是孩子写的,说前一封信是父亲逼他写的,其实他想跟母亲。
我说,把孩子带来,我要跟他聊聊。
跟单亲家庭的孩子谈话是需要技巧的:
他们的内心敏感而早熟,家庭的不睦让他们比同龄人更善察言观色,你不能让他们有一种被审讯的感觉,但你又要想办法拨开重重迷雾探寻他们内心深处的寂静岭。
我和这个十二岁的男孩聊了半个小时,他流露出一些事实:母亲把毕生期待都灌输到他身上,对他要求出离严苛。父亲呢,觉得有愧于他,对他则是有求必应。
我问,那你写给我的两封信,哪封是真心话呢?
男孩想了很久很久说,你别问了,我好累。
我的内心经历了一场金戈铁马。这是一次失败的谈话。
活在父母的夹缝中,孩子背负了满满的“爱的绑架”,无论替哪一方作证,都会将自己沦为另一方的罪人,甚至亲手割断与另一方的联系。
抚养案中,我和孩子的谈话从不在法庭进行,我不想让他们听到人性深潭里的声音在回音壁上的共鸣,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负担。
我也不能理解,父母是如何忍心让孩子卷入诉讼,参演这场交织着爱与恨,真实与谎言,私欲与占有的反转剧,将他们变成法庭博弈中的棋子,亲情大战中的筹码。
你能说他的父母不爱他吗?当然不能。
只是爱的有些狭隘,有些自私,绑架了孩子的人格,左右了孩子的选择。
那么,爱的模样究竟几何?
毫无保留的付出,是爱。
适可而止的退出,也是爱。
拥有了你的整个世间,是爱。
成全了你的碧海蓝天,也是爱。
握住手听你降临世界的第一声啼哭,是爱。
放开手看你走向另一个男人的背影,也是爱。
爱是一种拥抱,更是一种放手。是相互依偎,又彼此独立。
因为,我是爱你的,你是自由的。正如那首诗:
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有一种爱叫做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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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男人抛弃了家庭,你会怎样对孩子说爸爸去哪儿了?
我遇到过这样一个母亲:新婚一年不到,男人离家出走,彼时孩子才三个月。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上法庭时,孩子已经五岁。
这本是个稀松平常的离婚案,和第一个故事一样,走走公告程序,三个月后判决。但这案子中的孩子,让我难以忘怀。
小姑娘梳着羊角辫儿,眼角眉梢满是星辰,抱着怀中的Hello kitty说,妈妈最好了。母亲轻描淡写的说了句,这是爸爸送给你的。
这位母亲告诉我,每到女儿生日,她都会买两份礼物,其中一份是“爸爸”送的。
那么“爸爸”去哪儿了呢?
母亲说,“爸爸”在周游列国,时而在南极,时而在北冰洋,时而在撒哈拉,时而在金字塔。也是通过这种“谎言”,她教会了女儿看世界地图。
还记得我在《作为女法官,我不喜欢审离婚案》那篇文章中写到的,那个被母亲扔在法庭门口,满口吐脏字的男孩儿吗?
他的母亲同样遇人不淑,但与这位母亲的安然若素不同,她的心中充满了怨恨,并将怨恨投射到孩子身上,“都是为了你”成了她训斥孩子的无敌借口。
两个孩子都五岁大,一个对世界温柔以待,一个却对周遭恶语相向。那是因为,两个母亲的内心,一个冰雪透彻,一个乌云满天。
父母的行为,会直接影响到孩子。而孩子的气场,则是父母的一面镜子。
我能想象,在她问“爸爸去哪儿了”时,母亲心中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能想象,在她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时,母亲一边吞掉荆棘,一边送给她玫瑰。
我能想象,在她问“爸爸会不会不要我们了”时,母亲熬过万丈孤独,藏下星辰大海。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这种刚,不是让自己与男人鱼死网破,也不是让孩子与父亲老死不相往来。而是将那些爱与恨的对立,在时光中化的浓淡相宜,在人心处变得远近相安。
我问她:你不怨你男人吗?
她说,他不是我男人,但他是孩子的父亲啊。
世人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世人的爱,同理。
法庭上的三个母亲,都在用尽全力兑现他们的爱:
一个母亲,用爱延长了自己的生命,有如红楼未完百转千回。
一个母亲,用爱绑架了孩子的意志,有如鲥鱼多刺如鲠在喉。
一个母亲,用爱温柔了彼此的时光,有如海棠无香大爱无疆。
我不是一个母亲,我不知道换做我,能做到哪种爱。
但我是一个法官,我见过许多种爱,我知道:
多数人,能做到红楼未完的爱。
少数人,会陷入鲥鱼多刺的爱。
个别人,却是那海棠无香的爱。
编辑 | 刘佩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