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洁奶奶：上天也认可的人，所以暗中保佑她

编者按：从2016年开始，我偶尔带女儿春晓去纽约看望高耀洁奶奶，她是高奶奶疼爱的“妞妞”。今年3月，我帮高奶奶编完《高耀洁行医往事》一书，她邀请女儿写篇文章放入书中，因为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本书”，她想以此方式给孩子留个纪念。女儿欣然受邀，写了这篇文章。（林世钰）

2019年母亲节，我们祖孙三代。

高耀洁奶奶：上天也认可的人，所以暗中保佑她

         文 | 陆春晓（Lisa Lu）

第一次见到高耀洁奶奶是在2016年，我们一家三口开车去纽约看她。

一大早，妈妈就往车的后备箱装了很多奶奶能吃的葡萄、桔子、鸡肉、鱼肉、蔬菜和豆腐。她看起来很开心，感觉回娘家似的。2020年疫情爆发之前，她平均每个月去纽约看望奶奶两三次。

高奶奶的住处离哥伦比亚大学不远，是一栋很高的褐色公寓。楼下有保安日夜看着，还蛮安全的。公寓内部结构很复杂，虽然我妈来过多次了，可我们从车库上来时，还是绕了半天才找到门。

摁门铃时我有点紧张，面对这个陌生的奶奶，我不知道该如何相处。护工开了门，说，奶奶听说我们要来，一大早就起来在屋里等着了。

一进门，就能看到窗台上一排植物在沐浴着阳光。每一盆都被精心照料得碧绿青翠。门口有个矮矮的鞋柜，上面的布鞋比我的码都小，后来才知道奶奶小时候缠过小脚，受过很多苦。

公寓的面积之小惊到我了。一个不大的客厅，两人并排站显得很挤的厨房，小小的卫生间。

奶奶的房间也不大，放一铺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电脑，似乎就把房间塞满了。虽然面积小，但是考虑到奶奶长时间卧床，走动不方便，小公寓对她来说反而很方便。

让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一幅奶奶的肖像画摆在书架上很显眼的地方，上面写着“苍茫夜空里闪耀的星星  ”。妈妈说，那是一个不知名的画家画的，完成后寄给奶奶。

奶奶的房间有好多书，很多都是她自己写的，听妈妈说，她一生写过30多本书，到美国后写了10本，基本一年一本，年纪那么大还能做这么多事，简直难以想象！

那时，奶奶已经快九十岁了，移动时需要扶着轮椅的把手，看起来非常吃力。她脸上有很多皱纹，好像被水冲过的土地，笑起来非常慈祥。她坐下来和我说话的时候，把脚搭在轮椅上。我这才发现，她的脚面肿得厉害，像一个刚出锅的馒头。奶奶告诉我们，她的大腿里有血栓，不能久坐，一久坐就脚面浮肿。奶奶把鞋脱下，让我看短短的小脚和变形的脚趾。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脚，觉得好可怕，似乎自己的脚也跟着疼起来。不敢想象，她小时候遭了多大的罪！

走的时候，奶奶说有几盆植物想让我们搬回家。我纳闷为什么奶奶要让我们搬走植物。妈妈说，因为奶奶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所以要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她很爱种花，觉得把花送给我妈比较放心。可惜妈妈不是很擅长养花，所以那些花，有的坚强活下来了，有的枯萎了。

每次见到奶奶，她几乎都是躺在床上。等我妈来了，她就移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让我妈帮她打字、回复邮件、看英文信件，或者看她以前拍的艾滋病人的照片。她一边看，一边回忆往事。说着说着，她有时开始动情地哭，妈妈就抚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奶奶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用碎布缝补的衣服。一开始以为她可能是缺钱，后来才知道她是节省，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没必要用那么多好东西，要把钱攒起来给自己和朋友出与艾滋病有关的书。听妈妈说，到美国这些年，她自己前后出了10本，还帮同道的朋友出了几本书。

奶奶虽然是别人眼中的英雄，但在我看来，她只是一个慈祥的奶奶。每次护工把我们领进奶奶的房间，她就会从床上慢慢坐起来，握住我的手。有时还会说，我想你想得肝肠断。我听不懂，都是我妈帮我翻译的。她的手热热的，有种老人特有的温暖。

有一次，奶奶笑眯眯地问我，妞妞，长大后想做什么？我不确定地回答：也许艺术吧。她看上去很失望，又问：为什么不当医生呢，从医可以帮助更多人。说实在的，我到现在也没有想过长大后当医生，这点估计会让奶奶失望。

奶奶说着一口浓重的河南话，而且因为牙掉光了，含混其词。每次都要我妈翻译，沟通起来很困难。所以，每次去奶奶那里，我一般都是先跟奶奶打个招呼，聊几句后，就去客厅里看书或做作业。好玩的是，每次坐在餐桌旁，一抬头就看到奶奶泡在水里的假牙。

护工阿姨很好，我们有时会聊天，更多的时候就是安静地各忙各的。奶奶和我妈妈在房间里交谈，护工在厨房里准备食物，时不时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一个小小的公寓，好像被切成三个不同的空间，各干各的，很有意思。

有时，我们会在奶奶家蹭午饭。护工给我们做饺子或者其它面食。奶奶牙口不好，只能吃松软的食物，所以家里备的都是面食。奶奶的饮食很简单，几个饺子或者一个馒头，配点鸡肉和蔬菜。她还保留国内老人的特点，总是让我多吃点，不够再煮。她对人那么热心有爱，让我想起我的外婆。

奶奶一个人住在纽约，经常有朋友去看她，给她送点小礼物。她自己用不上或者舍不得用，总会在我妈妈去采访的时候，让她给我捎点礼物回来。比如一套崭新的睡衣，一包大虾（她不能吃虾肉），一条丝巾，一瓶护肤品，还有到现在还摆在我桌面的水竹。

一次，她甚至让妈妈给我捎回来一个哈密瓜。妈妈说她本来想去逛逛纽约的博物馆，结果拗不过固执的奶奶，只好拎着一个四五斤重的哈密瓜直接回家了。

奶奶总是给别人满满的爱，对自己却是能省就省，让我非常感动。说来惭愧，奶奶老是送我礼物，而我去看她的次数却两只手都数不到。因为我在上学，只能周末的时间去看奶奶。

从2016年开始，整整三年时间，我妈每周二都会去纽约采访高奶奶。每周二下午，我一放学，就习惯性地用钥匙打开家门，因为我知道妈妈肯定去纽约了。

2019年，妈妈出版了《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一书，我参加了三次她的新书分享会。妈妈分享了很多关于高奶奶的故事，听众非常感动。我记得，妈妈在纽约法拉盛图书馆放映她和佳忆姐姐一起拍摄的纪录片《穹苍那颗星》时，很多观众都流下了眼泪。

我从妈妈的讲述中，知道了高奶奶的很多故事。她是一个医生，退休后本来可以过着悠闲的生活，但她却选择了防治艾滋病这条艰难的路。她揭开了中国艾滋病的真相，所以当地政府不喜欢她，对她实行了软禁等措施，她不得已离开了中国。

了解了高奶奶的伟大事迹，我这才意识到英雄竟然就在我身边。我真的很佩服她坚持不懈的精神，虽然她已经步入晚年，却从不放弃写书传递自己的故事。82岁一个人远去他乡，在海外孤苦伶仃地活着，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庆幸的是，她对世界的爱也回馈到自己的身上。有许多人来看她，爱她，帮她。比如她不会打字，只能买个写字板手写或者写在笔记本上，很多义工就上门帮她打字出书。

奶奶的生命力真的很旺盛，文革的折磨、病痛的摧残、远离祖国的悲伤都没能打倒她。或许她是上天也认可的人吧，所以上天一直在暗中保佑着她。看到她遗嘱立了一封又一封，而且每次见面都说“我想快点死掉”，“我活不到明年了“，可是直到现在也未能“实现愿望”。

奶奶出生于1927年，一生经历了太多苦难，这些都是身为00后的我无法体会的。直到90多岁了，她依然为这个世界和他人操碎了心，时刻都在担忧，很少有快乐的时候。她认为很多事情都没办法了，但是我想告诉她：奶奶，乐观点，办法总比困难多，否则人类社会到现在怎么还没有消亡呢？

由于疫情的缘故，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奶奶了，我很想念她。我想对她说，亲爱的奶奶，除了那些苦难，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对于这个世界，你已经尽力了，与其纠结于那无力改变的事情，还不如把一些事情看淡一些，让自己的晚年过得快乐点。

奶奶，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好好享受生活，因为你这一生太辛苦了。
 
                                                       

——End——

【作者简介】 陆春晓（Lisa Lu），2005年出生于北京，2013年起在美国读书。目前就读于新泽西州某高中。喜欢画画，打网球，睡觉，吃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