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昌华:我跳下了死神的餐桌(上)
一
十天前,我被端上了死神的餐桌。
调料、刀叉都已经到位,调料已经拌好,只等我在蹦跶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死神就要开始享用大餐。
死神在狞笑。
医生拿着病理切片冲了进来,那是一张通往生的签证,而不是死亡证书!
死里逃生!
死亡是人生的终极裁决,站在这样的关口看世界,高山凹陷,深谷为陵,人生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涵像岩浆一样从破碎的地壳中涌出。
二
请原谅,大家看到的这篇东西将与我惯常的风格有所差异,很多地方会闪烁其词。我有太多顾忌:我犹豫是不是要披露全部隐私;我也不懂医学,不知道对病情的理解是否正确;医生护士病友他们也各有难处,我信笔写来是不是对他们构成伤害? 有这么多顾忌,我只能选择一些安全等级稍高的角度着笔。照片也不上了,有几张血淋淋的张片,我自己都不敢再看。
身体极度虚弱,十天来一直在出血,我也写不了太多的东西,好在住院期间写了不少微信,略加梳理,就是一个病中记事。
三
11月底,在人民医院做肝部例行B超检查时,发现肾上有囊肿。我想,是不是顺带到泌尿外科做个检查?后来证明,正是这一念头救了我,我成了幸运的病情早期发现者。
三十多岁的马凯大夫让我做一个泌尿系统B超检查,发现膀胱里有东西。他说,膀胱里的东西通常都是恶性的,让我做加强CT继续检查。
头一回做CT,检查的医生指出了很多可怕的可能性,说最糟糕的情况是造影剂过敏丧命。我在一张危险告知书上签过字,就被塞进CT机里。CT机有一个像滚筒洗衣机一样的转筒,又像是水泥搅拌机。躺在一个窄窄的检查台子上,四周是轰隆作响、灯光乱转的圆筒,十几分钟里,和世界隔绝了联系,只有医生的“吸气”“憋气”指令通过音响传进来。大概是照射的作用,身上发热,热流最早从后窍开始,像是被人注射进了一针热水。
12月1日下午四点,和妻子一起按约定到医院取CT结果,这将是我头一回要在生死面前做出选择的裁决书。
出片机漫长的打印过程需要15分钟,结果出来了:膀胱壁增厚并内腔充盈缺损,不除外肿瘤性病变,建议进一步检查。
肿瘤?!
人生道路就此转向,通向坟地?
拿着这张结论找到一位门诊大夫,他的说法和此前马大夫的一样:膀胱里只要长东西基本上就是恶性的,要知道确切性质,必须先做膀胱镜检查,再做病理切片。
虽然历经磨难,但直接和死亡连接在一起还是头一回。
我并没有像妻子那样沮丧,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还没有感受到迫切的痛苦,另外,医生们说,膀胱癌首发典型症状是尿血,我还没有出现尿血,心中仍然暗含着一线希望。
回到家里,儿子沉默了半晌说:你是一个完美的苦命人,老天真是不公!
命运已经把我推向了另外一条轨道,只能被动地往前挪动,等待下周一12月5日和马大夫约定的门诊吧,看他怎么说。这个本来陌生的年轻人,成了我生的希望。
四
12月5日早上,马大夫在人民医院西直门院区看过CT检查结果,说下午两点到白塔寺老院区做膀胱镜检查,看看具体长了些什么。
检查时,要求脱去下身所有衣服,躺在检查台上,两条腿架在两个支架上,医生再在下身盖上一块塑料布。
我还有些不好意思,从来没有赤裸下身对人。唉,病了,就是一台等待修理的机器,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也不要把自己当肉长的,这是这次住院最强烈的感受。这个感受的起点就是这里,以后不断得到加强。
请允许我不描写检查的细节了,那是我平生从未遭受的痛苦。医生第一个动作,是要猛扯下身器官,往里面插镜管,我全身立即疼出一身大汗。这样的动作连做三次,我真后悔来做检查,死就死了,遭这罪干啥?
医生转动膀胱镜,他也让我看看。我看到我的肉里长了一些东西,其中有一个酷似花生米的肉瘤。
检查结束,尿道里渗出几滴血,滴在地上。
五
医生告诉我观察结果,在膀胱深处,与肾脏邻近处,长有很多东西,现在不能判断性质,只有先做手术切除,再做病理检查。如果是恶性的,下一步要急需手术,切除整个膀胱。明天就是我的手术日,建议明天就做,这东西越等越危险。
哦,这么间不容发?我看看妻子,她愁容满面,未置一词,我说,那就做吧,该来的总要来。
医生领我来到二楼的31病房,我住在加一床,填过几张表,我有了新的身份:5062811号病人。
能出门吗?不准出门!立即换上病号服!
哦,我想起了曼德拉的代号,我和他一样,已经成了失去自由的囚徒。
我有四位病友。
一床老刘,北京人,企业干部,现在自己做生意,50岁尿结石。
二床王老爷子,河北人,77岁,北京轻汽退休干部,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结石。因为肌酐,他已经在住院半月,等到手术时机。他的颈部有一个挺立的透析管,看起来像天线。
三床殷老爷子,北京人,建筑行业老人,77岁。自去年以来,这是第三次膀胱肿瘤切除手术。这是这病最可怕的地方,反复发作。
四床老李,51岁,河南人,矿主,现在主攻黑茶营销。两个月来,第二次做膀胱肿瘤切除手术。
未来一周,他们就是我最基本的社会关系。
病房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它像打碎的社会碎片,因为病患,不同的碎片胡乱粘合在一起,像是一个奇怪的修补文物,透着一种怪异。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评论生命、交流病情,讲述自己的故事,有人对待陪伴的亲人很和蔼,有人很粗暴。年龄身份性情差异巨大的一群人,用同样的病号服包裹着。
殷老爷子是我们的精神领袖。一年内三次手术,神清气爽,言辞响亮。“老杜,不要怕!没什么,我都三回了!”
六
病号服加身,苦难进入新阶段。
当天下午就难以排尿,尿液渗出,受伤的尿道火筷子烙一样疼,一只持续到晚上九点,才勉强排出一段。
吃喝拉撒睡,生命维持运转最基本的形式,平时最容易被我们忽略,一旦这些基本功能受限,生命的存续就会受到严重威胁。
一床老刘、三床殷老、四床老刘、加一床我,都是6日手术,我们的主刀大夫都是马凯医生。大约35岁的马医生,有时在西直门院区门诊,有时在白塔寺院区门诊,每周还有一个手术日。
5日晚上起进水进食,等待明天手术。
晚上八点我们屋四位病人同时灌肠。护士说能憋多久憋多久,但没有一个人憋住一分钟,大家立即占领了男女厕所的左右马桶。
同时灌肠的还有一位29床的病友,60岁左右的汉子,第一次检查就是膀胱肿瘤,发现太晚了,膀胱要整体切除。他开玩笑说,带个尿袋挺帅气的!他哪里知道,他第二天的手术做了10个小时,也让我们从等待了十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