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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昌华:我的外婆桥

2017-02-17 杜昌华 杜具只眼

 

我家穷到没有亲戚。

 

我和哥哥们谁也没见过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即使是快七十岁的大哥,也没见过这些亲人——苦难生活早早夺走了他们的生命。父亲有一个兄弟,他也和婶婶一起死于五十年代末的大饥荒中。

一位姨妈,我家唯一的亲戚。

 

孤独一枝。

从小我们就不用上坟,爷爷奶奶死于要饭路上,根本就没有坟地。

 

没有亲戚可走,只能跟四只脚的牛兄弟玩。我的老林冲,就是萧红的呼兰河,我那低到不能再低的情商,就在这穷乡僻壤围起的孤独中生成。

 

幸运的是,有一座让我骄傲的外婆桥!

 

这座桥,我也只匆匆见过一次。那年我6岁,距离现在近50年了。

岁月的云烟聚了又散,浓了又淡,那座桥的倩影在我心中却越来越清晰。

 

6岁那年的初夏,母亲说,该带老五去看看细姨了。哥哥们都去过二十多里外宋榜姨妈家,现在该轮到我了。

 

二十多里的山路,50多岁的小脚母亲和同样小脚的我,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走到。姨妈搂着我叫“我的儿”。

 

歇了一天,母亲说,该去看看“李细姑”了。

李细姑是外公留下的妾。外公可能是不喜欢女孩,大约还有这李细姑的怂恿,母亲三个月就被一个安徽太湖人家抱养做童养媳,母亲和姨妈跟这小妈关系都不好,不叫“妈”叫“细姑”,就是要摆明距离。

 

李细姑住在外公留下的老宅里,母亲说。那个村子叫花桥,离姨妈家还有十多里山路。

 

两双小脚又上路了。山越来越高,人越来越少,挡不住我对外婆家的向往。

 

李细姑家到了。

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土灶和床都在一个屋里,土灶没有烟囱,满屋熏得漆黑,我有些害怕,我也不喜欢李细姑,进屋就要回去,母亲坚决不许。

 

幸好我在屋前不远的溪流上发现了一座桥!



 

那是一座木桥,横七竖八的木头像编篾片一样精巧地相互支撑,在水面上撑起一座桥,桥上又撑起一座屋顶,木头上还有残存的画儿——看不出完整的画幅,只有一些白的绿的黄的漆片。难怪叫花桥!我在桥上走了几个来回,桥板很多已经缺损,看见下面湍急的溪流,有些让人害怕。

 

这就是我匆匆见过一面的花桥。

 

我到了外婆家,没见到外婆外公,没见到他们的坟墓,没见到他们留下的房子,没见到他们留下的任何东西。听母亲说,外公是一个教书的师爷,家里有很多古书。我想应当是这样,要不怎么能娶得起妾呢?外公是地主,所有东西都没收了,只剩下李细姑住的那件屋子。

 

外婆的影子都没见到,我很失望,坚决要走。母亲无奈,只好在夕阳西下时候领我回姨妈家。路上,有干活的人喊母亲。母亲的乳名叫“爱儿”,这是我头一回听说,我家其他人也都不知道。

 

奇怪的是,这匆匆见过一面的花桥却从此种在我的脑子里了。50年来我再也没见过这样的桥。是什么人在这样荒僻的山沟里见了这么一座精致的桥?

我没见过外公外婆,但这座桥见过他们。母亲生我时已经是46岁的老太太了,母亲年轻时是什么样?这座桥肯定也见过。

 

我在《你不懂的穷人》中写到了这座桥。

 

有个女孩读过这篇文字加我的微信,说是姨妈的孙女,见到我的文章和我的照片,她哭了。

很快,她传来了自己的照片,我知道她为什么哭。

她和我表哥一个长相,表哥和姨妈一个长相,姨妈和母亲一个长相,我和母亲一个长相,也就是说,相隔几千里,我们都长着同样一张脸!她的父亲,我那亲爱的表哥,已经在穷病中用农药离开人世,表侄女说看到我照片,就像看到了爸爸。

 

这脸型毫无疑问来自同一个地方——花桥,而且来自外婆。外公和李细姑生有两个傻儿子,我那两个舅舅跟我们的长相显然不是一个系列。

 

我问她知道花桥吗?她说,不知道,不过她可以让在家的弟弟去打探一下。

 

昨晚,临睡觉前,微信响了,是表侄发来的照片:花桥!花桥还在!

 

我把照片发在朋友圈和微信群里,征集相关信息,信息很快纷至沓来。

 

花桥所在的村子叫杨树堰,是英山县有名的高寒贫困村,自古是湖北英山县(一百年前母亲出生时英山和太湖同属安徽)与安徽太湖县的交通要道。

 

驴友拍摄的杨树堰村风光。


桥叫李公桥,县志上记载——

李公桥,县东四十里麓溪冲。英太通衢,众姓捐建。先系石桥,清光绪壬午,蛟水冲毁,癸未,胡镒铭倡募重修。丙申又被水冲。胡焜倡修板桥,上盖屋宇,历久倾颓。民国丁巳,胡镒铭等督工重修,费钱二百余千,行人称便。并将昔年胡焜等禀请提拔西坪公产田稞十九石,作岁修经费。

 

《英山县志》对花桥的记载。(感谢范忠信教授提供资料)


哦,这信息量太丰富了。这里高山大豁,却不是荒僻之地,是交通要道,还出过不少读书人和为官的人;桥几修几废,为了这桥,还成了了相应的公益机制,有“集体经济”的赞助;我看到的安静小溪也是表象,这里经常暴发山洪。

即使从癸未(1883年)重修算起,这桥也有134年历史了。

1916年,石桥改修为能避风雨的廊桥,也就是那一年,母亲来到人世。

 

为什么叫李公桥呢?有位乡亲发来了这样一个传说——

 

原来两边的大石头伸向溪水中间,只剩一条缝隙,可以走人,村里人多姓李,于是把这座天然石桥叫“李公桥”。后来有个道人来看地方,说那地方很好,要出人才。李家的人不理他,道人就害李姓人,“斩断李公桥,挖破猪娘地”,就让人将那个桥斩断了,建了木桥。

虽是传说,与县志记载的原石石桥这一点却一致。

 

外婆家的桥原来如此有名!

 

好几位朋友发来信息,说熟悉这座桥,一位中学同学说:小学时多次上大山捡松球,在桥上歇过,凉风一吹,别提多舒服,久久不舍。——是的,山涧多凉风。

 

一位襄阳的女孩说,她就是这个村子的人,小时候上学必经过这桥,总要在桥上疯玩一会儿再走,还因此迟到而被罚站。——她和母亲一个姓,简单问了一下,居然是我表妹。

 

 

我的外婆桥居然在历史的尘埃中渐渐清晰起来!

 

即使找不着祖坟,找不到出处,也似乎看见了我的世界遥远的一个源头:在涧谁轰鸣声中,外公手里拿着线装书,推开窗户,望着木桥上匆匆来去的行人;外祖母站在门外,正在叫偶尔回娘家的“爱儿”回家吃饭,母亲和姨妈正在桥上嬉闹,外婆叫了几次,两位少女才欢笑着走过桥头。

 

所有的桥都不会凭空出现在山涧之上,所有桥都不会没有行人路过,所有的生命都不是无源之水,所有的生命也都不会无故消失,没有外婆,也有外婆桥。

 

雾霾深锁的北京,能见度只有既百米,我却能穿过历史的尘埃,清晰看到两千里外山沟里,那座风雨中的外婆桥,外婆正站在桥头,对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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