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牢房,飞越舒适区
文丨吴伯凡
生活在那个虚假世界里的人
如同一个活在子宫里的胎儿
他被囚禁在
这个超级舒适区里
像胎儿般幸福
也像胎儿般无痛,无知,无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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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张罗了一次小聚会。我在“得到”的第二季课程马上就要开始了,近几个月一直都在忙活这件事。内容已经准备了不少,但心里还是没底,于是最近时不时把朋友们聚在一起,看看他们的反应。
这次小聚会我邀请了四位朋友,沈晓卫,吴甘沙,何万青,晴颖。沈晓卫先生是 IBM 中国研究院院长;吴甘沙先生是驭势科技的联合创始人,创业之前是英特尔中国研究院院长;何万青先生是资深的高性能计算专家,曾在英特尔、华为公司工作,现在是阿里云高性能计算负责人。晴颖是著名的才女,她的文字让我过目难忘。
那天我们聊得畅快,从下午聊到晚上。聊到的话题不少,聊得比较多的是智能时代的哲学,也就聊到了与这个话题密切关联的一部电影——《黑客帝国》。
中文片名遮蔽了原片名(Matrix)的丰富内涵。
Matrix有两个基本的含意:一是“矩阵”,二是指“母体”、“子宫”。
影片向我们展示了一真一假两个世界(在这一点上与《红楼梦》很像),一个是名叫“矩阵”的超级程序所控制的世界,这是一个看上去活色生香、让身在其中的人根本不觉其假的虚拟世界,就像曹雪芹所描绘作为“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贾(假)府”。
在这里,“矩阵”意味着“拟像”和“仿真”。(影片中,尼奥存放秘密磁盘的盒子看上去是一本书,这本书是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的《拟像与仿真》)。
用“矩阵”来指代“假”,指代“拟像与仿真”,与计算机技术有关。任何一个电脑图像都是由多个方格(即数字矩阵)组成的,再逼真的电脑图片放大后我们看到的都是一个个矩阵,一个数字矩阵就是一个“像素”,清晰与粗糙的差别,不过是像素数量的多少而已。
在电脑呈现的世界里,再逼真的图像都不过是一个个矩阵的集合,不过是“拟像和仿真”。
还有一个世界, 那就是矩阵世界之外的、少数尚未被机器人消灭、控制的人所生活的真实世界。
生活在那个虚假世界里的人,如同一个活在子宫里的胎儿,他被囚禁在这个超级舒适区里,像胎儿般幸福,也像胎儿般无痛,无知,无脑。
后来,身为黑客的尼奥逐渐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生活在一个假的世界里,就像一个人在梦中隐隐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后来,尼布甲尼撒飞船的船长墨斐斯(Morpheus,本来是希腊神话中梦神的名字)和崔尼蒂(Trinity,本意是基督教的“三位一体”)从真实世界穿越到矩阵世界,帮助尼奥从“子宫”中出生到真实的世界。
电影中展示了身上插满了脐带一样的电缆、赤条条泡在营养液中的尼奥如何被拔去电缆,顺着一个黑暗的通道,降生在真实世界。只有到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后,尼奥才知道自己的身体以前一直浸泡在营养液中,自己的“感觉”和“思想”不过是计算机程序制造的纯粹幻觉。
导演通过各种方式提示观众,“矩阵”还有一个含意。尼奥从子宫世界中出来后,就拥有了一个矩阵(纵横两维)的世界,而滞留在子宫(制造舒适幻觉的监狱)世界的人则只拥有一维世界。
一维世界就是一个被奴役而不自知的梦世界、假世界,在这个世界的生活是“未经省察的生活”。尼奥,从浑然无知的状态进入到觉察到这个世界的虚假性的人,一个梦里渐知身是客的半梦半醒者,然后是逃离这个子宫般监狱的“越狱者”,最后,是这个要把众人从梦世界中救出来的拯救者。
正如不少西方当代哲学研究者指出的,黑客帝国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古老的哲学隐喻——柏拉图的“洞穴隐喻”。柏拉图借一个故事阐述了他的核心思想。一群人因为生来就囚禁在一个黑暗、逼仄的洞穴里,就以为这个洞穴世界就是唯一真实的世界。有个人挣脱了锁链,顺着一个狭窄的通道爬到了地面,才看到了一个阳光普照的真实世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为生活在世界上,其实在此之前自己根本就没有出生。
《黑客帝国》是一个关于奴役与自由的故事,一个关于越狱的故事。说到越狱,我们自然就会想到另外一部关于越狱的电影杰作。
那天,聊完《黑客帝国》,我们就开始聊《肖申克的救赎》。我从矩阵、监狱、一维世界与二维世界、洞穴与越狱等视角谈了我的感悟。交谈中,我让大家都说出一个最打动自己的情节,有人说到了安迪终于从下水管道爬出来,在大雨中张开双臂,拉长了声音呼喊着“自——由”; 有人说到了安迪请同伴们在只看得见蓝天、看不见高墙的屋顶上喝啤酒,有人说到了安迪明知要被重罚却要为所有的囚徒播放歌剧。
这些情节都让我难以忘怀。但我说到了一个很不起眼的情节——安迪入狱的当天老布打赌输了。在监狱中见多识广的老布知道几乎入狱第一夜放声痛哭是新囚犯的“默认选项”,何况看上去如此文弱的安迪?他下了大赌注,结果输惨了。
安迪为什么没有哭?
美剧《越狱》里,主人公为了救自己的哥哥出狱,故意抢银行。他入狱的头一夜决不可能哭,因为入狱是他深谋远虑的计划的开始,是他精彩人生的开场。所有的囚犯都觉得末日来临时,他感受到的是莫名的兴奋。
安迪虽然不是故意入狱,但他也是“另有所想”(think different)。入狱,就意味着越狱模式的开启。
与所有囚犯不同,安迪的世界是一个“矩阵世界”。他的横座标是囚禁,纵座标是自由。这是他自带的“定位系统”。他的每一个行动,无论是请同伴喝啤酒还是播放歌剧唱片,无论是入狱第一夜不哭还是为监狱长“理财”,都同时具有这两个座标。
相反,所有其他囚犯的世界都是一维的,即囚禁之维,无论是在狱中还是出狱之后。老布出狱后在一家超市工作,如果不向主管报告(他本能地觉得单独行动就有越狱嫌疑),他上厕所也无法小便。另外那个可怜的老囚犯在被释放之后,发现自己只有在监狱里才能“自由”地生活,监狱外的生活让他觉得生不如死。当他觉得重回监狱无望时,他选择了自杀。
为什么?因为他的世界早已经是一维世界了。长期的奴役已经让他在监狱中感受到了身在子宫般的舒适和自在,不自由的生活已经悄悄地删除了内心的自由——内心只剩下奴役之维。
他的人生轨迹永远是在数轴上——纵坐标默认为0的人生。
那天聊完后,万青兄很有兴致地发了朋友圈,说聊了七个小时,全程无尿点云云。我想,这也许是因为Matrix是一个科技与人文交叉的话题,而这又是他的兴奋点。他的“科技*人文”群(而不是“科技+人文”),常有点醒我的高论。我们几位在一起聊“智能时代的哲学”这么一个沉闷话题,竟然聊得这么开心,看来是有原因的。
前几天,万青兄写了一篇文章,说到了我们那天聊的一些内容,很有意思。过两天我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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