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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樽还酹江月

2017-02-28 熊梦红 沅江民协

检讨书

动乱仍在继续,饥饿仍在继续。

或许因为我大嗲嗲一家老实的形象在邻里乡亲心间已生根发芽,又也许被安排到垸外湖洲守生产队垸外的蚕豆田,相当于古代官员流放,熊爹跟着我大嗲嗲从垸子里的茅屋住到垸外湖洲上的茅棚里。当时一起留守的有好几家,当然也有许多与熊爹大小相差不远的,从饿牢里放出来似的半截子青年。他们为了饱肚,只要遇上能吃的,基本上一动念头就会想方设法付诸于实践。

这不,几个“坏”小子又打起了已发芽的蚕豆种子的主意,出完工分回来,稍避大人们的眼,他们便偷偷溜出去,徒手从地里抠蚕豆种子。初时还留一、二粒做样子,后来干脆清蔸。熊爹跟我说这一段时,我真有些不相信,发芽的种子不是有毒吧?怎么熊爹他们吃了就没事。是熊爹说骗了我?还是现代医学说谎?还是那个随时会饿死人的年代的人们肠胃构造和我们不大相同?不管我怎么怀疑,这难以置信的事在那个年代总是存在过的。

被队长抓了几回后,因既没去挨批,也没挨斗,熊爹他们有些肆无忌惮起来,蚕食面积进一步扩大,甚至让邻队挨着他们生产队的一块地老是长不出苗。这就有些奇怪了,其他地方都长绿苗了,为何这一片光长草不长苗?邻队队长看着这块荒地有些怀疑。

这天,队长让社员们又点些种蚕豆补蔸后,多了个心眼,派一个小毛孩子在这边守着。熊爹他们照例又来抠蚕豆了,四处张望除了一个孩子在瞎转悠外,没任何突出不同状况。他们来到地里,还以为那小孩子是“同行”,一边抠一边还让他学他们的样,可惜孩子并不领情,一路小跑着告状去了……

不多时,邻队队长带着社员们赶过来了,其他人一见情况不对,顾不得那些刚抠出来的种蚕豆,“乌拉”一下全跑了,熊爹又发挥了他“三醒”特性,不顾捉他的人越来越近,只把其他人抠出来的蚕豆和泥塞进嘴里,结果是不用说,人赃俱获。

熊爹生产队的队长把他带回后,让他跪在食堂门口,这倒不打紧,那个年代脸皮远没肚皮重要,让熊爹后悔的是因一时发昏扣了一餐饭的口粮,所谓得不偿失便是如此吧?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是如此。

跪过了、罚过了还得写检讨书装贴在食堂里,这个可难不倒熊爹,虽然家境贫寒,但熊爹最小的姑妈是中学教师,平素,熊爹最喜欢去小姑妈那儿,因为她那儿有好多书呀。有次我大嗲又派他去姑妈家送东西,他捧起一本《明史演义》不知不觉看了个通宵,再加上前一段时间的“韬光养晦”,虽然每天只在家里乱写乱画,也算是肚里有点货的人,所以接过纸笔,熊爹用他写《给毛主席的一封信》时一样的激情,加一手有些模样的毛笔字征服了队长。

熊爹至今很感谢这位惜才的队长,因为他看到熊爹的检讨书后,不要他守蚕豆地了(监守自盗的人不等于捉一个老鼠放到仓里吃谷,守得什么住?)派他做生产队记账员。从这以后熊爹对自己的前程略有些希望,觉得自己终究会与那些一起玩耍的人有所不同。这小小的际遇还真被他以此为契机,迈入没有品级的基层干部的“仕途”,一干就是三、四十年。

 

未曾萌芽的爱情

六十年代末,近二十岁的熊爹个子还是不高,人还是很单瘦,面色依然黝黑。尽管如此,他终归是个成年小伙,我大嗲嗲便到处托人给他做介绍。

因自认为心底有几分才气,一般的姑娘,熊爹还看不上眼。在我大嗲嗲摇头叹气时,终于有一个姑娘,猛然闯进熊爹的心,不,应该说在他心底刻了道痕。姑娘姓甚名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年过六十的熊爹说起她时,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姑娘虽然没有“七分衣妆”、虽然几十年后,熊爹只记得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性子随和、人很好……但是,在那个饿得黄皮寡瘦的年代,应是长得不错。

这样一位姑娘也应该慧眼识珠地看上了当时既没长相又没学问,远不如以后身材伟岸、英俊潇洒、博学多才的熊爹吧?因为两人曾来往过。几次不咸不淡的交往后,在熊爹以为感情逐渐升温,甚至对她有些幻想时再去找她,老是碰巧遇到她不在家……熊爹的情商不是很高,仍一次次去找,直到后来,姑娘的邻居实在看不下去了,偷偷告诉熊爹,那姑娘被她父母逼着嫁人了,熊爹才知他准备萌芽的爱情已被世俗偏见无情地扼杀。

事隔多年,再见面时,男已婚、女已嫁。已为人妇的姑娘并没有记忆中的那么美好,而已为人夫并在苇场担任一点小职务的熊爹已彻底改变了模样。姑娘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告诉熊爹,当时她的父母嫌弃熊爹出身不好,她才没办法另嫁他人,熊爹并不想知道;到底被“逼”到何种地步,是不是真的,熊爹也不想探究;只是嫌弃熊爹出身不好是句大实话。当时,熊爹是觉得可气还是可叹还是可笑?也许心绪更多,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造化弄人”。

那姑娘嫁后,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帮熊爹做介绍,熊爹已不憧憬所谓爱情,只觉得人长大了反正得找个人结婚,只要人家同意就行。去相亲时,对自己也不怎么收拾,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顶多拿着我娭毑的梳子把那一头营养不良凌乱的头发梳得稍显服帖一些,也用不着扯前衣拉后襟、穿袜擦鞋了,根本没得。最多看一下短褂上昨天裂开的那个口子,我娭毑是否用线将它抿起,裤子膝盖上的破洞是否已经缝好?

虽然,当时经济条件都不好,熊爹这样一身打扮,加上这样一个身世,可想而知,在遇到我外祖父之前,是难得有人“慧眼识英雄”的。我好庆幸啊,幸亏当时没人看得上他,要不然,我在哪里?

 

初识命中福星

正当熊爹经过许多次相亲失败,对相亲已没什么期望时,我二嗲嗲带着佳音,乐疯了似的特意跑到新沙洲,说新天大队徐家满嗲十六岁的大姑娘没找对象,那天他碰到满嗲聊着聊着提起这个事,两人一拍即合,但为了民主、自由,还是决定让两个小的先见见面再作打算。我二嗲嗲知道自己这继子是什么样子的人,再三叮嘱我大嗲嗲,要把熊爹好些收拾一番。

第二天,熊爹果然用心打扮了一翻,用麻线布巾反反复复把脸擦了好几遍,再找我伯父借了条蓝裤子(当时,我伯父新婚不久,那条蓝裤子可是走亲窜门离不得的宝贝,为了弟弟的终身幸福,他还是忍住不舍把那条裤子借给了过继出去的胞弟。)穿上,稍微显得齐整些的提着一瓶酒和我二嗲嗲一起去我外公家。

打扮后的熊爹个子仍然很矮、身子仍然很单薄、家庭成分当然也不会因这一番打扮而变好,所以跟帅气也沾不上半点边,因此我妈根本就没看上他,只是图应付似的在我外公的安排下与熊爹见了一面。看到这个个子不高、又瘦又黑的男孩,总觉有些面熟,外向的妈妈就开始寻问,一来二去,知道了彼此是同学,而且还一起出演过学校组织的小话剧。那时我妈特别清醒,并没因为这些机缘巧合而降低她的择偶标准,所以等熊爹他们回去时,对我外公明明白白的表明态度:“不同意!”可是我外公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认定熊爹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可保他最舍不得的大姑娘一世安康。无论我妈怎么闹怎么吵,就算被我妈说服的外婆在他面前含泪把听别人形容苇场生活辛苦的打油诗“娘啊、娘,养女莫嫁芦苇场。日砍芦苇夜撕篾,芦席打得一夜天光。”讲给他听,他也无动于衷。

几番吵闹后,只差没上吊跳河的我妈终于没斗败权威,两人在我二嗲嗲家定婚了。说是定婚其实就只是两家父亲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不很丰盛的饭。不用想,肯定没有金项链、金戒指等首饰,准新郎家给准新娘做一套新衣服的能力都没有,一顿稍显丰盛的饭也是上下邻舍赞助帮扶的。所以,我幼时常听我妈在不如意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不管怎样,你也得感谢我,你家那时穷得揭不开锅,我也嫁给了你,不是我,你只怕一世都要打单身。那个时节又不是没条件好,像XXX定婚时她婆家还给她做了件军绿色罩衣,我是……才看上你这穷得滴血的。”

定婚后,因妈妈心中诸多不甘,反反复复拉开又合、合好又拉开,以至定婚二、三年连未来婆家的门在哪方都不知道。

后来,妈妈和队上的耍得好的姑娘一起到苇山“打丫”,闲暇时那位姑娘很好奇闺蜜未来夫君到底长得怎样,扯着妈妈到新沙洲熊爹住的茅屋前打探,被我眼尖的娭毑看见,连忙招呼着我妈进屋。

那时,我大嗲因晚期血吸虫病,已卧病在床。我娭毑见准媳妇第一次自己找到家里来,自然欢喜得紧,拿出人家送过来看我嗲嗲的鸡蛋,放进堂屋中央的树蔸子火上的抱壶里。因有几个好心的邻居围着火陪我大嗲聊天,我娭毑又比较节俭,所以不任邻人怎么喊,她总聪明的装作忙这忙那,就是不去取那个水都烧烂了的抱壶。等其他人都走了,娭毑终于忙完了,从火中夹出抱壶倒出鸡蛋给我妈妈。

不久,我大嗲病逝,我妈终于尽起一个做准媳妇的本分,来熊爹家帮忙料理葬礼,上下邻居才真正看见熊爹聪明能干、勤快漂亮的未婚妻。

有段时间,我很不理解,既然妈妈当初硬不同意,后来怎么就同意了?是因为娭毑偷煮的那几个鸡蛋,还是真迫于外公的强权?后来在他们的口角中发现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但是这原因恐怕我妈打死都不会承认。熊爹在和她定婚后,由于精神状况及生活条件变好,居然过了十八岁后还长高了不少,也帅气了不少。所以如今熊爹说起这段往事都会忍不住提一句“你妈就是我命中的福星!”

 

熊爹未曾言说的丧父之痛

 人生的苦难缘自于生离死别,而又有谁曾说:“一个男人真正的成长是在其父的葬礼上……”。如果这样,世上恐怕有大多数人宁愿不成长。

熊爹幼年过继出去,十一、二岁时返回生父母家,在亲生父母家里,虽然仍是饥寒交迫,但父母不善表达的关爱,兄弟姐妹间的互爱,使少年时历尽艰辛的熊爹心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抚慰。

我大嗲因常年在湖区以捕捞为生,患“大肚子病”(血吸虫病)躺倒在床多年。那时人们虽知血吸虫病危害无穷,但缺乏有效的预防及治疗措施,又加上过度劳累及营养不良,湖洲上一年不知有多少如我大嗲般的人躺倒、病死。

一九七二年四月,本应是莺飞草长、春光无限好的时节,熊爹一家人根本感觉不到半点春天温暖的气息。因我大嗲嗲已被死亡阴影无情笼罩。当时我妈已出嫁,伯父结婚后,也举家搬到离新沙洲十几里的新垸子居住,小姑偶尔随我伯父住新垸里 。熊爹则留在新沙洲垸子里和我娭毑一起照顾他生病的父亲。

一天,熊爹照例给我大嗲翻身、帮他摸肚子顺气。可是忙活了很久,也不见我大嗲喘气,心道:不好了,老爷子这样子恐怕是不行了……于是急唤我娭毑进屋,本想从我娭毑身上讨个主见,不料我娭毑进来后,只顾边哭边诉:“老倌子啊,你就果样走了,你果一世好辛苦好作孽啊……留下我们几娘崽何得日子过……”熊爹没法,只好跑出去,跪请队上几个和我嗲嗲关系好的叔、伯及婶子们到屋里照料。自己赤着一双脚,迈着因心里虚慌而发软的步履往新垸子我伯父家去送信。跑到我伯父家见到兄长,熊爹未来及开口说话,两行清泪已打湿脸庞。我伯父因我大嗲的病早有心理准备,如今见胞弟这样慌里慌张,料定病中的父亲已经不行,来不及嘱咐我伯母,拖起熊爹往新沙洲方向赶。

两兄弟到家时,并未听见哭声,反而听见几个老人在说“传”,隐隐还有我大嗲的声音。我伯父跑进去一看,我大嗲正好好的半躺在床上,熊爹未及进门便已瘫倒在地,也顾不得带着孩子随后赶来的我伯母的埋怨,双手掩面,不停抽泣,“幸好父亲又活过来了。”我伯父他们在新沙洲呆了二天,见我大嗲暂时没事,就回到新垸自己的家。

伯父他们走后不久,我大嗲又开始呕血,旁边一位邻居看熊爹无动于衷,就骂熊爹:“这养不亲的白眼狼,你就算过继出去了,他总归是你亲生父亲,心何解这么毒,看着他呕血,医生都不请……”刚送走不肯开药的医生的熊爹并不争辩,只想着要找谁借一条小船把我大嗲装到县人民医院医治。

熊爹划着借来的船把我大嗲到医院不久,我大嗲就与世长辞。熊爹眼睁睁看着医生把他的生父推进太平间,来不及悲痛,返回新沙洲求人帮忙,再跑到新垸我伯父家送信,路上遇见晓得信后往新沙洲赶的老邻居,他看见熊爹趿着一双拖鞋,连连摇头,意思不外乎就是过继出去了的儿子到底比亲儿子差好远,亲生父亲死了,还穿着一双拖鞋“哒啊哒”……。熊爹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继续走了一阵,遇到得到信后正往这边赶的我伯父,他看见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泪的熊爹,两兄弟挽着头痛哭一阵后,开始商量,得找人快些将我嗲嗲的遗体运回来,办个简单的葬礼后,再送到南边的张家塞安葬。

我伯父到底比熊爹大,安排熊爹叫几个劳动力到县城去接我大嗲的遗体,自己在家布置灵堂及购买棺木等杂务。

我大嗲的遗体到家入殓后,他的挚友们唱着“孝歌子”陪了他一晚,第二天,便用船装着棺木到张家塞熊家祖坟那里下葬,从此我嗲嗲长眠于斯。

整个葬礼前前后后花费近400元的债务,我伯父负责还一半,未结婚的熊爹也自动担起为人子的责任还一半。我娭毑伴熊爹居住,伯父负责打供应。我娭毑其实也算不上伴熊爹,因为熊爹和我妈还没结婚,应该是熊爹随娘居住。

我和弟、妹们不及堂哥运气好,未能亲眼看见过嗲嗲,我们对嗲嗲的印象是挂在堂屋里的那张老旧泛黄、模糊不清的相片及人们口中零零散散的传说。传说我大嗲本来长得很魁梧,因青年时挑担子用力过猛,受伤后没医治好,便一直驼着背;传说我大嗲为人四海、讲义气,死去好久后,还有嗲嗲辈的邻居在我们面前念及我驼子大嗲的好……

丧父之痛对熊爹到底有多大打击,我无法描述。只是从我记事起,家里一直不喂牛、也不修船,熊爹从不到外河捕鱼,我大嗲会的技业,基本上在熊爹手中失传。

 

 

偷树

熊爹熟读过《孔乙己》且能活学活用,把书中大家熟知的“读书之人……窃书者不为偷”演变成“运树木之人,盗伐树木者不为偷”,并亲自实验其可行性。

一九七二年下半年,新胜垸修好后,住在新沙洲拐棍洲老台子上的樵民响应场部号召,全部搬迁到新建管区,熊爹也带着一家子位列其中。

这大规模的搬迁,需要建许多杨树做屋檩子和桩、芦苇夹壁的茅屋。场部给每个管区特批了一些树木,给乡亲们砌屋。二十二岁的熊爹和队上其他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劳动力被安排到永胜垸河外边的洲子上装运杨树。

四个人驾一艘能装大约二十吨杨树的船在蒿竹河上往返。他们轮流划船、背纤,把一批又一批地树木运回新建管区。

这天,船差不多到场部码头时天色近晚,驾船准备去装杨树的熊爹他们便想把船停在码头上休息一晚,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再去砍树的洲子上装树木。他们见船顺风而行,就收起纤绳和桨,任其漂流。四人在船上说着荤话、开着玩笑,等回过神时,船早已经过场部码头,已经靠近场部后面的大洲子。大洲子上有许多比海碗口还大的、长得又直的杨树。等船靠拢时,这些叶已落尽的杨树在熊爹他们眼中就成了一根根屋檩子、一张张桌子。并不需谁特意提起,也不知谁先开口,四人一下子商定,反正船上锯子、斧子齐全,不如趁天还未黑,每人砍几棵回家。念头一起,这个说他还想搭一间屋差三根檩子;那个说得搞几根木做床铺的方……熊爹仿若是这片树林的主人,对他们说:“那就每人捡好的砍三棵后马上送回去,得速战速决。”

四人操起家伙直奔树林,寂静的树林一下子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伐木丁丁”之声及“次拉、次拉”的拉据声。

到底都是年青的后生,有的是劲。一下子四人都已完成任务。有一个人看着这片树林有些遗憾:“哎,这树爱死人呢,要是还砍一根,做备用就好了……”那个就接着说:“是啊,反正船在这边,就多砍几根吧,打算多吃一点亏。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要是真差东差西时找都没地方找?”

贪欲一旦被拉开闸门,薄弱的理智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四人又甩开膀子继续砍的砍、锯的锯……不一会儿船上已经有二、三十根树木了,因贪心不足而忙碌的后生们根本不想停下来。直到场长带人来捉他们,树林中的砍伐声才停止。

见有人来,熊爹这回搞了一次活泛的,把斧子一丢,滚进旁边的油菜地里藏了起来。其余三个来不及逃跑的被场长带来的干事们抓住,场长问他们:“还有一个呢?”原来,他们进林子砍树时,场长就已经发现,晓得新垸子里正在起屋差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他们砍几根回去,不想他在场部忙活了好久,再出来时他们还在砍,这就怪不得他了,只好动手捉人。三人一齐摇头,心中恐怕正暗骂不讲义气的熊爹,一个人跑掉了,留下他们这三个呆家伙。

三个人在干事的指挥下把船上的树木一根一根地扛到场部院子里。万没料到他们以为不讲义气跑回家了的熊爹,被“胆小鬼”找上了,害怕入夜后这被风吹得“嗽嗽”作响的树及到处黑黝黝的刺瓣子,从藏身处爬出来,主动跑到事件处理现场,投案自首。场长一看这伢子认识:“是你这个鬼崽子哦,胆子不小嘛,敢带他们到衙门口来偷树。”闻讯前来处理这事的书记一听,诧异地问场长:“你认识他?”“认得呢,他就是新沙洲芦苇山里某队的记账员。”“你还真有些好部下啦……”书记不知是气还是笑地对着场长说。

四人被带进场部后,书记教训了好一阵,然后问:“你们都读过书吧?”四人全摇头,场长走到熊爹面前:“你也摇头?那好,四个人的检讨书你一个人写,不写完你今天就莫困觉。”显然,场长是知道熊爹是怎样才当上生产队的记账员的。

因那三个人真的不识字,没收工具及赃物后,场长让他们睡自己船上去。熊爹则被留在场部写检讨书。深不深刻已无法查实,可边写边为自己的贪心而懊恼、心疼那些差点就成了自己屋檀子的树的心情肯定是真的。

半夜,熊爹把写好的四份检讨书交给干事,准备回船上休息,不想干事拦下他。熊爹一惊,未必真的要法办?

幸好,干事只是说场长安排他睡招待所。躺在招待所舒服而暖和的床上,熊爹又一次享受到了知识给他带来的好处。

第二天上午,管区支书来领人,场部只放了船上的那三个。看着已经准备离开的三个同伙,熊爹开始怀疑昨晚的“特殊”照顾是不是如同动物待宰前让它吃顿好的一样,先哄着他平静下来,然后重罚?

支书也疑惑:“还有一个呢?”这个稍有才华的后生不会当做典型吧,支书心中快速的想着各种求情的话,搜索着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书记拿着熊爹写的检讨书吩咐干事,糊在外面当宣传栏的黑板上公示,然后转过身对支书说:“这后生肚里有点墨水,得找机会用用他。”

因书记的爱才及支书的惜才,熊爹在一九七三年冬在芦苇山当生产队调运员,一九七四年春在生产队当会计,二年后任生产队政治指导员,一九七六年冬任五花洲管区(原新建管区)会计。

 

有房子的裸婚

不知是受“五四”运动后的近代思想影响,还是因记事以来,熊爹与我妈隔三岔五的相骂打架,妈妈的歇斯底里和熊爹忍无可忍的爆发,让我毫不怀疑,熊爹与我妈的婚姻中没有爱,只有埋怨。认为他们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牺牲品。再后来我享受到先生满满的爱意时,常与我妈做女人之间的谈话,经过反复论证、对比,更加确定他们的婚姻是时代强加于他们的悲剧,甚至有一段时间,看着沉迷于麻将的我妈,再看着时常吟诗作对的熊爹,直觉两人的根本不是同一层次的人,他们的结合是如此无奈与怪异。我妈虽然勤劳,在学识、涵养上绝对配不上自学成才的熊爹……因此他们一吵架,我就忧心如焚,生怕这个家在哪天会四分五裂……可事实远非我想象。

一桩婚姻,生育子女四个、其中一个还患有先天性脆骨症、生活不能自理、每天需抱上抱下的女儿,要赡养七位父母,到如今吵吵闹闹四十多年,他们仍互相扶持、互相依靠、互相信赖,这份感情的厚重岂是我这爱做梦的女儿所能懂得?他们之间又岂是一个“爱”字能定义?

一九七二年冬,熊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当然还是茅草屋。二十多岁的他住进新房子里就有了诸多想法,比如想娶个妻子生个孩子之类。虽然无法“五子登科”,至少也得有个“三子”人生才得以圆满啊。于是熊爹急切希望担任未婚妻一职数年的我妈成为他的妻子,最好能尽快给他生个儿子。可是家徒四壁的自己用什么迎娶家境较好的妻子?幸好,当时人很质朴,他遇上的是最重承诺的我外公及最单纯的我妈。在熊爹派介绍人试着套我外公的口气时,我外公只说,早该如此。而我妈虽还有些不情愿,终归只能认命。

婚礼被提上日程,当然没余钱准备什么彩礼、聘礼之类,家中也没能力购置几七几八,贫穷的熊爹双手空空什么也拿不出。若不是外公已作古多年,真要问他老人家一问,当时到底基于什么心理,硬要把女儿嫁给“穷得滴血”的熊爹?难不成他真以为自己是吕公第二?

因我大嗲嗲已过世,熊爹的婚事由其养父——我二嗲嗲拿主意,他与我外公商量一阵后,决定于第二年正月初四把熊爹和我妈的大事给办了。

不说我外公为他疼爱的大女儿准备了多少嫁妆,只说我娭毑的筹备工作。她先在队上一殷实人家折价买回一个差不多散架的双门大柜,后又托人在赤山的哪个地方淘回一张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响不停的“凌波床”。反正我做木匠的父本事好,他稍把它们加固,漆两遍红漆,这两件翻新家具倒让茅草屋蓬荜生辉起来。

从年底到第二年正月的这段时间,熊爹应该很忙碌,一会儿去搬柜子,一会儿又把床运回来,再不就看着他姐夫刨子、凿子叮叮当当地敲这敲那……反正很忙,忙到他大喜之日去接亲时还穿着一条膝盖上破了洞的劳动布裤。我外公一家早知熊爹一贫如洗,没过多计较。倒是随熊爹一起去迎亲的他的发小,眼尖地看见新娘子陪嫁箱里有一条崭新的毛哔叽裤动起了歪心思。

从新港公社新天村到苇场新垸这段近十余里的路上,他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费了多少口水,恨不能自己有苏秦之才,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新娘子把箱子里那条裤子拿出来,替换熊爹那条有几个破洞的裤子,在他大喜之日稍遮一下面子。我妈看着穿得破破烂烂来迎亲的熊爹,心本就凉了半截,如今又见他发小打着这么个主意,当时就来气,“遮面子?果就稀奇了,他未必也晓得怕丑?你不晓得在我家时,堂哥们看他那个眼神呀,我脸都丢尽了。他那时为什么不晓得失面子,这下都要到自己家了,倒想起面子来了……”当然作为新嫁娘的我妈是不会真的说出口,只把一张脸涨得通红。

旁人不明白新娘子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只当她害羞,善意地劝她:“这丑么子?一点都不丑呢。我们那里有好多人屋里都只有一条当家裤,两公婆你今天出门,你就穿,明天我见客我就穿。还有更好笑的,公公、婆婆与儿子、儿媳都共一条裤,别人可没见丑死,倒穿得尽是劲。”在我印象中我妈脾气很大、很执拗,真搞不懂当时她怎么没按正常思维提着箱子回家,反倒在差不多到熊爹家时,偷偷拿出那条裤子,让他在邻居家厕所里把那条破洞了的裤子换下,还高高兴兴地和他拜堂成了亲?

这里仪式还没结束,那边我娭毑和我二嗲嗲吵了起来,为什么?还不是看到如此佳儿贤媳,又开始争论“所有权”。最终我二嗲嗲没吵赢,硬逼着人把他上的三十元礼金退出来,拿着气冲冲的跑回新港子。我娭毑见他走了,很是高兴,因为她总算赢了一回。

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自己上了大当,所以在我懂事时,只要我二嗲嗲来我家,她便逮住他不放或是不让他进门,并出言讥讽他:“说起罗,是三伢子的亲爷,你把他当崽没?崽结婚时上三十元钱礼金还要要回去,比我一个寡妇都比不得,我还为这个崽结婚用了近五百元钱……” 

一场婚礼,前前后后,搜搜刮刮一起高标准的开支了四、五百元,虽然债务是熊爹和我妈婚后还清的,但是当时我娭毑应该下意识的把熊爹当亲儿子了吧? 

 

父女相见

我确信,我是在熊爹热切期盼下出生的,也确信,我不是他热切期盼的那个人。

我妈妈怀孕后,因家中贫苦,需强忍着各种不适,跟着生产队的其他女劳动力一同出工收工。她在田里、土里、苇山里像牛婆子一样干劲冲天,几度被生产队、管区、场部评为“劳动能手”。

社会背景的不同及生活水平的差异注定我妈妈不会享受如今我们这一代人怀孕时所享受的任何优待。我妈妈现在说起我早已亡故的娭毑很是感激,因为尽管当时一家人吃饭的口粮偶尔靠我外公家接济,她还能想方设法尽可能满足我妈怀孕时的馋嘴症,比如端一撮箕谷跑到前屋陈家换了几个毛桃子遮遮掩掩的递给我妈。

熊爹也没受过系统的培训,并不懂得体贴初孕的妻子,除了每天收工后,猜想着我妈妈肚子的“货”到底是男是女。

入冬后,支书实现承诺给熊爹安排“官职”了——生产队苇山调运员。当了“官”的熊爹自己捉不到鱼,但厚道、善良的乡邻们,知道我妈驮生怀肚,每每在苇山捉了鱼都会给几条大鱼给熊爹带回来。大鱼有大鱼的味道,鱼身腌过晒干后,是我妈最爱吃的干鱼,从鱼肚皮处切下的那块鱼油还可以炒青菜,听我妈现在讲得好象鱼油炒菜是人间美味一样。但我认定,腥味很大的鱼油炒菜肯定不能吃,至少现在没人用鱼油炒青菜。

妈妈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便,队上不再让她站在水沟边撕黄麻,而是照顾她做些诸如捡花生、在队屋里棉花之类的轻松活。

十一月初一,正在队屋里洗洋姜的我妈突然感觉肚子不适,一趟一趟往厕所里跑,有经验的邻居妈发现她不对劲,试着问:“你不是要生了不?”我妈笑笑,“还没有吧,我肚子又不痛,只是老感觉要上厕所。”妈已经大大小小生了五、六个,自然有丰富的生产经验,“我看你是发作了,还是快些请假回去吧。”

“不会吧?”妈妈舍不得已经做了大半天,眼看要到手的工分。

妈知道她的心思,“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一分、半分工的,快回去吧,别到时生在路上……”

妈妈这才托着后腰,找队长请了假,还没走到家里,便开始了剧烈阵痛。正弯着腰、流着汗在路边大口大口的喘气时,被晓得信了的熊爹远远看见,他急忙跑过来抱起我妈往屋里走,进门就喊我娭毑:“伯母,快,她要生了……”我娭毑自然急急的准备草纸及草灰、脚盆、剪刀、烧开水等。

我妈躺在床上又觉得肚子不那么痛了,试着问我娭毑:“应该不是发作了吧,现在又不那么痛了。”初为人母的我妈不知道阵痛是一阵阵间歇性的痛。她这么一痛就痛了三天二夜。熊爹一趟一趟地从职工医院接来医生,又让医生从从容容地回去。如此许多遍后,我终于在产婆的帮助下,以一声宏亮的啼哭,向期盼我近十个月的父母宣告、向这世界宣告:“我来了……”。不容置疑,熊爹听到哭声,第一句话问的便是“是男是女?”听说是个女孩,怔了好一会儿才问:“我妻子可好?”得到母女平安的答复后,虽然略为失望,但初为人父的他很快便兴高采烈地买了一串鞭炮到对河我外公家去报喜。

我小姨至今都说熊爹是个骗子,他到我外公家把鞭炮点着后,急急向我外公他们报喜:“岳老子啊,恭喜你做了外公。她生了……”深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影响的我外婆自然也会先问:“生的是什么?”

 “生的是个伢子。”熊爹半点也不觉得可耻地骗着他们。

“那好,那好,幸亏生中了……”我外公乐得哈哈不断,我外婆招呼着大姨、小姨他们捉那只正下蛋的母鸡……

外公带着一大家子人高高兴兴的跑到新垸子“做外公”,一路上遇到相识的、相熟的寻问,都自豪得不得了的回答:“我大女生了,生了个伢子。”到我家打开襁褓一看,是个女孩,连骂熊爹不道德,连岳佬子都骗。

我也觉得他不道德,我未必那么见不得人,为什么硬要搞出一个莫须有的人出来。我妈说,这是熊爹为了要我外婆捉来的那只鸡用的计谋。

 后来熊爹看着淘气的我不止一次地叹息:“还真是个伢子性子呢,可惜跑快了。”我信真了,在打架打不过队上的男孩子时,也暗自后悔早知道应该在我妈肚子里再多呆几天,莫得真的变成伢子了呢?这个想法困扰我很久,直到上高中时才知道,女孩就是女孩,任凭我在出生前在我妈肚子里赖多久,都不会改变。

数十年的父女,我确信我不是熊爹所期待的那个人。在家中因人口多,入不敷出时,他总会摸着我的头说:“如果你是个崽,我就怎么怎么的好过。”在得知二妹的病无法医治时说:“若是我家红伢子真是个伢子,伟几就不用受罪了。”……甚至到现在,偶尔回家陪他喝一杯时,醉眼朦胧的熊爹还是会暴出一句:“若你是伢子,我和你妈会怎样怎样……”

我虽不是熊爹期盼的那个人,但我确信他是爱我的。我十个月零几天时,妈妈正坐在灶坑前烧火,熊爹在灶前炒菜,被妈妈放在灶坑边沿练习走路的我,居然张开双臂踉跄着走向正在灶边的熊爹,熊爹不经意地看见扶着他大腿乱喊着“爸、爸、爸”的我时,欢喜至极,把锅铲一扔,抱起我大声对着我妈嚷着:“快看,红伢子能走了,我崽能走了……”我妈头也不抬,继续烧火:“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她只不过踉跄直滚走了两步,就值得你搞得奇事一样。”不管我妈如何淡定,熊爹就是把我能走了当做奇事,不顾锅里正炒着的菜,用肩肩着我,上下邻居走了好几家,说的无非只有一句话:“你们都来看喽,我崽走得路了……”

六弯床

幼时的我在别人眼中不管是不是粉雕玉琢、也不管是不是聪明伶俐,在熊爹和我妈心中总是最乖、最好的。虽然不是有女万事足,他们有我的日子总是欢笑不断、对我也是爱怜不歇。可是,听我妈说,熊爹曾为了一张六弯床,把我忘在新港公社挨河边的那个供销社。因时隔四十余年,我记不清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受到过怎样的打击,但是他们找到我时应是泪与鼻涕相糊成一脸、眼睛鼻子红成一堆。这样的一个我,熊爹居然还真的相信,那个胖胖的一直在逗着我玩的营业员会真的把我带回去当女。

熊爹在一九七四年当上生产队会计。这对胸怀大志的熊爹来说本不算什么,但在熊爹那些穿开档裤一起长大的朋友看来,也算是让他们心生嫉妒的大人物。因为他不再跟着他们累死累活的出工,得一样的工分是小事,还能拿几个活钱。熊爹手里稍微宽裕一些,就想着以前想而没法做的事。

这天熊爹把我用小棉被裹着紧绑在他背后,和我妈一起回新港的岳家,在我外公家蹭了一餐中饭后,被我大姨、小姨赶了出来。因熊爹有前科,去我外公家有一项固定程序,多少顺点米回。

经过河边的供销社时,他们看见那里新到了几张乖极了的六弯床。熊爹知晓,在什么都凭票、凭证的年代这种新式床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莫说他手中没几个闲钱。可是我妈不管这些,闷声不响走过去,一遍一遍的抚摸着杉木做的床。熊爹从我妈眼神里懂得她心中的那份羡慕和留恋。

“你想这张床?”

“想倒是想呢,要五十元钱,我们又买不起,再说也没证。好乖的床哟,哎……”熊爹分明听到妈妈口气中有些哀怨。他把我从背后解下来,交给我妈,自己到供销社里看看有没有熟人可找。你别说,还真让遇见了几个老熟人,可是人家不是营业员就是买东西的。就算能借到证也没用,供销社的内部人说,这几张床是公社特意调回来准备给哪里、哪里的干部的。熊爹一边不想让我妈失望,一边又找不到人,正焦急着……

“三伢子,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洪亮的声音惊起在路上垂头丧气地想着怎样哄我妈的熊爹。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听说现在当了一个什么官的老邻居。可他又不是供销社主任,应该帮不到忙的,便随口回了一句“准备回去,我妻子看到供销社坪里的六弯床不想动了。”

“你想买一张?有钱没?”那人比熊爹大十多岁,在辈份上应是叔字辈,他看着熊爹长大,知道他受过许多苦,有心想帮他一把,就很直白地问出了他的担忧。

“钱倒是有,只是没证,他们不卖给我们。”熊爹还是不相信这个攀起来喊叔叔的人能帮他。

“有钱就好,你跟我来罗……”说完带着熊爹去找供销社主任,当面画了一张条子,让主任批了,把它交给熊爹,“你把这个交给营业员就行。”

熊爹将信将疑地拿着条子去找营业员。营业员看了一眼条子,果然同意把床卖给他们,他交完钱后问一句:“那XXX现在做什么?为什么你们主任听他的。”

“我说主任怎么会把如此紧俏货卖给你?原来你认识公社副主任。”熊爹一听,直说今天撞上大运,买一包大前门烟,想去感谢人家,找了半天不见人,到里面一问,人家早走了。

 想着这床还得漆几遍才行,他便没再找那位贵人,直接去买漆(可能真正的想法是想把那包特贵的烟留着自己运洋味)。我妈听说可以买到那张床时,已经乐疯了,跟着营业员在几张床中左挑右选,还嫌我碍事把我递给营业员,以方便她近距离看她这一生第一件新家具。

熊爹买好漆叫来板车把床放在板车上,一切收拾妥当准备走时,营业员高呼:“喂,你们就走啊?“

熊爹以为还有什么幺蛾子,“不走,还留在这里吃夜饭?又不是没给钱给你。”

我妈到底是我亲娘啊,在如此兴奋、幸福之时居然还听得到我的哭声:“快些、快些,忘记红伢子了……”

“其实,你们不要也没问题,我带回去做女……”。熊爹这下有些急了,从她手里接过我,让妈妈帮他绑得紧紧的。

前几天,听我妈说起这段我都不知是哭还是笑。尽管我妈一直强调幼时的我很有些可爱,但是她居然还在说:“早晓得这样,不如当初真给那个人做女,你就享福了。”可怜的我,幼时有多么“可爱”才让我妈现在还后悔着没能把我送人。

我一点也不恨那张六弯床。因为,熊爹把床搬回家后,放在他茅屋子的堂屋里,一连几遍漆的刷。上了漆的六弯床在当时绝对是“高、大、上”,以至每个到我家里的人都会忍不住或赞叹、或羡慕地说上几句,熊爹心里自然美滋滋的。

那时肯定没人告诉他还有“低调”一词,也不知太高调的显摆,会引出了大麻烦。

他一个张姓发小,即将迎娶我妈妈的发小——桃姨。我妈与桃姨一起长大,一直要好又暗自较劲。本来熊爹没长高时,凭她那高高瘦瘦的未婚夫,在我妈面前还有些胜算。不曾想,号称“三矮子”的熊爹也能蜕变,完成蜕变后的熊爹站在她未婚夫旁,她那点胜算已是过眼烟云。如今又见我妈有一张别人家都没有的新式六弯床,心中更不自在,吵着非得要六弯床,否则,就不结婚了。

我张叔慌了,跑过来责怪熊爹,说他不该把这床漆得这样乖,让人看一眼就惦记。他“啪啦、啪啦”说了好久,熊爹还没有听出他的主要意思,或许是听到了故意装作不懂。我张叔只好毫不客气的讲出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借床成亲”。这话一出,我妈肯定反对,自己费尽心力买一张床,只等着漆干后就用晒干的稻草、弹好的棉被开铺。怎么能试都没试一下就借给别人?可又不能承担拆散一桩婚姻的罪名,在我张叔求过多次、好话说了一箩筐后,勉强答应,但是再三跟我张叔强调,他成亲后要马上将床归还。

他们没料到,这床一借就是两年。此时我终于知道,我到底比六弯床重要多了,熊爹绝不会同意把我借给别人当两年女儿的,虽然最终他还是早早把我嫁给我先生。

 

 

 

熊爹的肩头

我们最无邪的安逸是熟睡于熊爹的后背,我们最高的高度是跨坐在熊爹的肩头。而熊爹的珍爱并不只是我和弟妹们,还有书。

      ——题记

我现在都未能搞明白,人是因为认定自己与众不同才有了梦想,还是因为有了梦想才与众不同。这个不能问熊爹,可能熊爹自己也不明白。

身为老大的我有将近三年的时间独享熊爹的宠溺与娇惯,而我也习惯了享受他们初为人父母时的欣喜与对我的娇纵。双抢时,妈妈忙于出工,娭毑要带伯父家的堂哥堂姐们,熊爹担心年幼我的被大我许多的他们欺侮,把我送到新港外婆家。我记不得在外婆家是如何又哭又闹的,只是在弟妹们出生后,老听熊爹在他们面前出我的洋相。他常告诉他们我那时自恋得不行,总以为七天的时间,那么爱我的熊爹会想我想得不行,所以回来后在队屋里看到正在记账的熊爹,便从舅舅的怀抱里挣扎着跳下来,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跨过不高的门槛,想给好久不见的熊爹一个惊喜。还没走过去,抬头看见熊爹笑盈盈地望着我,并没有半点诡计被拆穿的难堪,反而一边扑向熊爹,一边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你还认识我吗?(恩啊恩得哦吧)”熊爹笑惨了,一把从地上捞起我,抱在怀里,用他那硬茬茬的胡须磨着我晒得黝黑的小脸蛋。“你这小景致,你这鬼崽几,老子才懒认得你这个鬼崽子类……”说着用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不顾我因生气而挂得尿壶起的嘴,紧紧的抱着我。

妈妈老是说,在我更小时,如果半夜吵闹,熊爹便用小印花被子把我裹住绑在他的后背,骗我:“红几,莫哭,我们走家家去……”然后边吟着他最近新背诵的诗,做势走几圈,又坐在书桌前挑灯夜读。偶尔累极时,忘了背后的我,走到床边躺下,把我压得哇哇大哭,于是,睡前活动重演。

是的,幼时的我最喜欢的是被熊爹捆在身后走家家,那样我可以到许多那时我认为很远的地方,比如明月的知妈家、住茶盘洲的堂舅家,他甚至还背着我到过常德,可惜,任凭他们现在怎么说,我没半点印象。当然我钟情的并不是不需要自己走的远行,而是在路途中,熊爹会把从知青们那里借来的或从管区缴获的书堆中偷回家的书里读到的故事趁热贩卖给我。我在熊爹的后背上知道“牛背”、“老吵”等他认为的英雄人物,也知道他最佩服的是那个姓“猪”的,虽然或许故事刚刚开始,我就酣睡如猪。

还喜欢夏天的傍晚,熊爹从队屋里下班回家,在等待娭毑和妈妈煮熟饭时,他会主动承担起照顾我的责任。一肩肩起我往大堤上走,大堤上就有了每晚重复的风景。高大魁梧的熊爹肩着小巧年幼的我,沐浴着依然炙热的夕阳,并不理会洞庭湖畔今夜有风无风,缓步行走在大堤上,领略我认为与昨天傍晚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湖光山色,除了麻雀没回到昨天栖息的那棵杨树上,除了一只燕子还在我们前面尽情飞翔着不肯回巢。只是让熊爹听着我自己都听不太懂的稚语,一阵如同鸡同鸭讲的对话结束后,又进入固定程序,他用沅江土话抑扬顿挫的吟诵着唐诗三百首中的任一一首,这本与我也没多大关系,他念他的,我扯着他脑毛心的头发自顾自的玩我的,可不知他心中是不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只知念经的老夫子,还是那时就看出了我的野性子,想熏陶我,老是要我跟着他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后,一大一小的吟诗中戛然而止,因为念了几首后没定性的我不耐烦了。我的小手不但抱着他长着浓密黑发的脑袋,且不顾他发如胡须般扎人,把小脸埋进他的发里,用手揪着他的耳朵如同扭收音机频道般扭着,或者双手掰着他有许多胡茬的下颌,或干脆用双手捂住他的嘴,双腿乱踢,一下一下撞击着他宽广的胸膛。迎面走来放牛晚归的鲁伯伯倒是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山伢子,你又念些什么罗,神念子念的,未必她这么丁点儿大能听得懂?”鲁伯伯只是众多听见熊爹念诗时冷嘲热讽的邻人中的一个,他们认为既然熊爹和他们一起穿开档裤长大,也应该如他们一样,每天辛苦劳作后,借着看牛逃避家里堂客的埋怨与唠叨,偶尔遇在一起也应是在禾场里、田间一样开着一些只有男人们能懂的玩笑,或暴几句粗口,而熊爹这样明明只读了几句书还故作斯文的人是他们最看不惯的,就算他是生产队会计又如何,能损就损。

熊爹拍拍我的小脑袋,“红几,我们不听他的,明朝朱元璋讨过饭,三国刘备卖过履……他们这些人是不会懂的。”

诚如鲁伯伯所说,我真不懂。我不懂熊爹念“天生我材必有用”时为何突然声调高扬;我不懂他念“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时声音又为何压抑、低沉。如同我不懂冬天飘雪的 夜晚,明明堂屋里的树蔸已燃为灰烬,为何他还一只手做烤火状,一手捧着书津津有味的诵读;如同我不懂夏天的夜晚,他把我哄睡后,不顾妈妈的埋怨,蚊子的骚扰,把脚泡在木桶的水里,就着油灯,一页页誊写着那本被他翻烂了的书;如同我不懂明明只读了几年书的他为何称得上苇场的一支笔杆子……许多年后,我终于懂得走出校门并不是求知生涯的终结,只要有如熊爹般对知识的渴求,只要有如熊爹般对书本的挚爱。

熊爹终究敌不过爱女的娇狂,换频道后开始高唱着《沙家浜》选段,而我坐在熊爹肩头依然轻晃着双腿,哼哼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夕阳在两父女一圈一圈游走中沉入西堤苇荡外的那条河还是湖里,妈妈在堤脚下高呼“两个野马,还不回来恰饭……”也许是临近夜晚,那声音半个新胜垸都听得到。

弟妹们坐在熊爹肩头有没有换过频道,我不知道。我的格格一岁半起,就由熊爹他们带到四岁多,也有近三年的时光享受着她妈曾享受过的一切,包括晃着白白胖胖的两条小腿,在熊爹肩头听他吟诵沅江塑料普通话版的《唐诗三百首》。跟在他们身后,看着熊爹兴致正高,格格却昏昏欲睡,突然不想格格也学她妈妈,老嚷着换频道。

 

 

一担稻草都担不动的半秀才

外公一家在我心中一直是疼爱、温暖的代名词,也许他们如同娭毑认定堂哥才是她长孙、命根子一样,外公他们也认定我这长外孙女是他们的心肝。相信在熊爹心中那份疼爱、温暖也差不到哪里去,自他和我妈结婚后,外公他们就把他当作自己最有出息的孩子。在外婆家一直有个规矩,过年过节以及家中来了贵客,如果熊爹没到,一屋人谁也不能先动筷子。这是外公他们一家用自己的方式对这个幼时受尽苦难的大女婿的疼爱与尊重。熊爹一直在我们面前说他有七位父母也说明着在他心中,他也一直把自己当外公他们的儿子。尤其是我唯一的舅舅出事后,外公家有什么事,大、小姨父他们更是唯熊爹马首是瞻。所以直至今年八月十三我年迈的老外婆仙逝前,熊爹他们三姨夫每人把我外婆接到自己家里照顾几个月,外婆在人前说得最多的是:“女冇用,郎有用些。女有时还大声吼我,郎每天都笑眯哒。”悦心先悦色,熊爹非常注意这点,老是对脾气焦躁地我妈讲,让她对自己亲娘态度好点,自己也要老……

我和二妹的出生,给这个贫穷的家族带来了喜悦也带来的忧愁。“文革”的破坏使国民经济接近崩溃的边缘。在农村没饭吃、没衣穿的比比皆是,外公怜惜他的大女儿,时常打发我大姨和舅舅把他们省下的粮食送到新垸来。

大约四、五岁时,熊爹挑着一担篾丝箩,把我和二妹各放一头,跟妈妈一起去外婆家走端午节。我呆在一摇一晃地箩筐里,攀着挑绳看沿途我不懂得欣赏的风景,想着河那边新港子的小街上,有好多买雪枣什么的小铺子,要多开心有多开心。返回家时,熊爹却宁愿塞一箩筐稻草担着,也不再担着我和二妹。他这样子是要我从那么远的地方走回去,任性的我肯定不会同意,在外婆家使劲的哭闹着,地都差不多赖一个眼了。任凭他们说多少好话,我就是要坐箩筐里,就是要怎么来怎么回。熊爹生气了,挑着那担稻草一闪一闪走了,妈妈抱着二妹看着赖在地上的我,“你这个死崽子,就让你呆在这里,看哪个会要你,你只管犟罗,我们都回去了,她外婆你们也不用理她,让她呆在禾场里被野猫子拖掉……”说着急走几步赶熊爹去了。

我一看急了, 他们果真下决心不要我了,紧跑几步赶上熊爹,拽住熊爹箩筐上的挑绳:“爸爸,我要坐箩筐里,我要坐……”边说边抽泣着。见我瞎胡闹,熊爹并没有如我所愿放下装满稻草的箩筐,把我抱进箩筐。他只边走边低头对我说:“你先走一段,走累了,爸爸再挑你……”

熊爹是个骗子,我都走到那条铺满卵石、两旁栽着杉树的共青路上了,他半点让我坐进去的意思也没有。不依了,大人说话不能不算数,跑到前面拦住他的箩筐,硬要爬进去。妈妈因抱着二妹有些累,懒得理我。熊爹有点嫌弃的看我一眼后,掰着箩筐绕过我这碍事的,继续一闪一闪地往前走。我彻底被忽视了,一屁股坐在共青路上放声大哭,路过的外公屋旁边的曾家舅嗲嗲看到我坐在地上,脸上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把抱起我“三伢子,你一担稻草又有好重,把她放进去,还会累死你啊?你看她哭得作孽不啰,哭成这样,来、来、舅嗲嗲抱你坐进去……”熊爹见舅嗲嗲喊,把担子放在路旁,擦着汗休息。舅嗲嗲一看笑晕了:“你还真是个半秀才呢,一担稻草挑了这几脚路,就累得汗直流,也不晓得徐满嗲到底看上了你么子……”妈妈抱着二妹坐在箩筐上横放的扁担上干笑碰上。熊爹并不争辩,从他手中接过一身泥灰的我。

舅嗲嗲是从新港河边供销社回的,他还急着回去做事,所以并没有督促熊爹把我放进装着稻草的箩筐里。等他们歇够气,熊爹把挑绳挽好准备出发时,熊爹还是没把我放进箩筐。我又开始哭了,他还是不理会我讨人嫌的哭声,挑起箩筐就走……我真的恨死了这冇得半点劲、懒得要死的熊爹。

不用说,路程总会在我的耍赖、哭泣,与熊爹和我妈的漠视、斥责中缩短。 到新港船码头时,渡船的曹嗲笑着问还在抽泣的我:“哟!红伢子,你这是怎么啦?是你爸爸没挑着你走吧?你呀,还不如一担稻草呢……”

“哼,爸爸懒死哒,舅嗲嗲管他是冇半点劲的半秀才,挑一担稻草还歇气,他担我不动……”不顾鼻孔里的清鼻涕被那一“哼”声冒出了泡,只是“啪嗒、啪嗒”地发泄着自己对熊爹的不满。昂起脸让妈妈把脸擦干净,又忍不住埋怨:“长得高有什么用,挑草都挑不动,还不如找何伯伯当我爸爸,他人矮、力气大。”船上的人笑翻了,本来就这样,有什么好笑的。

船码头离我家还有三、四里路,狠心的熊爹还是吃力地挑着那担稻草在前面晃悠,丝毫不顾他的长女迈着小短腿追着他们的辛苦。实在跟他们距离过大时,他宁愿放下扁担坐着等我赶上来。我还没歇够时,他们又往前走…… 这样,我小小的脑袋里又觉得其实我在熊爹心中的分量还是不重的,真的远不如他挑得汗直流的那担稻草。

我终于看到了二队队屋,听见了大噪门的妈妈们在喊着各自的淘气宝回家吃饭的声音,家很已经近了,闹也没什么可闹的了,看样子,熊爹是不会让我坐进那塞满稻草的箩筐了。

到家后,熊爹像松了大包袱一样把箩筐重重地往堂屋一放,急忙跑到灶屋里喝水。妈妈也急着把二妹放进围椅里,没人理会的我终于爬上了想了一下午的箩筐。装满稻草的箩筐并不如想象中的柔软,甚至有些硬,好奇地翻开一看,吖,稻草下面怎么全是白花花的米?

作者近照

  • 【作者简介】熊梦红,女,益阳女作家协会会员,沅江作家协会会员,沅江女作家协会副主席,沅江民间文艺家协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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