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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年少的“匪首”(二)

2017-05-28 陈仁德 虞廷闲话

2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

远远地,他犹豫着向我走过来。

他就是那个反革命集团的首犯吴顺龙吗?我拿出手机再一次拨出他的电话号码,我看见他立即掏出手机接听。没错,就是他了。

   昨天我电话约他今天在成都二环路蜀汉路口西区医院门前见面,向他了解一些当年的事情,他满口答应了。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有着几分神秘色彩的人物,52年前,当他还是一个14岁的孩子时,就被打成“忠县民中反革命集团”的首犯,判刑15年。他的名字在那个时代如同妖魔鬼怪,而当真实的他迎面向我慢慢走来时,我才发现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身材偏矮,脸部瘦削,下巴略尖,皮肤黝黑。我不能想象当年的他,身高仅1.3米出头,体重仅60来斤的一个小孩子,居然是一个“有组织有纲领有宣言”的反革命集团的“匪首”,其罪名有十项之多,其中包括“组织反革命暴动”“组织谋杀革命教师”等耸人听闻的大罪。我更不能想象,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怎么会动用强大的专政力量去对付那些少不更事稚气未脱发育不全的少年,直到把他们一个个投进监狱或者付诸管制而后快。

我迎上去,向他伸出手,我们的手握在一起。

“吴大哥,我是陈仁德。”我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这样称呼他的,称呼时下的“先生”“老师”都觉得不妥。

这时我近距离地看清楚了他的面容,黝黑的脸上已经密布皱纹,眼神略显暗淡,只是在对视时才会忽然透出光芒来,这是一种不易察觉到的机警的目光,显然与他15年的牢狱生活有关。

“哦,陈老师,你好。”他叫我陈老师?

“我们找个地方谈吧。”他带着我绕过一个弯子,来到一个比较僻静的茶楼,抬头看去,招牌上大书“圣杰茶楼”四字。

我感觉有点像在秘密接头,要是在当年,无疑就是反革命活动了,好在那个时代已经过去,该进棺材的都已经进了棺材,哪怕棺材是用上等水晶做的。

成都的三月,艳阳高照,暖风吹拂,正是锦江春色来天地的时候。我们在二楼临窗的一个小圆桌旁落座,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街头已经长出绿叶的行道树和树下来来往往的人流。

茶楼里静悄悄,只有在另外一个角落有两个茶客,这正是我们谈话的好地方。

吴顺龙接受笔者采访,侃侃而谈 


 3 学校忽然宣布开除他的学籍                    

忠县城西大江之滨,群山迤逦起伏,竹树苍翠葱茏,绿荫之中有一个依山而建的古老庭园,里面朱楼玉阶长廊石径幽静雅致,这是明朝末年县人为纪念曾经在忠州任过刺史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而建造的祠堂,人称“白公祠”。据成书于民国年间的《忠县志》载:祠为明崇祯三年知州马易从创修,时寡妇文孙氏将田产之一半充军饷,另一半捐助于白公祠之修建。清道光二十年知州薛济清嫌其规模狭小,又筹资命黄冈旅忠贾人李某督工,仿江州白公祠式改建之,自是较昔崇闳,殿阁厅楼木刻联语及四壁题咏甚夥,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经过200多年风雨,到了二十世纪中叶,白公祠已经比较破败,殿宇荒废,楼堂倾斜。1957年,忠县在这里创办了城关民办中学,那时民办中学相对于公办中学而言只能算另册,含有明显的贬义,入读民办中学的大多是出身不好的或者虽然出身好而学业又实在糟糕之极的人,所以人们习惯用民办的谐音称之为“凉拌中学”,凉拌者,冷落也。但是总而言之办学的初衷还是很好的,孩子们能够在大诗人白居易的祠堂里读书,应该是一件很有诗意的事。那时没有任何人想到,民中创办后的惊人之举,并非培养人才,竟是制造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反革命集团”,大诗人白居易的祠堂成了锻炼冤狱的地方。

忠县白公祠大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就在民中创办的当年9月,尚未满13岁的吴顺龙作为第一批学生考入了初60级甲班(他生于1944年农历822日即公历108日),他人生的噩梦就此开始。

刚创办的民中经费非常紧张,创收成为当务之急,学校以勤工俭学为名,成立了搬运组、铁工组、农业组、饲养组等,学生们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做工,有时甚至全天做工。

搬运组的学生负责从河坝背煤炭送到饲养场,或者挑火砖到兴建中的造纸厂。

铁工组的学生专门打铁,大的东西打不了,就打小件,比如锄头卡子什么的,或者做油灯,那时忠县还没有电灯,照明都是油灯。“我就是做油灯的,用白铁做”吴顺龙说。

农业组的学生就到双石桥(现在的忠州镇漕溪村)去做农活,挖红苕什么的。吴顺龙说:“有一次,晚上还在山上,一片漆黑,向三(同学)看不见路,还是我们打着亮壳去接他。亮壳现在已经绝迹了,其实就是灯笼的一种,晚上用来照路的。”

饲养组的学生养猪放羊,吴顺龙也放过羊。

学校什么都让学生干,就是不让学生好好读书,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特色。

劳动强度大,没有任何安全保障,伙食一律自理,所有劳动收入一律归学校,学生们又苦又累却没有一分钱报酬,久而久之当然不高兴,吴顺龙就不想再读书了,说:“我们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劳动的”。

第二年,比勤工俭学更劳累的大炼钢铁运动开始了,全社会所有工作都停下来投入炼铁,一切为炼铁服务。学校里成立了水泥组,“你知道什么是水泥组吗,就是生产水泥的小组。学生怎么会生产水泥呢?既没有机器设备,又不懂生产技术,嘿,简单得很,就是到十多里外的刘家沟背回石灰石,丢到碓窝里用碓棒冲,冲烂后筛出来就是水泥,就可以送到炼铁工地上去修高炉了。”吴顺龙双手握起玻璃茶杯上下往复了几次:“就这样,握住碓棒,冲。”

徒步跋涉十多里山路运回石灰石,再用手工把坚硬的石灰石冲成粉末,未成年的小孩子显然是难以胜任的。何况,伙食也很差,那时学校里是袁明直管总务,李和元当炊事员。每到吃饭的时候,早已饿坏了的学生们站在食堂外等待着开饭,食堂有时误点不能按时开饭,同学们等不及了,就用筷子把饭碗敲得叮叮当当响,性子急的就喊“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吃饭。”一些同学还敲着饭碗在食堂旁的球场上追逐打闹。终于开饭了,同学们一拥而上,每人一个“罐罐饭”,10个学生围成一圈,将一盆青菜汤团团围住,由一个同学执勺均分。劳累不堪的孩子们几分钟就把饭菜吃得精光。

到了高炉点火后,守在炉前拉风箱的孩子们就更加辛苦,从晚上要拉到天亮。那种风箱也是旷古未闻的超大型风箱,要在如今,一定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记录了。风箱足有两米长,就像一口大棺材,与风箱呈丁字形相交的拉柄也近两米,要左右各三共六个人站成一排合力使劲才拉得动。两米长的风箱,要求六个人一起向前跑两米,再一起后退两米,才能完成一次动作。,就这样反复不停前跑后退,才能保证炉膛里的整支整支的大树熊熊燃烧,才能保证炼出钢铁来超英赶美。如此巨大的劳动量,就是成年人也受不了,何况是小孩子?

吴顺龙又想到了退学,可是,还没有等到他主动退学,一天,学校忽然宣布开除他的学籍,同时还有一个叫丁德夫的同学被停学。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吴顺龙心里早就有怨气,一次吃饭时,他觉得分菜的同学不公正,自己分得的菜太少了,就和那同学争吵,那同学也不示弱,最后双方都出手打了起来。同学少年,偶而碰碰磕嗑打打闹闹,本来也在常理之中,过后也没有谁当回事,可是却被一个老师记下了。

学校里有一个破破烂烂的球场,吴顺龙和一些同学想打球,可是学校不给他们球,理由是他们不是球队的人,吴顺龙就不高兴。他们班有个叫刘大英的女同学父亲是皮匠,找了个球到学校来,学校还是不准他们打球。这下吴顺龙就火了,你不给球我们自己带球来,还不让我们打,说不过去吧,就去争球场,结果又打架了。这也被一个老师记下了。

这个老师叫潘学新,是吴顺龙所在初60级甲班的班主任。

那时潘学新还年轻,正和初60级甲班一个姓秦的女学生谈恋爱,晚上喜欢一起去学校旁边的竹林里散步。吴顺龙是个不醒事的孩子,觉得好奇,就和几个同学蹑手蹑脚地去竹林里偷看,不小心电筒照到了潘学新脸上,潘学新顿时勃然大怒。现在,吴顺龙打架了,那就开除吧。

吴顺龙就这样被开除了。

那个叫丁德夫的同学又是为什么被停学呢?说来更好笑。

学生寝室那时没有厕所,晚上必须到外面去方便。丁德夫可能从小有起夜的习惯,就从家里带来一个夜壶,晚上就不用外出方便了。可是,不久他发现属于个人专用的夜壶经常被另外的同学尿满了,他半夜需要方便时已经不能使用。为此,他就想了一个办法,用一根长绳把夜壶系紧,挂在寝室窗口外,需要时再拉上来。他忘记了,窗口下面就是潘学新的寝室,一个臭臭的夜壶挂在潘学新的窗口上面,有时还要洒出来一些,潘学新怎么受得了。更意想不到的是,另外的同学很快就掌握了从窗口拉夜壶的技术,依然使用如故。丁德夫没有办法,就把夜壶转移到了靠墙的一个树洞里,这下同学们干脆就把夜壶砸破,大家都用不成。丁德夫气得受不了,就和同学打起架来。潘学新对夜壶悬顶之辱本来就不高兴,这下就借故将丁德夫停学了。

说到夜壶的故事时,吴顺龙哈哈哈大笑,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

吴顺龙被开除后,他父母想方设法找到居委会,居委会又找到文教科(后改文教局),好歹让他复学了。但学校只同意作为附读生,而且要降一级,吴顺龙觉得很窝囊,心里憋着难受,仅仅三月后就不辞而别,这以后他的学生生涯就永远结束了。然而,就是此前在民中的短短一年,已经注定了他将坠入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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