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词的界定、定位及研究意义(上)
李斐
香港岭南大学高级讲师
社区词这一概念由田小琳先生首先提出,田先生于《现代汉语词汇的特点》(1993)一文中指出“有必要对香港社会流通的和社会背景关系密切的词语命名,提出“社区词”这一新名称、新概念,并将它与文言词、方言词、外来词并列,成为一般通用词的构成成分”。自此“社区词”这一重要概念才登上语言学研究的平台。
其后,田小琳先生身体力行发表了一系列社区词研究的论文,从多角度探讨社区词。《语言学名词2011》“社区词”条目赫然在列,得到国家权威部门的认可与肯定。
邵敬敏(2007)首次将这一术语引入大学教材。经多年潜心研究,田小琳在2009年出版了《香港社区词词典》,收录2418个社区词,可谓目前唯一的一本香港社区词词典。
李宇明(2010)主编的《全球华语词典》收录全球华语各社区的词语约一万余条。
李行健(2012)主编《两岸常用词典》收词35000条,其中包括了两岸各自社区流通的词语。
田小琳(2015)主持修订的《现代汉语学习词典》(繁体版)加入了数百条香港、澳门及台湾等地的社区词。
经过多年的研究、阐述、论证,社区词这一概念在语言学界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对社区词的研究也越来越深入,多位学者发表文章对社区词从不同角度进行研究。然而目前社区词的研究仍有较多可以深入的地方,例如对社区词与外来词、方言词、文言词的界限需要厘清,还可以时代、地域、方言、语体等多方面开展社区词的全方位研究等。
社区词和方言词是不同的两个概念,不能合而为一。
首先,社区词和方言词的来源不同。方言是汉语的地方变体,方言词的构成和地理因素息息相关,主要以地域为划分单位。而社区词则着眼于社会制度或体制的不同,社区词是由不同社会体制影响下形成的一类特殊的词语,它们大多只在本社区通行。例如,湖南和广东是不同的地域,湘方言和粤方言因地域不同而划分为不同方言。但是湖南和广东却同属一种社会体制,所以它们使用共同的社区词。
再者,方言词的着眼点是方言区内人们所使用的不同于其他方言的词语,例如在香港,除了珠江口的部分地区渔民操“疍家话”外,大部分香港人都说粤方言。虽然香港人说的粤方言在语音及词汇上和广州人使用的粤方言有一定的差异,但是它们同属粤方言,是汉语的下位方言。对于香港人所操方言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的研究,在语言学中属于方言学范畴。而由于社会体制不同,香港和中国内地相比,特殊的政治、经济、文化差异投射到语言上,产生了很多与现代汉语一般词汇不同的、流通于该社区的特殊词语。这些词语反映的是不同社区的特殊文化以及人们面对它们的不同心理。
例如在方言的范畴下,有“睇(看)、咩(什么)、脷(舌头)”等词语,它们选用的字都是现代汉语一般词汇中不用的字或少用的字,它们反映的是不同方言区人们对于生活中事物的命名。而社区词的侧重点在于“不同体制”,这些词语除少数用外语或外语字母构成之外,大部分都是用现代汉语一般词汇所用的语素构成,但是与一般词汇的意思明显不同。
如“飞跃计划”,从现代汉语一般词汇的角度来看,可能会被误认为是“某一种开飞机或者汽车飞跃高山、峡谷的计划”;从粤方言的角度看,粤语并没有这个词,广东省内居民也无从得知其含义;只有将这个词放在香港这个社区才能明白它的含义是“为17-20岁的失学、失业青年提供半年免费职前培训的计划。”(《香港社区词词典》P57)。
所以从上述的分析和举例中可以发现,社区词着眼于不同社区的体制,它分属社会学和语言学两大研究范畴,它既不同于现代汉语一般词汇,又与方言词有一定的区别。
社区词与方言词的关系是互补的,在香港,人们在生活中用粤方言词,但是说到与社会体制相关的政治、经济、文化类词语时,则会用到社区词。对于生活在香港以外的人来说,有可能会把社区词与方言词混为一谈,因为听到人们都说广东话,所以认为广东话中的词语都是粤方言词,这个看法是因为对香港特殊的社会体制不了解而造成的。这一观点在目前的学术界也偶有声音,如“既赞成在方言词汇的研究、剖析中引入‘社区词’的说法,但同时也认同把方言地区的‘社区词’看作同属方言总词库中与众不同,在显示方言特征中发挥作用的词语,而不把它看成是和方言词截然不同、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两类词语”(詹伯慧2011)。
詹先生认为社区词和方言词有的有可能重合是对的,但他认为社区词从属于方言词,社区词是方言词的下位概念,这一观点则有待商榷。
白象
(1)环保另一概念是绿化,一如以往,政府在咨询文件,提议在新发展区中间设置市镇公园,貌似公平,因为距离区内每一处都差不多远近,而实际上洪水桥新发展区面积达八百多公顷,由中心至各点都超过一公里,有些几近三公里,这只是直线距离,若果想步行到市镇公园,需要二、三十分钟时间,公园会变成白象,得物无所用。(《洪水桥──希望之城》,《星岛日报》2013-9-20)
(2)国库的钱大多肯定不是拿来花在民众应有的福利,而是拿来养千千万万的、因为教育制度不彰(包括把教育水平降低来制造更多“毕业生”的数据)而难以有所出路的、理论上受过高等教育的国民,或是拿来建造许许多多的“白象计划”(即没有实际经济或社会效益的),从中当政要员也得以“上下其手”等。(《发达与否游戏不同》,《明报》,2017-8-15)
(3)然而,大未必好,该建筑正因太大,难以管理,近年沦为“全球最大大白象”,成了当地政府头痛难题。(《全球最大“乌蝇场”》,《信报》,2019-11-28)
(4)立法会内的声音,与区议会互相呼应,不少新当选区议员仍未就任,已声言要检讨他们口中的“地区小白象”工程,这种取态,正面来看,是发挥监察政府的功能,但不宜政治化,必须抓紧议事重点,以照顾民生需要为优先考虑,不应一刀切腰斩所有已定的社区建设。(《一刀切废“小白象”未必好》,《头条日报》,2019-12-12)
“白象”就是白色的大象,但在上述文章中则用来代指造价昂贵但毫无用处的东西。相传佛陀诞生时,他的母亲梦到一头白色的大象,自此在佛教中,白象与莲花都代表纯洁与智慧。在信奉佛教的泰国、缅甸等一些东南亚国家,白象被认为是神圣的象征,统治者常将白象与君王、权力、财富等联系起来,拥有白象则代表了拥有伟大的权势与神意。在这些国家,君王以白象作为大礼赏赐给大臣,而得到赏赐的大臣必须耗费巨资,为白象配备非常高级的居住及饲养环境,且终身不得遗弃、宰杀白象。而白象因其神圣性,不得从事生产劳动,只能耗费金钱,却无法给人们带来金钱。所以人们用“白象”比喻价格昂贵、华丽精致但没有用处,且难以丢弃的东西。“白象”这个词,就算是粤语区之外的人士,他也不会将之看作是粤方言词。
再如,詹文还提到“从‘社会通用语’(普通话)词汇构成与发展的角度出发,从方言里吸收过来的新词新语,一般总是笼统地视作‘来自方言’,也就不去细究哪些是方言中的‘社区词’了”。其实这一看法是从编纂词典的角度来说的,编纂词典在术语上需要精炼,来自方言的词通常只注明<方>即可,如《现代汉语词典》即如此标识。然而,随着不同社区交流的扩大与深入,社区词进入综合型词典的现象越来越多(田小琳2019),商务印书馆2010年出版的《现代汉语学习词典》(简体字版)就收录了大量的来源于香港,且已经进入一般词汇系统的社区词。例如“巴士”一词,词典为该词注明词性并释义,但未注<方>的字样;再如《现代汉语词典》(简体字版)收录了来源于香港的社区词“的士”,亦未标注<方>的字样。从这一现象可以看出,用通用语素构成的社区词,相较于方言词来说,更易于进入通用词汇系统之中。
社区词与方言词一样,通过语言的接触与融合,对内地的现代汉语一般词汇做了有益的补充。由于内地的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很多外来的新鲜事物涌入内地,对这些新事物的命名,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香港的社区词,有的甚至就直接用香港社区词命名。例如内地的金融业、房地产业直接用香港的社区词来命名新的事物,像“楼盘”“物业”“蓝筹股”“牛市”等。
但是由于香港和内地毕竟是两种社会制度,所以还有很大一部分社区词,对非香港社区的人来说较为陌生,例如赛马业、博彩业、色情业的词语,像“人蛇”(偷渡者)、“升班马”(赛马术语)、“马胆”(赛马术语)、“马经”(指引赛马押注的出版物)、“凤姐”(个人住在楼宇里接客的妓女)等。略举几例,以兹证明。
晒命
(5)只要时刻保持低调和谦虚,既不邀功也不晒命,自然也不易变成“是非精”的猎物。(《远离是非圈,还是参一脚?》,《am730》,2018-5-2)
“晒命”是指“分享命运、分享生活”的含义。“晒”本意是晾晒、暴露的意思,引申为“置于阳光下,让别人看见”的含义,香港的黑社会常用“晒马”来表示“显示实力”的意思。在内地媒体上也已经有“晒幸福”“晒孩子”“晒名牌”等新造词。
验身
(6)正所谓有病医病,没有病痛也可以通过验身,适当地调整生活习惯,避免和健康指标恶化,引发更严重健康问题。忙,真的不是不去验身的借口。(《健康有价亦有市》,《信报》,2018-5-5)
普通话中“验身”是“验明正身”的缩略用法,同时也指在海关等场所检验身体有没有携带危险品。而在香港,“验身”是“检查身体”的缩略语,专指去医院、诊所检查身体。
型格
(7)她认为佩戴钻饰对塑造个人型格增添微妙作用,钻饰的佩戴重点不一定在于多或者浮夸,能够搭配上花心思去带出个人型格最为重要。(《母亲节花心思法拉送钻饰报答妈妈》,《成报》,2018-5-10)
(8)客饭厅另一边则放置型格餐桌及鲜黄椅子,形成鲜明对比,大胆用色令全屋更觉时尚明亮。(《景峰区近十年首新盘邻近轻铁与岭大 御半山瞄准屯门分支家庭》,《大公报》,2018-5-10)
“型格”是香港社区词“有型有格”的缩略用语,它表示穿衣服不仅入时而且还有格调;它与表示穿衣服只讲究入时,过分夸张,没有品味的“潮童”一词相对。前者是褒义词,后者是贬义词。“型格”不仅可以形容人,还能形容物品,表示“高档、有品位”的含义。
上文所引的词例,均不见于《现代汉语词典》,也没有出现于政治、时事类媒体当中,可见社区词除了是香港这个社区的政治、经济情况的投射之外,还是体现了不同制度下的文化差异。随着香港和内地文化的不断接触、融合,一些香港社区词填补了现代汉语中的某些空白,逐渐被内地媒体接纳、采用,成为现代汉语一般词汇的有益补充,将来或有可能被一般词汇吸纳、接收。
(未完待续)
参考文献
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汉语教研室。2004。《现代汉语》(重排本)。北京:商务印书馆。
邓思颖。2018。全球华语词汇研究的参数分析——以“点算”为例。《汉语学报》第4期,页2-10。
侯精一。1988。山西理发社群行话的研究报告。《中国语文》第2期,页103-108。
李行健主编。2012。《两岸常用词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罗常培。1989。《语言与文化》。北京:语文出版社。
邵敬敏主编。2007。《现代汉语通论》(第二版)。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石定栩。2006。《港式中文两面睇》。香港:星岛出版社。
石定栩、邵敬敏、朱志瑜。2014。《港式中文与标准中文的比较》(第二版)。香港:香港教育图书公司。
田小琳。1993。现代汉语词汇的特点。收录于《语文与学习:九三国际语文教育研讨会论文集》。香港:香港教育署,页153-162。
田小琳。1993。社区词与中文词汇规范之研究。《世界汉语教学》第1期,页53-59。
田小琳。1996。中国内地和香港地区词汇之比较。收录于《香港地区中文教学和普通话教学论集》。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页115-125。
田小琳。2001。从社区词中的多音节词说起。《语文建设》第12期,页4-5。
田小琳。2004。香港社区词研究。《语言科学》第3期,页29-37。
田小琳。2008。港式中文及其特点。《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学报》第3期,页68-79。
田小琳。2007。规范词语、社区词语、方言词语。《修辞学习》第1期,页1-4。
田小琳。2019。社区词入典。《澳门语言学刊》第2期。
田小琳、李斐、马毛朋修订。2015。《现代汉语学习词典》(繁体版)。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
邢福义。2000。《文化语言学》。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
詹伯慧。2011。略论香港的“社区词”——兼评《香港社区词词典》。《南国人文学刊》第1期,页47-53。
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2016。《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
(原载《博学近思 知行兼举——田小琳先生八秩荣庆文集》,香港和平图书有限公司,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