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有為 | 一种口语句子模式的再探讨
(后附旧文)
史有為
旧文《一种口语句子模式的再探讨》,是笔者为纪念黎锦熙先生《新著国语文法》出版60周年而作,曾提交1984年北京市语言学会为此而举行的学术讨论会。收入《语文论集》第1辑(1985.7,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又收入本人的《呼唤柔性——汉语语法探异》(1992.5,海南出版社)。由于发行与发行量的关系,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但作为该语言现象的研究,仍有学术史的价值,无法回避。见到一些论文,也探讨该现象,却因搜索不到这篇论文而未提及,觉得在论述规范上有所欠缺,因此本人借公众号再次发布,以便有兴趣者搜集来综合研究。
当时陆俭明先生的《汉语口语句法里的易位现象》(《中国语文》1980年第1期),影响很大,接着有孟琮先生的《口语里的一种重复——兼谈“易位”》(《中国语文》1982第3期),陈建民先生的《汉语口语里的追加现象》(《语法研究和探索》第二辑,1984),形成一波讨论。看来,这三篇似乎已经把事实发现完,三种道理也已讲透。但是我觉得还可以再议,不应该就此结束:
第一,他们三位所说的实际是两种类型,易位句等于倒装句,是将易位当成语言层面的语序变化看待,而“重复”的现象则冲破了易位的框架,进入了话语范畴。“追加”也是进入话语范畴,不再是语序问题。
第二,倒装、易位、重复、追加是一个东西,还是两个或三个东西?能否统一来看?能否简化为一个语言现象。这就涉及更高一层的解释。能不能解释?
第三,这三篇文章说的或解释的都是表层。倒装、语序易位是表面下略略深一点儿的解释。重复和追加只是话语层面的解释,加了些功能解释。更深的机制是什么?这是我感兴趣的。
当时正是生成语法进入中国的时候,从深层到表层的设想很吸引我们,但乔姆斯基对深层的解释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能使人信服。而如何运用到汉语,国内还少有人试探。我觉得当前的这个问题是个入口,想试试。我认为,应该用语义层来替代深层,由语音显示的语法层来替代表层,更能为人们所接受,也更有说服力。我发现句末多出的部分,都可以在句子主体部分找到影子,因此就想到多出来的部分是否就是一个语义子句,然后在语法层以不同的切割再现。这就是我当时试图走出新路的想法,而且很长时间里一直占据着我的脑海。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这个假设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它至少解释了当时所知的全部现象(但不知道未来还是否能解释新的语言现象)。因为它为形式和意义的关系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形式与意义的另一层可能就是语法形式层与语义层,二者是可以暂时分离,暂时不一致的。因为它也指出了附着于后的语言成分一定担负着另一种信息传达的任务,除了内容追补,还有语气,此外是否还有别的?
上世纪80年代的这一波论述都是中国学者基于汉语的一次贡献,都是力图寻求自创理论解释系统的一次努力,不管最后会发展到什么样的解释,80年代的这波努力都应该在研究史上记上一笔。
21世纪开始,接着出现了两篇不同于前的论文,这就是陆镜光的《说延伸句》(2004,《中国语文》编辑部编《庆祝〈中国语文〉创刊50周年学术论文集》,商务印书馆)及其《延伸句的跨语言对比》(2004b,《语言教学与研究》第6期)。他将这类追补句称为“延伸句”。延伸二字虽然可以囊括以前各篇论文里的所有现象,但却少了点什么,而且也无法推翻本文从语义层到语法层的解释。因为“延伸”太泛了,一切后续的句与非句都可以是延伸。“延伸”缺少了更多一点的解释与区别性。而无论“倒装、易位、重复、追加、追补”,虽然都可以收于延伸之列,但却多多少少增加了一点语法性质的解释。
在本文发表之后,我就改为再观察,再思考。我认为,只有在持续不断地观察搜集后,在发掘出新的类型后,某个假设才会被自我质疑。我重新调整了思想,以事实作为首要,而将理论解释放置其后。事实清楚了,才能有正确或合适的理论解释。这就是30年以后的《认识“话尾巴”——兼议“句子碎片”》(《语言教学与研究》2017年第1期)。我重新将它命名为“话尾巴句”,将后续的部分认识为“句子碎片”。至于前后二者的关系是什么,我仍持开放的态度。这仅仅是我再出发的一步。也希望有更多的人去解释它们。
至今为止,整个讨论没有明确,这些有尾巴的句子,以及后追加的部分是属于语言系统的还只是非系统的言语现象。这在今天看来依然遗憾。
文章收入《呼唤柔性》时,我曾插入一段题前引语:
“倒装,易位,重复,追补,它们都建立在各个不同的参照点上,都不过是对现实句子的一种假说,都可以证伪。如果证伪之后产生的另一假说能涵盖前一假说中被说明的现象,并有所扩大,那便是科学的。可见科学本身就是相对的,只是一种有‘人’参与的过程,我们需要的正是这种在描写中提出解释,在解释中放大描写的无终止的非单一过程。”
现在看看,这些话好像尚未过时。由于“人”参与学术解释,从而显示了科学的相对性。这在国内似乎是较早的认知记录。从此,“人”这个思想一直引导着我自己,虽千寻而不悔。
2022.2.1 大年初一谨识
【附旧文】
《新著国语文法》中有一节为“变式的主位”[注1],其中举出三组例句,该书认为它们是主位“直接倒装在述语之下的【注1】:
(1) 刮“风”了。下“雨”了。响“雷”了。
(2) 可了不得,这铁桥的“工程”!
(3) 来了吗,“他”?
关于第(1)例,黎锦熙先生注明“也可能作无主句”。(2)、(3)两例是黎先生第一次指出的,具有不可忽视的学术价值。这后两例属于本文讨论范围,暂称为甲种句。
02对于例(2)(3),赵元任、朱德熙等先生也都认为是“倒装句”【注2】,陆俭明先生则认为是一种“易位句”,是“真正的倒装句”。当然陆俭明先生认为“易位句”还不止例(2)(3)这一种类型【注3】。
03赵元任先生、孟琮先生指出,口语中还有一类句子,与(2)、(3)两例有较密切的关系,本文暂称为乙种句:
(4) 你怎么啦,你?
(5) 这回猜对了,这回。
赵元任先生认为这是一种“重复”。孟琮先生也认为这是一种“重复”,并认为0.1中的易位句或倒装句与此密切相关。如果以X代表被重复的部分,Xa代表重复的部分,则可以认为易位句或倒装句只不过是X=0时的情况【注4】。
04在1982年6月香山语法学术报告会上,陈建民先生认为上述两类句子应该用“追加”来解释【注5】;本文作者认为应解释为“追补”,但这一观点当时缺乏系统的阐述。
05根据0.3,我们暂时用X代表“倒装”前的转移成分或被重复的部分,用Xa代表“倒装”后的转移成分或重复的部分。那么根据以上先生的研究,甲、乙两种句子具有如下一些共同点:
①Xa一般出现在句尾,语气词一般在Xa之前;
②Xa一般只出现一次;
③Xa一般不承担句重音,句重音在Xa前面的部分;
④语音上和前面的音节连接较紧,其间的停顿不大于音节间的停顿。
06根据0.3和0.5的认识,甲、乙两种句子应该属于同一大类,可以也应该用统一的模式来处理。本文主要通过对上述几种说法的分析,探讨一种统一的模式,并重新认识Xa的性质及其与前面部分的关系。
07语言事实以及对语言事实的发现是第一位的,而对语言事实的解释只能是第二位的。就此而言,黎锦熙先生在《新著国语文法》中第一次指出“倒装句”一事具有不可抹杀的功绩,而其他学者们随后的发现也同样是第一位的。
1《新著国语文法》认为“来了吗,他?”这类句子“乃是一种因惊叹和急问而颠倒的语气”, “他”是“变式的主位”。黎先生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Xa(“他”)是变式的“主语”。用“主位”而不用“主语”,这是黎先生的一种特殊处理法。为了讨论“倒装”说,有必要先简单地探讨一下“位”。
111关于“位”,黎先生在书中注明就是“名词或代名词在句中的位置”,“英文法叫做Case,可单称‘位’,或译为‘格’。《马氏文通》称为‘次’。”但是《新著国语文法》是“专为解剖句法成分的方便而言位,与西文用处不同。”印欧语言的Case是名词、代词等的一种语法范畴,它必须具有形态上的标志。这种Case是功能和语义在词的形式上的反映和固定。它反映功能和语义,但它本身却不等于功能和语义。汉语的名词所具有的功能和语义一般说并没有反映和固定在词形上,因此汉语不可能具有Case这种语法范畴。这一不同,黎先生自然是觉察到的,因此他将Case译为“位”,改造成“在句中的位置”这种含义。
112然而黎先生“专为解剖句法成分的方便而言位”这一点却又显然受到英文法的影响。印欧语言的Case,可以将词法与句法沟通,因为Case和句子成分有相当的对应关系。黎先生所说的“句法成分”是从词或短语在句子中“各观念联结配置的方式和所担任的职务”【注6】分析得出的句法单位,与现在的“句子成分”基本一致。因此黎先生言“位”,实际上也是企图用来沟通词法与句法的。从名词、代名词方面来说,根据该书第四章开头的说明,“成分”与“位”之间有着下面这些对应关系:
句法成分
位
主语
主位
宾语
宾位
补足语(主要为表语)
补位
形容附加语(即定语)
领位
副词附加语”(即介词短语作状语)
副位
用作与上五种同一的成分又同指一事物的
同位
离开上五种成分而独立的
呼位
但在该书第四章的最后又忽然模仿起英文法来,将这七个位仍统归于三个位:
主位 补位 呼位 | 主位 |
宾位 补位 副位 | 宾位 |
领位 同位 | 领位 |
这样一来,黎先生绕了一个大圈,从有别于西文开始,最后又回到了英文法的三个Case——
Nominative Case(主格),
Objective Case(宾格),
Possessive Case(领格),
仍然没有跳出印欧语的框框。
113就“位”本身而言,由于没有形态变化,这种词的“位置”与句法成分也就没有多少差别了。除了“同位”和“呼位”还有些用处外(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特殊的句法成分),其他的五个“位”是形同虚设的,不能起到沟通词法和句法的作用的,尤其在“变式”的时候更是如此。
因此我们在讨论黎先生的“倒装句”时,可以不管什么“位”,直截了当地将“变式的主位”“倒装的主位”改为“变式的主语”“倒装的主语”。这样讨论起来将更为简明方便。
1.2黎先生采用的是中心词分析法和句本位理论,并没有两两相对的那种直接组成成分的概念。因此黎先生所说的“倒装”仅仅是一种单方面的移位。句子或述语的坐标并未移动,只是主语倒装在述语(或“述语+宾语”)之后。图示如下:
(正装) | 他 | 来了吗? | |||
↓ ↓ | 主语 | 述语 | |||
来了吗 | 他 | ||||
(倒装) | 述语 | 主语 |
“倒装”的结果意味着前一部分的X绝对空位,不可能再有原来的成分。依照这样的理论,就不可能出现例(4)、(5)这些句子:
(4) 你(X)怎么啦,你(Xa)?
例(4)中X并未空位,Xa不可能是“倒装”造成的。因此“倒装”说不能解释乙种句,也就不能作为甲、乙两种句子的统一模式。
2主张“易位”说的学者认为口语有下列类型的“易位句”【注7】。
主谓易位:
(6) 别说了,你。
(7) 找着了吗,你的书!
(8) 身体好吗,你?
状中易位:
(9) 下班了,已经?
(10) 他们走了,都。
(11) 到家了吧,他大概。
述宾易位:
(12) 啤酒吧,喝点儿。
(13) 我们再种点儿芝麻,打算。
(14) 他回来了,我听说。
连谓(连动式)易位:
(15) 她去公园,带了孩子。
(16) 这衣服过年再穿吧,留着。
(17) 你找我一下,散了会。
(18) 这把锄头很得劲,用起来。
递系(兼语式)易位:
(19) 等一下,请他们。
(20) 都回去吧,你请他们。
递系套连谓易位:
(21) 放了学马上回家,〔妈〕叫你。
(22)〔妈〕叫你去姑姑家,下了班。
(23) 去姑姑家,〔妈〕叫你下了班。
连谓套递系易位:
(24) 通知各室主任来这儿,你下午上了班。
2.2易位的观点是一种直接组成成分的观点。根据这种观点应该推演出下列认识:
①易位句是由“常位”句(即非易位的常式句)内部各直接成分的位置互换而来。也就是说,虽然“易位”说也把甲种句叫做“倒装句”,但这种倒装是一种双方面的移位,是直接成分的互换位置。坐标是相对的,而不是固定的。例如主语和谓语的易位,可图示如下:
(常位) | 你 | 别说了 | |
主语 | 谓语 | ||
(易位) | 别说了 | , | 你。 |
谓语 | 主语 |
2.1中的例(11)、(12)、(14)、(20)、(21)、(23)、(24)不符合上述认识,已超出了直接成分之间互换位置的范围。
②位置互换之后仍然保持原直接成分在同一层次上发生的直接关系。我们发现例(11)、(12)、(14)、(20)、(21)、(23)、(24)在满足第二个认识上同样发生了困难。
③为了满足第二个认识,有的同志不得不采用“非连续结构”的分析技术【注8】。例如:
(11)到家了吧,他大概。
到家了 | 吧, | 他 | 大概。 | |||||
状中 | ||||||||
附加 | ||||||||
主谓 |
(12)啤酒吧,喝点儿。
啤酒 | 吧, | 喝 | 点儿。 | ||||||
定中 | |||||||||
述宾 | |||||||||
附加 |
(14)他回来了,我听说。
他回来了, | 我 | 听说。 | |||
述宾 | |||||
主谓 |
(23)去姑姑家,妈叫你下了班。
去姑姑家, | 妈 | 叫你 | 下了班。 | |||||
连谓 | ||||||||
递系 | ||||||||
主谓 |
很显然,这样的分析是勉强的、不自然的,与人们的语感有一定的距离。从直接成分的观点来看,“非连续结构”是一种万不得已的摆脱困境的最后武器,是应付少量语言事实的办法。如果某种语言中存在大量的只能用“非连续结构”来分析的语言事实,那么这个分析法就不是最好的,就要考虑新的替代的方法。就此而言,相比之下“倒装”说倒显得比“易位”说更为简明、更为方便。
“易位”说不能解释0.3中的乙种句:
(4) 你(X)怎么啦,你(Xa)?
(5) 这回(X)猜对了这回(Xa)。
乙种句根本谈不上“易位”,因为X并未缺失,Xa显然并非由主谓互换位置而来。相反,“易位”说中所提及的句子却可以包含在这种句子里,成为一种变化形式,即主语省略的形式:
你怎么啦,你? —→(你)怎么啦,你?
这回猜对了这回。—→(这回)猜对了这回。
例(6)-(24)都可以用省略X的观点来处理,而不必说成是“易位”。如果我们承认这两种句子是同一类的句子,并认为“怎么啦,你”只不过是“你怎么啦,你”的一种变化形式(省略形式),那么我们就必须另外寻找一种处理能力更大的解释。
3赵元任先生简略论述了甲、乙两类句子【注9】。他一方面认为:
(25) 进来吧,你!
(26) 要睡了,我。
(27) 可笑极了,这个人!
是“倒装句”,一方面又认为“这种句子可以把主语复原到前头去,然后在后头重复一下”(底线表示着重,系本文作者所加)。如:
(28) 黑猫吃,黑猫!
赵先生的解释是极有意思的。一方面他暗示例(25)-(27)和例(28)是同一种句子;另一方面在处理乙种句例(28)时又否定了与前三例是同一种句子。前三句是甲种句,被认为是“倒装”,后一句是乙种句,被认为是“重复”。也许这正反映了赵先生在处理时的矛盾、犹豫的状况。
3.2孟琮先生发现口语里存在的“重复”现象远远不止例(3)、(4)和(28)这种类型,还有更复杂得多的现象。例如:
主语加动词:
(29) 我拿水撩你吧我!
(30) 我这儿洗澡呢我这儿!
(31) 我这脑袋都叫他搅乱了我这!
(32) 你根本你没赢过。
(33) 这是谁说话呀这是?
(34) 我怎么着我呀?
(35)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
(36) 你说这个脏不脏你说这个!
重复副词或主语加副词:
(37) 都给你截好了都。
(38) 你就等着倒霉吧就!
(39) 你大概不到五十吧你大概?
(40) 那我就试试吧那就。
重复述语或述语加“得”:
(41) 我还写什么写!
(42) 晒得跟黑人似的晒得。
(43) 饿得我头晕眼花的饿得我。
X<Xa:
(44) 这倒省我事儿这倒是!
(45) 您上哪儿啊您这是?
X≠Xa:
(46) 我看,这支不住了那个。
以上句子除了例(41)的X不能省略外,其他句中的X都可以省略。这说明例(41)是不同于其他句子的另一类句子,是一种固定格式,这一点孟琮先生已经明确指出。我们暂时将例(41)排除,另议。
3.3“重复”说在解释这些例子时存在着一个困难:就是当Xa>X、或Xa≠X时,要把Xa解释成X是很勉强的。我们很难在语法结构上理直气壮地说例(44)-(46)中的“这倒是”就是“这倒”的重复,“您这是”是“您”的重复,“那个”是“这”的重复。这些例子在总数中虽然不会占多数,但也并不是孤零零的三几个,像例(44)和(45)这类例子就有许多。它们在理论上是有价值的,很值得我们重视。
3.4“重复”说还不能解释例(32)。“重复”说坚持的仍然是直接组成成分。说Xa重复X。这就可以一下子将后置部分Xa与含有X的前置部分划分开来。成为两个直接成分。而Xa则重复前置部分中的X。然而在形式上例(32)的Xa(“你”并不在句末,用直接成分分析法来处理这种“重复”就有困难了。如果我们说Xa不仅仅是“你”,而是整个“你没赢过”,那么又将违反0.4中的共同特点,因为意义的重心是在后面的“你没赢过”,并不在“你根本”。相反,如果将“你根本”解释成Xa也许还更顺当些,因为我们可以说成:
你根本没赢过。—→你没赢过你根本。
3.5我们认为甲种句和乙种句是同属一个大类的,应该能用同一种分析去处理。如果我们把“重复”说应用到甲种句中,就会发现有相当大的困难。例如:
(3) 来了吗,他?
说“他”是重复X的,可是事实上X并未出现。我们无法在外层——语法结构层上说不存在的X就是“他”。我们只能说未出现的X在内层——语义结构层【注10】上确乎是“他”。如果说语法层上的“他”(Xa)重复语义层上的“他”(X),这在逻辑上是站不住的。
换一个角度来看,例(44)、(45)也可以说是甲、乙两种类型的混合。因为该类句子的前后如果都用X去减,则所得到的正是甲种句。比如例(45)用X“您”去减:
(45) (您上哪儿啊您这是?)-(您) —→上哪儿啊这是?
因此,如果一种说法能较好地解释例(44)、(45),那也将能解释甲种句以及其他的乙种句。
3.6“重复”说认为Xa起表示语气的作用。这是正确的。重复总是为了强调和突出,这本来就含有一种语气作用。然而还应该申明一句,表示语气作用的并不就等于语气成分。一种语言中的语气词是少量的、有限的,然而Xa却是大量的,几乎是无限的。从这一点看,Xa也决不是语气成分,只能是起着类似语气词的作用。这就如同起关联作用的不仅仅是连词,还可以有副词、代词和某种句式那样。因此,我们还必须对Xa的身份加以重新认识。
4实际上乙种句内部还是很复杂的,为了进一步分析,我们将甲、乙两种句子分成五类。
来了吗,他?|下班了,已经,|啤酒吧,喝点儿。|都回去吧,你请他们。
你怎么啦,你?|这是谁说话呀这是?|都给你裁好了都。|晒得跟黑人似的晒得。
您上哪儿啊您这是?|这何必呢这是!
c类句也可以认为是a、b两类结合的类型。
你根本你没赢过。|我原来我就认识你们组里的人。
我看,这支不住了那个。
4.2上面这五类句子的Xa在语感上都是一种“追补”,在前面没有X时,这种补充的意味尤其突出。朱德熙先生指出:“前置的那一部分是说话人急于要说出来的,所以脱口而出,后一部分则带有补充的味道。”【注11】如果X已经出现,那么追补一个Xa,就是为了加强某种语气。如果X<Xa,那就同时具有“补充”和“加强语气”两种作用。Xa的这两种作用本身就说明它的身份可疑,不能用“倒装”或“易位”来解释。
4.3“追补”说可以统一解释上述五类句子。本文所说的追补是与重复有关的,而且是从语义层与语法层两方面来分析的。
431语义层的句结构转成语法层的句结构时并不需要把所有的成分都实现出来。语义结构中有的成分在语法结构中就被省略了,这种现象从语法角度看可以叫“省略”,也可以叫“隐含”。省略的是语法层上的成分,隐含的则是语义层上的成分。在汉语中很多省略句实际上只是在语法层上省略,而在语义层上可以认为并无省略。我们用( )表示省略的部分。例如:
(你)去哪儿?——(我)去图书馆。
“去哪儿”、“去图书馆”在语法层上省略了“你”和“我”等,而在语义层上其结构却是完整的。以“去图书馆”为例,它的语义结构可以暂时用下图形式表示:
“去图书馆”与语义结构之间的实际关系可以表示为下图:
上述语义结构可以实现成下面几种语法层句子:
我现在去图书馆。 我( )去图书馆。
( )现在去图书馆。
( )( )去图书馆。
我现在去( )。
我( )去( )。
( )现在去( )。
( )( )去( )。
我( )( )( )。
( )现在( )( )。
( )( )( )图书馆。
它们可以分别在不同的上下文中出现。
432一个单个儿语义结构在实现成语法层上的句子时,其中的某些成分可以有重复,不过这都是相邻的重复。例如口语中可以说:
(47) 我,我,我不知道啊!
(因事急或口吃而重复)
(48) 你,你,你干的好事!
(因气愤而重复)
(47) 我以为,——我以为事情不着急,就没赶着把它办完。
(因思考或犹豫而重复)
(50) 我严肃地,严肃地警告你……
(因强调而重复)
显然以上四种情况的重复都与我们的讨论的句子不同,它们是真正的由单语义结构实现在语法平面上的句内重复。用这种认识来解释4.1中的五类句子显然有困难。
433我们认为,这五种句子在语义层上是一种双(twin)语义结构,即两个重复的语义表述子结构合成的一种语义结构。这种双语义结构实现到语法平面上就成为一个前后不相等的双语法结构单句。这种句子可以认为是由两个语法表述子结构紧缩而成的。前后两个子结构分别以P1和P2表示。它们互不包容,各有分工,其中至少有一个子结构是省略形式。重心所在的子结构可以不省略,也可以省略某些非核心部分,非重心所在的子结构则必须省略某些部分(尤其是核心部分)。这两个语法子结构有着相同的语义结构。后一个子结构(P2)是对前一个子结构(P1)的追补。它们可称之为“双结构追补紧缩句”,或简称为“追补紧缩句”。例如:
如果一定要说这是重复,那么这是一种语法结构上不相等、语义结构上相等而又轻重不同作用不一的重复。我们也可以说这是正常序列的单结构单句在口语里对应的双结构形式。
现在我们以“你这是上哪儿去?”这个一般的主谓句为例,它在口语里的对应的双结构形式可以有下面五种,分别属于a、b、c三类:
P1 / P2
a)
(你)这是上哪儿去 /
你(这是)(上哪儿去)?
a)
(你)(这是)上哪儿去/
你这是(上哪儿去)?
b)
你这是上哪儿去 /
你(这是)(上哪儿去)?
b)
你这是上哪儿去 /
你这是(上哪儿去)?
c)
你(这是)上哪儿去 /
你这是(上哪儿去)?
以“你根本没赢过”为例,它在口语里对应的双结构形式,可以有a、b、c、d四类六种,每种各举一例如下:
a)
(你)根本没赢过 /
你(根本)(没赢过)。
b)
你根本没赢过 /
你(根本)(没赢过)。
c)
你(根本)没赢过 /
你根本(没赢过)。
d)
你根本(没赢过) /
你(根本)没赢过。
434e类句子比较特殊。X≠Xa,这在口语中不多见。孟琮先生也仅举一例。就这一例而言,其中的“这”和“那个”都是指代性质的,“这”和“那”可以在一定环境下表示明确的近指和远指的区别。“我看,这支不住了那个”,这句中的“这”和“那”显然也已丧失了明确的近指、远指区别,仅仅表示一种含糊的指代,可以认为这里的“这”或“那个”不过是语义层中相应部分的两个语法层交替形式(或变体)。如果用这一观点来观察例(44):
这倒省我事儿这倒是!
也可以发现“倒”和“倒是”也不过是语义层同一成分的两个语法层交替形式(或变体)。
这样看来,e类句子以及例(44)都不过是b类句子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可以归入b类。于是这种句子就只有a、b、c、d四类了。
4.4语法层上的双结构并不是两个句子,而只是一个单句内两个互不包容的语法片段,它们可以被作子结构。它们不同于两个单句或一个复句内的两个分句。重复的两个单句,它们各自都保持完整的句调、停顿和句重音,它们都分别独立成句;复句的两个分句则也在复句句调、停顿等的控制下具有相对完整的分句的句调、停顿和句重音,一般都能分别独立成句。然而我们所讨论的双结构不具有这些特点。
441这类双结构句只有一个完整的单句调,前后两个子结构完全统一在一个单句句调中。这在疑问句中看得尤其明显。例如:
哪儿去,你?|你哪儿去,你?|你哪儿去,你现在?
这三个句子的后一部分都保持上升调型,而前后连接部分的调型也是连续的或延续的,与语音长度(相当于音节数)相同的一般疑问句的调型没有什么区别。
442双结构之间没有句间或分句间的停顿。P1和P2之间的停顿不大于单句内词间的一般停顿。P1和P2之间的逗号只是表明在汉人的语感中它们的确是两个单位,表明P2是一种追补的成分。这个逗号起着结构划分的作用。
443句重音只落在双结构中的一个上。如果句意重心在P1,句重音就在P1上。通常后一子结构P2的语音长度小于P1,只是次要的追补,起着表示语气的作用,因此总是轻读的。我们用下面划双横线表示句重音所在结构,用加曲线表示轻读的结构。不加任何符号则表示既不一定轻读也不一定有句重音。例如:
别说了,/你!|这何必呢/这是!|晒得跟黑人似的/晒得。
如果句意重心在后,则句重音也在后,这时后一子结构P2的语音长度一般要超过前一子结构P1。此时P1不轻读,一般也不重读,汉语助词的轻读情况与此相仿。后附助词一般都轻读(如“的”、“了”、“吗”),而前附助词一般就不轻读(如“所”)。例如d类句:
你根本/你没赢过。|我原来/我就认识你们组里的人。
444前后两个子结构中有一个是主要的,它能独立成句。而另一个是附属性的,它一般不能独立成句。当P2是附属性的,它可以有完句的作用,也就是P2处在全句的结尾。由于这一原因,语气词一般就只出现在P1末尾。如果语气词出现在P2之后,那只能进一步证明双结构已确定紧缩成一个单句。例如:
你喊什么你呀!|我怎么着我呀?【注12】
4.5综上所述,我们将4.1中的五类句子纳入一个统一的模式,称之为“双结构追补紧缩句”。如果将这类紧缩句所对应的常式句标为:
S: P
那么这类追补紧缩句可标为:
S1 : P1P2
P1≥P; P2<P
a、b、c、d四类句子(e类归入b类)可重新描写为:
来了吗,/他? | 来了,/他现在。
他来了吗,/他?
他来了吗,/他现在?
他也许/他已经来了。
进一步归类,则a、b、c为一类,d为另一类。
1)一般只追补一次。
2)第一类(a、b、c)的P2不能出现P1的末一成分,也不能出现P1的语义重心所在的成分。例如:
*我去图书馆,〔去〕图书馆。|*我去图书馆,去〔图书馆〕。|
*你这是上哪儿去,上哪儿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
*我海淀买点东西,买点东西。
第二类(d)的P1和P2都必须出现主语,其余部分则必须不同,而P1和P2不同的部分必须是非语义重心的成分(一般是状语)。下述例子不符合此限制,因此不能成立:
*他也许来了他已经来了。
注
[1] 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1955年校订本)第四章第28节。
[2] 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2.3.2。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8.2.1。
[3] 陆俭明:《汉语口语句法里的易位现象》(《中国语文》1980年第1期)。本文所举甲种句(即§4中a类句)的例子基本上取自该文。下文所引有关观点均见该文。
[4] 孟琮:《口语里的一种重复——兼谈“易位”》(《中国语文》1982年第3期。本文所举的乙种句(§4中的b、c、d、e类句)的例子基本上取自该文。下文所引的有关观点均可参见该文。
[5] 陈建民:《汉语口语里的追加现象》,《语法研究和探索》(第二辑)。
[6] 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第一章第五节。但是在该书的第40节中又隐约地表示这种句法成分是一种“论理的”,即是逻辑的。
[7] 孟琮在《口语里的一种重复》一文中还补充了一些甲种句的类型。其中有时间词和处所词后移:
吃的是稀饭跟糖花卷儿早晨。|注意有车前边儿!
动词短语作主语可以后移:
不容易出一趟远门儿。|活该不来。
状语后移:
说了半天罗哩罗嗦的|吓一跳一抬头。
动词性成分加“得”后移:
道儿都走不动了累得。|老太太一天没吃饭让孙子给气得。|
肚子都疼了大伙儿乐得。
本文的分析也适用于这些句子。
[8] 吴竞存、侯学超:《现代汉语句法分析》(北京大学出版社)第九节。该书采用下面的图解法:啤酒吧,喝点儿。
啤酒吧, | 喝点儿。 | |||||||
( ) | ||||||||
[9] 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2.3.2。
[10] 笔者在《语言的多重性与层—核分析法》(载《汉语析句方法讨论集》,上海教育出版社;又见本书第268~282页)中对语义层和语法层及其关系曾有简略说明。在该文中笔者称语音层和语法层为外层,称语义层(语法-语义层)和逻辑层(语义-逻辑层)为内层。我们不采用“深层结构”这一概念,因为这一假想的单位难以捉摸,任意性太大。
[11] 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 18.2.1。
[12] 还有一种句子同这种追补句形式上相似,但结构上完全不同:
买点儿吧您哪。
啊,是我,您哪,……害怕,甭害怕,您哪。
(侯宝林《戏剧与方言》)
二叔,是我您哪!|找谁您哪?来了您哪。喝我这个?|
你甭难过,我过得挺好,现在靠画烟壶谋生反倒过得挺安乐您呐!
(以上见邓友梅《烟壶》,载《收获》1984年第1期)
孟琮先生在《口语里的一种重复》7.3中认为上列句子末尾的“您哪”是呼语。这个看法是对的。这是北京口语里的一种特殊呼语。它特殊在:一是用代词,而且必带“哪(呐)” ;二是专放在句末;三是不重读,没有多少第二身指代意味,而主要表示一种尊敬对方的语气;四是一般限于北京方言,在没有“您”这种代词的方言中我们似乎还未见有这类呼语。
【附记】
本文系为纪念黎锦熙先生《新著国语文法》出版60周年而作,曾提交1984年北京市语言学会为此而举行的学术讨论会,并发表于《语文论集》第1辑(1985年7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 本次重发时,为适应电脑上的符号,将例句中的下加着重点改为底线。有些图公众号很难制作,不得不调整制图方式,为了帮助了解原图,在它的下方贴上照相复制。
(2022.立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