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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亮夫先生诞生120周年 | 学术研究的“八不主义”

讲座预告 : 谈论文选题的方法和思维创新——以文学为例

在C刊主编眼中,一篇好的史学研究论文应该是什么样的?


姜亮夫:谢本师 

——学术研究方法的自我剖析

姜亮夫(1902.5.19—1995.12.4),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家,古文献学家。名寅清,以字行。


云南昭通人。1921年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学习。1926年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在王国维指导下完成论文《诗骚联绵字考》。毕业后曾在上海、四川、云南等地多所大学任教。1952年调入浙江师范学院(后改名为杭州大学),1956年任中文系主任,1983年组建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任所长,并被推举为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语言文学学会会长、浙江省语言学会会长。


姜亮夫的学术研究,大抵以小学立根基,以史学致宏大,而尤湛深于楚辞学与敦煌学。在楚辞学方面的著作有《屈原赋校注》《楚辞通故》《楚辞书目五种》《楚辞学论文集》《楚辞今绎讲录》等,对《楚辞》从字词到目录都进行了全方位的深入研究,成果为学术界广泛征引。楚辞学名家汤炳正则以之与郭沫若、闻一多、游国恩并立为现代楚辞学四大家。楚辞论著之外,姜亮夫还著有《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莫高窟年表》《瀛涯敦煌韵辑》《敦煌学论文集》《古史学论文集》《敦煌——伟大的文化宝藏》《陆平原年谱》《张华年谱》等文史论著多种,由后人汇编为《姜亮夫全集》24卷。(傅杰/撰)


原载《浙江学刊》2001年第4期

微信来源:学衡


我现在回忆一段我的学术研究方法同我老师的关系,用的是章太炎先生的《谢本师》这个题目。不过我这篇内容范围要扩大一些,不是一位老师,而是好几位老师。有四川的林山腴、龚向农先生、北京的王国维、梁任公、陈寅恪、赵元任和吴检斋诸先生,另外还有一位是南方的章太炎先生,这许多先生我都要谢,因为我一生的学术。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同这几位先生都有关系,道路是他们给我指引的,目标也是他们给我定的,等我走上道了,我就吸收了当前学术界许多新资料、新观点进我的思想体系中来,形成自己学术研究思想体系,但他们指引我的基本思想体系未变,这就是我要写《谢本师》的因缘。


我一生从事学术研究,一般都是围绕着他们的教训,走我自己愿意走的路。其中林山腴和龚向农两位先生教我的是基础知识,根柢哲学,有了坚实的基础,我才能向其它方向发展。后来到了北京,王国维先生教我甲骨金文,甚至帮我改词,我当然感激他。不过王国维先生的甲骨金文,以《说文》为基础,以《说文》为根柢,《说文》以外的东西他就不讲了。我研究甲骨金文也是以此为基础,再寻找社会科学领域里的其它有关资料,渗入《说文》,来解决甲骨文里的许多问题。如我在古史研究同古汉语研究里,同时遇到“示”字,“示”在《说文》说:“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我把甲骨金文中所有“示”字,综合起来看,根本说不上“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的意思,因此我就应用了国外一些讲古代社会的有关资料,来确定一个“示”字是中国古代大石文化时期的一种崇拜,我把分布在山东、四川、河南、云南诸省里关于大石文化大事列出来,并一直找到印度尼西亚。后来看到印尼的一位学者,也讲到这个大石文化是中国文化传过去的文章,至少他们也承认大石文化是中国传过去的事实。因此我把这个“示”字当成大石文化来讲的。又如“中”字,我有一种文字上的发现,有些汉字有同形异意。“中”字是日当中谓之中。但在甲骨金文的中字,是上下有斿的。到了小篆的中字,上下的斿就去掉了,于是“中”字就有三个意思:一是日中谓中;二是伯仲叔的仲为中;三是社中砥为中。这三种意思都是从一个圆圈上面,穿过一个十字出来的,我在甲骨金文里找了许多例证,证明这个“中”字就是“社”的意思,就是古代社会的“社”。所以日中谓中,类似这样的字我在《说文》找了三四十个。我再用民族学来证明,用其它历史上的材料来证明,我认为这样的结论是正确的,反对不了的。有关“中”字的文章发表后,国内只有一位是反对我的说法的(静安先生的学生),但他说不出理由。

总之关于王国维先生的学说,我是用了许多古代的社会资料来加以充实。


关于太炎先生的学术,他第一件事就是反对我研究甲骨文,他说:“你何必搞甲骨文呢?研究这东西对于整个文化是否有太大的关系呢?”我不同意他这话,但他是老师,我不能正面反对,我只好把写出的文章发表以后寄给他去看,他看了笑笑地说:“亮夫这脑子里装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了,他这样来证,不仅甲骨文要被他证成,金文也要被他证成,他就不晓得甲骨文是罗振玉假造的。”我只能再解释说:“先生,罗振玉假造甲骨文可能是有,但我亲自到安阳去看过、发掘过,从地质学的观点来看,甲骨文确是殷代人的东西,并不是后人造的。甲骨文中所记载的殷家帝王一个也不错,所以甲骨文不仅仅没有损伤我们的历史资料,而且还丰富我们的历史资料,因此甲骨文应该研究的。”后来一位同门孙思昉,就写文章批评我,我就写文章反驳他,一连三篇登载在《国闻周报》上,我明确表示假如我分析错了,你们可以拿出证据反驳我,如拿不出理由,就应该承认我。所以到最后太炎先生还是这样说:“甲骨文可以研究,不过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你既然研究历史,历史上还有许多东西多留心深入研究。”太炎先生出于关心,我也完全理解。


关于我研究历史这件事,同太炎先生有关,同吴检斋先生、黄季刚先生、静安先生都有关。我在历史学研究中,有些观点我几乎否定了前人的结论。我连《史记》、《汉书》上的有些材料也加以否定,形成我自己的研究系统。这系统来自于我对整个人类的古代史社会发展的认识,我研究的古代史观点是以“光明崇拜”开始,每个民族古代都有“光明崇拜”这件事,经过“光明崇拜”后渐渐地进入社会的“社”祗。“社”就是说人居住在一起,出了一个氏族,或者这一民族的基本,这是“社”。社字我是说某地生了什么族,人就在这个族底下团结,所以这个民族就叫什么社。此话国内学术界也都这样说,所以没有太大的异议。到了“社”以后,然后才有所谓的政治。我们政治应该要从夏商起,夏以前的社会都还是“社”的社会。甚至于我们有女性中心社会,女性中心社会时期就是以女娲为主。中国历史上说伏羲以后就是女娲。但是到了春秋战国以后,说女娲是伏羲的妻子,到最后说女娲是伏羲的妹子。说妻子似乎大家无异议,说妹子大家都反对。我认为说妹子并不为奇,古代本来有所谓亚血族结婚,就是兄弟姐妹之间是可以结婚的,因为那时人类的往来还是很随便的,还无所谓礼。因此女娲即使以妹子嫁结伏羲,在古代社会也会有的,尤其是女性中心社会里是必然有的。我说为什么我们的“姓”用女字旁,如“姚”、“姬”、“姜”,可以说明这是女性中心社会里的事,这在中国古代社会中普遍存在。而存在最早最长的是周,周家姓姬,可是周家的亲戚经常与姜家结合,所以姬、姜两姓是世代为婚的,一直到战国时期,姬、姜两姓都还各娶对方的姑娘为妻。这在春秋十二公里有十一公是如此,春秋里许多贵族大夫也是如此,那就说明女性中心的传递一直到周代还未衰退,这是我说的女性为中心的理由。到了有政治组织时代,最早从夏代开始,夏禹是什么人呢?我认为夏禹就是夏家的图腾。图腾是个什么?图腾是个宗神,这时候宗教色彩还存在,夏传了儿子以后,宗教的色彩渐渐地消退了,然后家族制度代替了宗教。所以殷之后,渐渐地家族已经成立了,到了周代,然后才有所谓的宗法社会。我说宗法社会就是从家族制度中推演出来的。这个观点被中央大学唐文焕所承认,他们承认我说的夏禹是个图腾,也承认我所说周、姜两姓世代为婚是女性社会的遗痕。到了东周以后这情况改变了,因此我这些关于古代史学术观点同王静安先生、同章太炎先生、同吴检斋先生都相同。

对于陈寅恪先生,我是极为尊崇的。因为他不仅懂中国的东西,外国的知识也懂得多,他懂十二国的语言,有些我听都未听到过,所以我对寅恪先生不敢有一个字的异议,对他我直到现在还是非常尊敬的,这也是我对我几位先生的印象,这印象直到现在还很深。


回国以后,抗战起了,我带回来的外国书都散失了。因此从抗战开始到现在四十多年来,我还是紧紧守着我在四十多年前所得的那些旧知识,为此我的知识已老。不过我没有忘记要看些外国书和杂志,及时充实我的知识,但毕竟我的视力太差,汲取新的学术观点较少,这是我的缺点。


我一生从事学术研究的方法是,把人文科学领域里与我研究范围相关的内容注意收集、综合、分析,同时也注意自然科学相关资料收集,以至于宗教方面的材料给予适当运用。如大石文化这问题,我也是从摩尔根《古代社会》里得出来的。用新名词来说,大概勉强可以用“综合研究”四字来代表。这“综合研究”四字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本身材料的科学综合:二是指与其它边缘科学结合研究。两者的结合方能算综合,这是我治学的重要点。为了更一步阐明“综合研究”的实质及方法,作如下具体的说明。


我五十多年来在学术上的研究经过若干次变迁。在四十岁左右,听了太炎先生的一名话“你应该从语言同历史两个角度来打定你的桩子,这个桩不打定、不深固,学术研究始终是漂浮的”,这话对我教训很大。我也看了陈寅恪先生许多文章,我觉得他的根柢深厚得很,我是万万不能及的。因此我就想到人间的事物没有两样事物是绝对分离的、绝对不相干的。我曾想天上星宿的微光对我们的影响绝对不如太阳对人类的影响,后来我看了一位法国科学家关于星宿对人类的关系一文后,我承认我原先的想法是错误的,又如人是普通生物的一种,不过在进化中“记忆”发展尤快,逐步与兽类分离,有了记忆,人脑中就积累了千万个概念,或者说是形象。形象产生了思维、联想,我们就能发现人类的事同世界的一切都会发生关系。


我主要是研究中国文化史上的问题,因此我的考证、论证以及解释方面也是以中国文化为基础,绝不轻易泛滥到中国文化以外去,一方面中国文化以外的东西有许多我是看不懂,不懂不能冒充内行。既然以中国文化为基础,那末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的东西、先秦诸子的东西、两汉经学家的东西是我基本使用的材料,并在这些材料中发现比较适合于现代人思想的东西。我们历史上的尘垢是很多的,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好像今天人类科技进步后,污染也很多的,我只想把尘垢如何清除。清除的办法就是“综合治理”,如何做到综合治理呢?即遇到一个问题,一定要与这事的周围上下四方,正面反面,以及它的来龙去脉去从多角度地观察它、研究它,从一面看不出的污染处,就从多面观察、分析就可以发现污染及其形成的根源。如从“女娲”这件事的缝隙里,观察到古代本来有个女性社会时期;从姓氏多以“女”旁为材料的事实,看到女性社会时代有贵族出现,因为有贵族才有姓,因此这些女旁是贵族,所以当时是一个女性社会时期,这是整个世界人类各民族共有的习惯。但在上述材料分析时,或作出结论时,我并不大使用“阶级”、“阶级斗争”、“奴隶社会制度”等名称,因为有些名称是外国人定的,到底我们中国民族适用否?例如“奴隶”一词,外国有奴隶,中国也有奴隶,可是中国的“奴隶”是指战败了的战俘,外国的奴隶除了战俘以外,还有一种民族把另一民族看成是下贱一等的人。如印度把一个民族分成四个等级,最下等的民就是奴隶,我们中国没有这种情况。中国人民之中只分士、农、工、商,按职业来分,没有按贵贱来分。所以“奴隶”这词在中国社会似乎不大好使用,使用起来要加注意,所以我从不轻易用“奴隶”二字,避免与外国人对此两字概念的混淆,这就是我所以说我是用中国的资料。在我的古史研究系统里,原始时期我用日月光华、日月崇拜、光明崇拜这些概念来叙述我们中国最原始的风俗习惯。中国的宗教就是从日月衍生出来的,火也是我们宗教崇拜的东西,所以我们的光明崇拜同外国的光明崇拜也不相同,外国的光明崇拜并不是以日月为基础的。在研究“光明崇拜”这个问题时,我仍然是用中国古代的资料为基础,虽然中国古代资料里有许多被汉儒污染了,因此在使用这些材料时应特别注意。如《尚书大传》云:“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这首诗肯定是到了有文字以后慢慢地修改成的,而它所反映的是最原始的初民情愫:青云绕绕缦缦而繁长,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大家欢歌跳舞,日月的光华,把大地照得这样光明,旦复一旦,希望每个早晨你都来。这些资料不必到外国材料里去取证,只要用我们中国材料就能说明白。又如讲“六博”,古代的赌博,中国历史上的“六博”究竟是怎样的?我化了很多精力去考证,最后它的源流明白了。还如中国民间流传说人死了后,灵魂要上天。“灵魂上天说”世界各国均有,但我不引用外国的资料,我就用马王堆发现的帛画上资料证明如何上天,上天还有天门,门口还有鬼、虎、豹、土神把守,这些我都只用中国的材料说明。


但有时我也用“外国”的资料来解决中国人的问题,尤其是治学方法。有很多是向国外“抄袭”来的,当然不是单纯抄,抄了以后我还用自己的观点给予提炼。如抄敦煌卷子,我用六种方法抄,这六种方法非常复杂。仅抄《瀛涯敦煌韵辑》一书,就抄了一年多,而考证又化了一年多,化三年才把这部在国外抄的书写好,所以我也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外国”的资料也抄,外国好的研究方法我也“抄袭”,结合旧的中国老先生们教我的方法,形成我自己的学术研究方法。所以在我的学术研究中,有时用国外的方法及他们所得出的结论来解决中国人的问题,而不是用外国人的资料来解决中国人的问题。因此我研究学术的方法和观点,严谨说来是奉行“八不主义”:即不中不西、不古不今、不汉不唐、不心不物。


不中不西:不是中国的,也有中国的;不是西洋的,也有西洋的。


不古不今:不是完全古代的,也有古代的;不是完全现代的,也有现代的。


不汉不唐:不完全根据汉代人注,也不完全根据唐代人的注释。


不心不物:我既不是唯心主义者,也不是唯物主义者。


我对自己的书斋有时自嘲为“八不斋”,我是“八不斋主”。


综上所述,我从欧洲回来后,就有一个“野心”,要想在历史学与语言学方面建立一个自己的、独立的、客观的、综合的体系。但从现在来看,这决心没有做到。原因有二:一是我刚从欧洲回国的头十年,即我三十六岁至四十六岁这十年间,没有书籍供应我作研究之用,全国在抗战,连安定的生活都难以做到,根本不可能安心从事学术研究。在四川三台,我虽然完成了关于敦煌韵书的整理,但这些还不能列入我的系统之中,我只不过是将材料整理交代,如此而已。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内战争又起,生活相当坎坷。我想在昆明工作三年后转到清华去,谁知清华去不成,连到杭州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建立一个学术系统,那需要先解决资料、人员、经费三大难题,单靠个人的力量是很困难的。


原因之二是遇到文化大革命的大浩劫,把我自己抄录的大批笔记,以及三四十万张的卡片和百篇以上的短文都一扫而光!我对建立自己的学术系统思想彻底绝望了。但我还是想局部研究、专题研究,能做一分就一分,我不想每一专题都做得很完整,因为我知道我的生命每天都在危机中,而且还经常遭到批判,曾记得文革中把我的《屈原赋校注》拿去批判,有人写了好几万字的批判文章,想把其中的“精品”送北京报纸发表,结果稿件不登。后来又批判我的《瀛涯敦煌韵辑》一书,那更是笑话百出,批判者连这本书的书名也讲不通,书里主要内容也讲不清。在这种情况下,有时我很懊悔,懊悔当初不跟定一位先生指引的路走,无论是静安先生、太炎先生、寅恪先生,任何一位都可以,继承他们一个人的事业,也许这样可以系统地流传一点成就。我得了各位先生的教益,而没有达到各位先生们的要求,到现在我年老,不能再工作,悔也无用!在这悔恨之中,向先生们说一句:“感谢先生们教我,我虽然不成器,先生教我的知识,我还能懂,很多研究方法都沿袭先生们指引的路前进。”所以我这个谢本师是一种潜在的意识,是多谢先生们的教导,人家说“通”“立”思师,我是个不通不立而思师,是向老师悔恨、谴责、忏悔!谢师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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