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空间变成房间 | 真的和好的
列奥纳多既是达芬奇的名字,也是米兰理工大学主校区的名字。意大利的学校、机构似乎十分喜爱把古时候流传下来的好东西注入到自己的形象里,除了命名这种初级玩法,还有把壁画一角弄成标识的。比如,米理的标识就是取自拉斐尔名画《雅典学院》。拉斐尔当然是画得极好的,可米理并不直接拿来,而是处理成黑白线图。这样做,一方面是考虑到应用的灵活性(文件矢量化,放大缩小都可读之类),另一方面也许是在暗示大众「我们跟文艺复兴大佬渊源颇深哦,但我们也推陈出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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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是从米兰理工列奥纳多校区的建筑学毕业的。
有一个学期,设计课的题目是列奥纳多校区。当时,大家对这个题目非常失望,觉得太熟悉了,很无聊。更要命的是,有一个班的基地在伊斯坦布尔。看到他们兴奋的讨论着下周就要飞过去调研以及调研完了还要观光的事情,我们羡慕极了。
不知道当时是否有人因为题目太无聊而转走,但我们很快就发现了无聊的题目也有它的好处。首先,你不能因为熟悉一个地方而觉得它没有设计价值嘛,说不定挑战更多、更有趣。再者,要真是在伊斯坦布尔组,去实地考察的时候,猫放哪呢?根本不知道,幸亏我们是校园组!还有,教授还没介绍完题目呢,先听完再做结论吧。
第二节课一开始,教授就说,我不仅给你们圈了校园这个地,而且设计手法也定了哦,要自下而上哦。
从来没有遇到过被要求用某种特定设计手法完成的设计任务,我们感到很困惑。
此时,一个不是授课老师的人冒了出来,说自己是米理可持续校园项目的负责人 M,被邀请过来给大家介绍项目的起源和目前的开展状态。
他先说可持续校园这个项目很牛啊,你能想到的世界一流大学都参加了,米理是最新加入的。用大家熟悉的话讲就是,规模大,规格高。
图片来源:http://www.international-sustainable-campus-network.org
然后,这个设计课是可持续校园的子项目之一,请大家认真搞,搞得好的话,真的有可能会实现哦,还有机会去一年一度的世界可持续校园大会汇报。建筑学生对「有可能实现」是没有免疫力的,一听到就会超激动。
他还说,米理是唯一一个采用自下而上策略的学校。哈,原来自下而上是这么来的。
至于为什么,他没讲。我们不满意,下了课去问他,他说是因为没钱。资金充足的学校,找到专家,组好团队,就可以开始推进项目了。但米理并没有设置用于可持续校园的专款,所以他们只能先把事情搞起来,尽量控制成本,实在不行了才找学校报一点。
自上而下需要钱,自下而上则需要人气。
理想中,自下而上的让校园变更好应该是这样的:师生很在意校园环境,因为在意,自然会产生一些看法,比如哪个餐厅好吃,哪块绿地宜人,哪里停放单车不便等等等等;只要设计师(M、我们)搭建好沟通平台,大家自然就会上来讨论,设计师顺利采集了大家的看法;根据这些,设计师做设计;设计有了,就再拿出来让大家讨论。
如此反复,最终得到若干让校园更好的方案。
自下而上的省钱之道就在于,有这样一群希望校园更好的人,他们会积极的提供让校园更好的线索。而且,这些线索相当可靠,因为最了解校园的也是他们。
很不幸,米理并没有这样一群人。说到这个的时候,M 脸上明显挂着失望。
M 说他们搞了一个网站宣传这个项目,也做了一些讨论会,但整体感觉是学生不太关心校园的事。米兰多好玩啊,放学后,可以去的地方太多,干嘛还待在学校?学校,就是一个上课的地方,可以上课就好了啊。你说还可以干别的?可能吧,但还真没想过。
跟 M 聊天,我们找到了问题所在:如果要「自下而上」的搞「一个更好的校园」,「下」对「更好的校园」不感兴趣肯定不行。
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下」对「更好的校园」感兴趣。
本来,在建筑设计课上,针对搞更好的校园这样一个题目,我们会去调研校园,拍下许多照片,绘制一些地图,发上一些问卷,并把收集的信息转化成若干图解,然后找到阻止让校园变更好的问题或是能让校园变更好的新事物,并设计一个建筑解决问题或引入新事。
但这次不一样,我们要自下而上。
要自下而上,却又没有人气。
因此,我们没有办法无视实际情况,像往常一样,直接设计一个(号称)能让校园更好的房子。
可持续校园是一个长期的项目,我们不早不晚的在这个时间点参与进来,了解到了眼下项目面临的最大挑战。我们应该帮它战胜挑战。我们要用建筑的方法,但最终成果是不是一个建筑,我们不知道,也觉得不重要。
就这样,我们一点一点偏离了教授的预期。
起初,教授也没说什么,大概是觉得不管怎么样他们都还是会设计一个房子的吧(建筑学生还能干啥呢...)。
课程进行到中段,其他同学纷纷拿出夺目的新自习室,新广场,新图书馆等设计方案,而我们只能告诉你如何有效的唤起师生对校园的兴趣。没有模型,没有草图,只有简短的几句话表达了一个连小学生都能理解的逻辑关系:
1. 这是我们的校园:
2. 我们每天都来这里,呆上好些时间。
3. 我们为什么不更享受这里?
4. 只要我们了解它多一点,
5. 就会思考它多一点,
6. 就会把它用得更好,
7. 甚至还有新想法!
我们热切的告诉教授,一切都始于了解校园,我们希望可以大幅度降低大家了解校园空间的成本。
教授点点头,说让我们跟他走。他把我们带到教学楼的室外楼梯最高的那个休息平台处,指着校园中心的标志性大烟囱,问了一些诡异的问题,说了一些颇具诗意的句子,都是关于现代主义的。我们几乎要接不上话,正困惑着,教授抛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走了。
再上课的时候,助教们挨个来找我们说话,他们不拐弯抹角:「还是搞一个建筑出来吧」,「建筑设计课不搞建筑说不过去啊」,「建筑也可以实现你们的目的嘛」,「现在再不开始,到时候想搞都晚了哦」。
我们表面上点头说是,或者呵呵呵呵,心里却一直在想,究竟如何让大家更好的了解校园的空间呢。
了解户外空间,不一定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尤其是对于熟悉的场所。你每天通勤经过那条路,因为走得太熟了,走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调动意识——脑子里想着热门的电视剧集,眼睛无神的看着前面,腿机械的前后运动,耳朵里面是 Get Lucky。
当然,不是所有时候我们都如此心不在焉。旅行的时候,迷路的时候,感到有危险的时候,我们就会关注周围的环境。在米兰大教堂,大家会仔细欣赏大教堂的花窗、拱门、雕塑,和塔尖。迷路的人可能在寻找某个标志物,或者比对路牌与地图。试图逃离火灾现场的人会注意安全出口的标志、楼梯的位置,和烟的走势。
我们好像天生就会把握有形的事物,比如雕塑、路牌、烟。而对于无形的空间,我们既不是生来就可以感知,成人了(到死了)也不一定能感知,甚至很多人想都没想过这也是一种能力。
无形还只是空间不易感知的一方面,空间跟人的特殊关系也严重影响了人的判断。我们在雕塑边上,路牌下面,烟的前面,我们总在有形的事物之外。我们在广场内,在房子中,在城市里,我们总在无形的空间之中。同样是被包裹,贴身的服装可以用触觉感受,而远大于我们的空间,容纳我们的同时远离我们。我们尝试用视觉抓住它,但投射出去的目光总是被更易感受的有形事物带走。
对于大多数的人而言,空间是一个存在但看不见的东西。
现在,想象你是一个在列奥纳多校区上课、下课、吃饭、自习、考试已三年有余的学生。你学的可能是化学、机械、电子、数学、或者物理。你也觉得既然每天在这里呆这么久,应该呆得更享受,于是你想从了解校园开始做起。你肯定可以打听到哪个教学楼暖气最足,哪个食堂的比萨最好吃,哪个图书管理员最难缠,哪台自动咖啡机性价比高。但对于联系起这些事物的那个整体——校园空间,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能怎么样。
而我们可以帮你了解校园空间,你也终将知道它可以怎样更好的服务于你。
如何做到?
我们试图从自己身上找线索——我们是如何从看不到空间到看得到空间的呢?
好像做模型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呢。而且,模型不只有学生在做,大小建筑公司也在做,可见模型对空间理解能力发展成熟的专业人士仍然受用。越想,我们就越确信模型是建筑师理解、分析空间的最强工具。
那么,模型也可以成为普通人理解、分析空间的最佳工具!
找一块地,把它做成模型,然后把模型放回那块地里,我们称之为在地模型。我们在在地模型之外,就可以像感知一张桌子那样轻松的理解它。借助它,我们就可以看到裹住我们的无形空间。
1. 一个在人的意识中能被圈定的环境。其「边界」可以是建筑立面、一排树、一条河或不同空间的连接处(threshold)等等。大部分人觉得它是「一个空间」,而不是「很多个空间」。
2. 一个亭子,大小以一间普通双人卧室为宜。
3. 参与者,自由进入此环境的所有人。
4. 在地模型。放置模型的桌子以60厘米高为宜,并配以5-8张轻质座椅。在地模型中有亭子。亭子中有在地模型的模型,以及一个正在玩模型的人。
我们把这个设计称之为:把空间变成房间(space rooming)。意思就是,任何复杂的、被几栋长得不一样的楼错位夹住的、露天的、没有明显边界的,用言语说不清楚的空间,都可以被在地模型简化成易于理解的房间。
反过来说,能了解自己卧室的人,通过在地模型,就能理解世界上所有的空间。
最终,我们在列奥纳多校区里挑了一个实地看特别不好理解,每天有很多人经过却没有什么人停留的场所,把它做成在地模型。
此外,我们还提供了一些功能盒子,让大家可以随意摆放。像玩乐高那样,我们就可以很直观的看到所在的这个空间的种种可能以及种种局限,大家玩完一通之后,就得出了最优解。一个「更好的校园」就被玩出来了。
注意:这不是一个1:50的建筑方案模型,而是一个1:1的玩具模型
oops,结果真的没搞建筑......
但我们很有信心的告诉教授,这个玩具,就是此时参加可持续校园项目的建筑学生 yoko 和 tao 能做的最好的尝试了。而已经说了太多的教授,此刻,只是默默拿着功能盒子在玩。
这就是第二个关于「照顾好真的和好的,教授也会好好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