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青蛙里的几种食物,它们跟我们的关系,以及对文化交流的一点思考
「葉子さん…」向来喜欢跟风的 tao 下载了养蛙游戏「旅かえる」,震惊的对 yoko 说,「这蛙吃的都是些是什么鬼?」
我们跟日本是有一点渊源的。
渊源
日本曾经是我们最想去生活工作的地方之一。为此我们学习了日文,tao 去了米兰的日本餐厅打工,yoko 去了日本的建筑事务所实习。但后来有一天两人不约而同的觉得:日本也许不是我们想去的地方。就没去了。
yoko 的本名叫叶子,日文中恰好也有叶子这个名字,读 yo(u)ko。因为对于西方人而言 yoko 更容易读,她在日本实习期间也是被人这样称呼,所以 yoko 就成了 yoko。方便之余,带来的麻烦是会经常有人跟她比出 v 字手势,因为小野洋子的洋子也念 yoko。
yoko ono(图片来自网络)
tao 第一次感到设计启蒙就是因为2008年在湖南大学图书馆看了一本日本的设计杂志 AXIS(vol.137),那一期中采访了日本庆应大学教授佐藤雅彦。他在那篇访谈中提出了「think the ways of thinking」(考え方を考える,思考思考的方式),让年少无知的 tao 第一次体会到了如沐春风的感觉。直到今天 tao 也是视佐藤先生为自己的精神导师,虽然在毕业的时候没去成他的实验室,因为人满了 : (
食物方面,除了在日本餐厅打工之外,我们以前最常看的一个 youtube 频道叫做 cooking with dog。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日本主妇与她的狗 Francis 一起教做菜。全程都是由一个很搞笑的男声扮演 Francis,以日式英文讲解每一步的做法。节目开始时,Francis 会说,「Hi everyone, welcome to the show, cooking with the doooog.」做完后,Francis 会说:「Good luck in the kitchen!」主妇再自己吃一口:「hmm、おいしい!」(好吃!)我们在这个频道学做了很多日本料理,而且很好吃!可惜的是,Francis 在2016年11月6日去世了。
图片来自网络
いろいろ,等等等等。
有渊源归有渊源,我们并不曾在日本长期生活过。这意味着我们看很多日本的东西都会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六种食物
比如养蛙游戏里的这六种食物:
えびづるのスコーン
はこべのサンドイッチ
かぼちゃのベーグル
のびるのキッシュ
よもぎのフォッカチャ
あさつきのピロシキ
不会日文的读者可以这样来看上面这些食物:每一种食物由の字分为左右两边,左边是一种食物,右边是一种食物。它们的关系像是素菜饺子/牛肉汉堡/西红柿鸡蛋面。の字左边是素菜、牛肉、西红柿鸡蛋,右边是饺子、汉堡、面。
tao 看到的时候之所以震惊是因为:
1. の字右边的食物,除了最后一种ピロシキ不知道是什么,其他的五种我们都做过,而且除了スコーン,其他四种都经常做;
2. の字左边的食物,除了かぼちゃ(南瓜),其他的都不知道是什么;
3. 这六种食物,看上去都是日本/东方蔬菜+西方面食的组合,真是太奇怪了。
所以我们立刻上网查,查出来的结果,六种食物分别是:
野葡萄の司康(Scone)
鹅肠菜の三明治(Sandwich)
南瓜の贝果(Bagel)
野蒜の派(Quiche)
艾草の佛卡夏(Focaccia)
浅葱の皮罗什基(Pirozhki)
知道了它们的中文之后,好像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野葡萄是什么?鹅肠菜是什么?野蒜是什么?浅葱是什么?艾草是中国用来泡脚、挂门上辟邪的那种草吗?皮罗什基…
の的右边
那还是先看我们比较熟悉的,の的右边好了。因为是「我们熟悉的」,所以下面说的肯定都不代表官方解释。
1. 司康
Scone。英式下午茶必备。我们好像只做过一次,因为我们平时不吃下午茶。还有一次做牛角面包的时候失败了,面没发起来,最后的结果,我们都觉得是很正的司康… 为什么知道很正呢?因为 tao 在伦敦吃过一次正宗的,味道和口感都很像。
唯一找到的一张图片,司康在茶壶的左上角,被挡住了…
2. 三明治
Sandwich。也是英国的食物,用吐司夹肉/菜/奶酪,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吧。我们偶尔会做有着蘑菇截面的白吐司,但却不常吃英式三明治。因为,我们更爱意大利三明治,也就是用硬面包而非软吐司夹住一切的帕尼尼(panini)。帕尼尼是帕尼诺(panino)的复数形式,大概是哪个英国人搞错了,最后「很多帕尼诺」就变成了帕尼尼。这种面包夹菜的食物,似乎有无限多种组合,兼备了做起来快、好吃、有营养、花样多、方便携带的优点,所以在全世界都很受欢迎。而三明治似乎已经变成了所有这一类食物的统称:肉夹馍,没错,也可以被纳入三明治的范畴。
自制蘑菇白吐司
我们吃过最好吃的三明治/panini,是在帕尔马的一家小店,叫做 pepèn。好吃到什么程度呢?好吃到直接改变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习惯。我们以前在米兰读书的时候因为有饭卡,几乎天天吃一种也是饼夹菜的意大利食物,叫做 piadine,吃了三年。天天吃当然是因为很好吃,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想过要自己在家做,也许是喜欢吃热的,也许就是喜欢开火。但 pepèn,boom!它毫不留情的、斩钉截铁的搅乱了我们的脑神经,让我们从此开始频繁的在家自己做,不是帕尼尼,而是之前经常吃的 piadine。据此我们也许可以说,当你觉得某件事情真的好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想自己做,即使不是做完全一样的东西。
pepèn 的帕尼尼
3. 贝果
Bagel。最早是波兰的犹太人发明的食物,后来变成了纽约的传统美食。这是我们最近最常吃的早餐。它与其他面包最大的不同是,烤之前要在麦芽糖水里先煮一分钟(记得翻边!),这样就可以让它咬起来特别筋道。而且烤的时候应该放在烧的滚烫的火山石上烤,烤完一面也要翻一次边,这样就可以全面释放它的香味,并且让表面变得硬脆。
我们做的 bagel。一次做12个,就是一个礼拜的早餐。吃的时候横向对半切开,涂上你喜欢的酱。
4. 派/挞
Quiche。法国的咸派。大王的招牌菜。来过我们家的朋友几乎都吃过这个。除了那些光说好吃的和光吃顾不上说话的,我们收获了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评价,比如莱科朋友安德烈亚吃完承认这个比他妈妈做得好,还有米兰猫友达里奥说我们做的比米兰西点名厨人称巧克力皇帝的 Knam 店里的要好,还有人表示这是 ta 吃过最好吃的西葫芦派。菜谱就是经典的:西葫芦、大葱、洋香菜、蛋、鲜奶油、塔来姣(taleggio,一种奶酪)、帕尔马干酪做馅;面粉黄油做皮。之所以可以这么好吃,大概是因为我们这里产全世界最好的黄油和塔来姣吧。一个派切六份,一份就可以喂饱一个人。我们两人做一个,可以吃三顿。在忙得要死,饿到没有力气做饭的时候,颤抖着从冰箱取出两份派,丢进烤箱,再取出来,一口咬下去,真的会哭出来。
大王的西葫芦派
5. 佛卡夏
Focaccia。意大利的咸饼。其实有点像中国的油饼,因为做的时候会放很多橄榄油,烤的时候就有点炸+烤的感觉。同样的面团也可以用来做成厚的 pizza。烤的时候可以放各种蔬菜和奶酪,但如果你来意大利玩,第一次吃的话,一定要吃原味!Pizza/focaccia 的面团是非常高阶的面团,发酵的过程可以长达两三天,我们至今都不算真的做过。我们做过的快速版本(也发了至少有两个小时吧)就已经非常非常好吃了。
不是很正宗但是很好吃的佛卡夏
又正宗又好吃的佛卡夏
6. 皮罗什基
Pirozhki。最后是皮罗什基,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查了以后知道,这是一种俄罗斯面包。刚好我们的猫友,米兰人达里奥的太太 Regina 是俄罗斯人。我们立刻发信息给达里奥,让他帮我们问问 Regina。
他立刻就回了:「关于吃的,应该问我。」
他接着说:「皮罗什基,就是俄罗斯的潘泽罗托。」
…潘泽罗托又是什么呢?潘泽罗托,就是 Panzerotto,是一种意大利南部的馅饼,可炸可烤,可咸可甜。米兰大教堂附近有一家小店专门卖潘泽罗托,叫做 Luini,每天都会排长队,非常好吃。它在全世界有两家店,一家在米兰,一家在东京。
米兰的 luini,可以看到门口为排队拉出的黄色分隔带,以及所有人都在吃。Panzerotti,就是 Panzerotto 的复数。
今天,知道了皮罗什基的我们终于可以问,Luini 在东京,是会被称为潘泽罗托,还是皮罗什基呢?
我们为了写这篇文章专门去回顾了以前拍的照片,其中有一张 yoko 拍了她在横滨港吃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潘泽罗托,不对,皮罗什基。
虽然没做过皮罗什基,但我们最经常做的一种早餐面包之一,就是据说是被上海人改良过的俄罗斯面包:罗宋甜面包。罗宋,就是 Russia 的中文音译。
我们做的罗宋甜面包。
我们跟 Regina 学做的俄罗斯汤,也就是我们之前见过、吃过但不知道的罗宋汤。
の的左边
说了这么多の的右边,是为了逃避の的左边。因为除了南瓜和艾草,其他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们知道日本人是喜欢吃野菜的,因为蔬菜的日文,就是「野菜」(ya-sai)。他们会吃很多不知道的人会觉得有毒的菜——当然,也会吃真的有毒的菜,比如蕨。
我们家边上的草坪里春天会长出来一种草,英文叫 horsetail(马尾),拉丁文叫 Equisetum (属名),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植物,应该也是现在地球上最古老的植物之一,从前寒武纪就有了,古时候是能长到30多米的大树,现在就变成草了。
我们去年春天在看了一篇日本人写的,关于它的文章之后,就吃了它。
从此我们也知道了它的中文名:笔头菜。——没错,它也是有毒的。唯一能吃的一种,Equisetum arvense,可以通过焯水去掉毒性。那么它好吃吗?因为当时吃的时候有点紧张,所以我们得今年春天再吃一次再告诉你。
艾草,yoko 在日本吃过艾草团子(よもぎ団子),除此之外,我们就只有小时候家里烧艾草、用艾草泡脚和把它挂在门上的零星记忆了。
至于野葡萄、鹅肠菜、野蒜、浅葱,我们要写的话也就是去网上找一堆资料,所以想想还是不写了。请跟它们打过交道的读者留言来告诉我们!
片假名
讲完食物,我们想讲一下食物的名字。我们可以看到,游戏里的六种食物,の字左边用的是日文的平假名(hiragana),右边用的是片假名(katakana)。
日文中,除了那些能看懂的汉字,大家看不懂的是平假名和片假名,它们是注音符号,功能上相当于中文的拼音,跟拼音的区别是,它们可以直接当成文字使用。平假名和片假名之间也有对应关系。也就是说,同一个词,你可以用平假名写,也可以用片假名写,意思读音都没变。
所有的外来词,像ピロシキ(皮罗什基)这种,通常都用片假名写。比如「はこべのサンドイッチ」,鹅肠菜三明治,我可以不知道什么是はこべ,也可以不知道什么是サンドイッチ,但只要知道平假名和片假名,就可以估计,大概はこべ是日本的东西,サンドイッチ是外国的东西。
另外,因为假名本身只是注音符号,所以本身没有含义。像ピロシキ这四个字分开来看不产生任何含义,它们只告诉你读音:pi-ro-shi-ki。
这跟中文很不一样。中文翻译外来词,只有汉字可用。汉字的含义丰富,稳定而又强烈。对于皮罗什基,中文大可以写成「屁啰屎急」,读音没差,但是不是有一种尴尬的画面感冉冉升起。
片假名专于注音这一点,让日文可以相对轻松的把外来词(不光是英文,而是所有其他语言)引进日文——就是标一下发音就好,没什么「翻译」可言。只要外来词本身的发音是唯一的,那它的片假名组成就是唯一的。
中文就难搞得多。如果以避免产生意义/感觉(故意乱翻搞怪就是一种感觉)为先,那么可供选择的汉字也许会很少,甚至连发音一致性都不能保证。「皮罗什基」算是这个套路的一个代表。但是你看,ki 悄悄的变成了 ji。如果以产生意义/感觉为先,那么后来的人等于在看二手资料,他们没法看到外来词本来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翻译家对它们的二次解读。比如意大利,她又意又大又利。比如美利坚,她又美又利又坚。但危地马拉呢,别管什么「马拉」了,她「危地」啊!还有厄瓜多尔,她「厄」!
因为注音符号可以直接当成文字使用,实在是太方便了,所以日文里面有无数外来语。据维基百科说,有语言学家估计现在日文里有三分之一是外来语和汉字英语(写出来是汉字,但用英文读,比如「煙草」,念 ta-ba-ko),并且还在不断增加。
tao 之前在餐厅打工的时候就问过同事山崎姐,说这么多直接拿来就用的片假名,对于日本没有接触过这些新事物的老年人而言会不会有理解上的困难。她说,当然有,但是听多了就没有了啊。
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讨论设计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比较多的用英文和意大利文。但写公众号的时候,我们想尽量用中文,于是有时候真的会碰到一些不知道中文应该怎么说的词。这个时候我们就会互相问:这个词中文应该怎么讲?最后好不容易想出来一个,又感觉并不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看到很多留学回国的人讲话喜欢「夹中夹英」,因为他们也碰到了我们前面讲的想不起来的情况。直接讲英文的话,也许可以更准确的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如果对方不懂英文就一点意义也没有。
但在日本,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每天最普通的讲话状态就是「夹日夹英夹意夹中夹俄夹一切」。我们觉得这样的状态特别妙。不管是地球哪个角落里的怪东西,只要给会说日语的人逮到,就统统变成片假名,引进日文。而且随便谁都可以做这件事,不需要语言专家精心翻译什么的。外来词可以快速进入日文,就意味着日本文化可以很好的吸收外来事物。正如前面山崎姐说的,听多了就没有(理解困难)了啊。从听到并记得外来词,再到了解它所指的外来事物,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另外,我们还发现,对于那些来自非英语国家的词,日文会参考原文翻译,而不是英文化了的原文。比如中文的米兰,是从英文 Milan 来的,但日文会直接从意大利文 Milano 翻成 ミラノ(mi-ra-no)。再比如,意大利在意大利文里是 Italia,在英文里是 Italy。中文音译英文,成了意大利。日文跟原文走,就有了 イタリア(i-ta-ri-a)。
说 mi-ra-no 的人,真的到了米兰,看到的就是几乎一摸一样的 mi-la-no。说 mi-lan 的人,到了米兰,就会产生困惑:咦,怎么成了 mi-lan-no?
再说一个切身经历。我们是特别特别晚才知道罗宋汤原来是从俄罗斯传过来的,罗宋原来是以前的中国人对俄罗斯的称呼。后来是无意间读到了罗宋汤从上海传入中国的故事,这才融会贯通。回想起来,罗宋、Russia、俄罗斯这几个词,没有背景知识储备的人的确是很难凭直觉把它们联系起来啊。
直接取用原文,认知障碍就会少一些,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带着这些词直接跳到它们所在的文化里面去,去观察,去交流。
比如日语里面的青椒肉丝,就不是由日文的青椒和肉丝拼成的,而是直接把中文读音变成片假名:チンジャオロースー(chin-jia-o-ro-su)。我们第一次知道的时候觉得特别好笑。但换个角度想想,随便哪个日本人,来中国玩的时候都可以直接跟服务生说「chin jiao ro su」呢!
于是我们又想,像这样用片假名持续、开放的纳入不同文化中的外来词,是否会让日本人拥有更开放的思维呢?是否让他们更有好奇心呢?是否让他们从别人那里学到了更多的东西呢?是否让他们得以更好的传播自己的文化呢?
创造力来自于思维的碰撞,我们相信,来自不同文化的思维,其实是可以碰撞出更大的创造力。回到最前面讲的佐藤先生说的「思考思考的方式」,他为什么会提出这件事情呢?因为他以前本来是学数学的,是被一个突发事件(好像是公司的设计师病了),推到了必须要做设计的位置,但他并没有选择用已经有的数学知识来做设计,而是真的去想:设计师会怎么思考,会怎么做这件事情呢?然后就变成了很厉害的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