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关注魏则西

这两天，来自后台的评论很多，不少读者在追问我某家特定的医院是否符合资质，普通病人看病应该注意些什么，或者是写《一个死在百度和部队医院之手的年轻人》的经过，我趁这个机会和读者们交交心，说说我们为什么要关注魏则西事件，为什么它关乎我们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以及我希望通过这篇文章实现什么。

1. “有槽”是个独立的个人公众号

有槽是我和我的丈夫“村总”做的个人公众号。我曾做过记者，做过健康和教育版编辑，现在的本职工作是新闻翻译和译审，今年预计有一本60余万字的历史译著将出版。丈夫是调查记者，有槽另一篇揭露部队医院的文章《记一家令人如沐春风的百度三甲医院》，就是他冒充患“难言之隐”，实地走访了该医院——委屈你了，村总。此外，在百度贴吧被卖后，我们也是最早采访报道的媒体之一，见《百度血友病贴吧惊变 数千病友面临生存危机》，并且因为直指疾病贴吧金牌合伙人涉及莆田系某公司，遭到了对方的诉讼威胁。

所以，有槽的文章都是我们在工作之外的业余作品，跟所在机构无关，我们就是想探索独立报道的各种玩法，除了擅长的健康、教育，我们也涉及娱乐甚至搞笑，当然因为要工作、要生活、要读书，我们的更新不可能做到跟大号那么频繁，先请读者们见谅。

2. 我是如何注意到魏则西事件的？

感谢新浪微博的网友“孔狐狸”将魏则西在知乎的问答转发出来（我和孔狐狸直至昨天才在微博微信上加了好友，也才发现原来我们早就在一个科普写作群里，而且名字挨着，缘份啊！），当时看到时我的心里被戳了一下，但并没跟进，直至发现他接受的生物免疫疗法与我去世的好友一模一样。

好友抗癌八年，从不怨天尤人，是我心目中最值得尊重的人之一。在癌症转移后他面临着靶向和细胞免疫疗法两种选择，在医生的推荐下选择了后者。我为此遍寻文献，认为这是个性价比不高、其可靠性值得商榷的疗法，而且整个治疗离奇地改在某二级医院操作，完全不可信。他仍然赌了一把，治疗后很快去世。

我不想把他的死和这种疗法拉上等号，和魏则西一样，他们的病情本来就已经非常危重，但是确实，在人生最后阶段接受的治疗令他们无法释怀，他们原本应该是可以平静、安稳地离世的，可是结果呢？

另一个动力，来自我的爸爸。爸爸因肺癌去世，在治疗期间遇到了多少无奈，面对多少抉择，我相信很多人都有类似的遭遇。所以我明白，人在绝望时会做出非理性的判断，只有用靠谱的信息将自己武装起来，才会更有力量。

在这个时候，规范的网络信息环境、规范的医院和治疗，对病人和家属无异于救命稻草。

3. 调查，这并不难

因为做了两年健康版编辑的积累，我有一群医生可以求助，在确认了细胞免疫疗法在国际上的地位、并从两年前《南方周末》的报道中得知该疗法至今处于临床阶段，不可收费后，我开始决定深入挖掘。

可以看到，我的调查并不复杂，就是把魏则西当年先百度病情、再找医院的过程再现了一遍。通过ICP备案查实医院管理方是最关键的一步，而这一步我在1月份调查北京466医院时已经做了一次。我也建议各位读者今后在碰到感觉有疑问的医院时这样查一遍，基本上用www.alexa.cn这个工具就够了。所以，查出并确认北京武警二院肿瘤中心与上海康新医院投资管理公司之间的关系，寻找辅助证据，整个耗时只有小半天，之后与一些调查记者交流，大家的共识也是：这并不难，不过这种方式以前少有人想到。

比较难的，是梳理出医院、供应商（柯莱逊）和承包商（康新）之间的关系。本来按照我的常规套路是很好办的：通过全国企业信用信息网可以查到所有注册公司的股东、董事、股权结构和变更信息。但是，上海市的企业信用系统在4月29日-5月2日维护系统，查不到！（现在系统重新开放，各位可以随意查询。）在深深的抓狂中，我看到《中国证券报》3月份的一篇报道，披露柯莱逊原股东为莆东系陈新喜，其兄陈新贤为新加坡华康医疗投资集团董事长，于是顺藤摸瓜，从几篇公开采访中发现，陈新贤同时也是上海康新的董事长——好了，谜底解开。

当时是晚上9点半，一边整理逻辑线索一边画关系图，厘清思路后我先是大喜过望，而后是深深的难过，这么明显的利益链条啊：病人进了一家医院，怎么会知道医院科室的实际老板和供应商是同一拨人？绝大多数病人又怎么可能怀疑部队医院能做出这种事情？

4. 难的是敢于发出来

调查真的不难，写也很快，为什么要在标题中将百度和部队医院单独拎出来？因为它们的违规事实最清晰。百度起码违反了不得给医院单个科室做广告的相关法规，北京武警二院违反了《军队医院管理若干规定》中军队医院不得发布医疗广告、不得承包科室的条例，从这些事实出发，已经可以追究责任。

此外，我也强调，涉事的远不止它们。我在原文最后写道：我希望，医疗监管官员，百度的人，医院的人，康新的人，柯莱逊（原文误写成“柯莱达”）的人，夜里能听到魏则西和其他受害者的哭声。

然而这么写出来，风险很大，作为在媒体业工作16年的人，我再清楚不过。这里面的任何一方要来找我的麻烦，我恐怕都会很惨。涉事的多家公司都认为我是竞争对手派来的，这是个非常奇异的指控，请问：是拿到几万还是几十万，足以推动我写一篇有可能危及生命的文章？做出这种指控的人，你们是把自己的生命和尊严看得多轻贱？

我没给自己后悔和犹豫的机会，写完预览版看一遍，没跟任何人商量，发了。当时应该是北京时间周六上午6点，不是更新公号的好时间，我知道。

5. 为什么魏则西事件和你我都有关？

文章发出来，我首先发给的是我的亲友群，我最希望他们受益，这就是我的初衷：我希望能让爸爸、好友和年轻的魏则西得到一点安慰，我希望能帮到一个两个人，首先当然是亲朋好友。我不知道这篇文章竟然能迅速传开，到了10万+以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害怕，真的怕，即使不担心自己，我也担心家人的安危，很多好友和读者开始提醒我注意安全，我也看到了质疑我的文章。但我又深感欣慰，在这次声援魏则西的事件中，我没有袖手旁观，追问事实的你们也没有。现在，这篇文章能帮助的也许不是一个两个人了。

这起事件为什么这么重要？因为它揭露的不止是一个疗法，一家医院，一个公司的问题：

肿瘤免疫疗法仍然是一项有前途的疗法，问题是除了莆田系，还有大量三甲医院违规操作，有关部门能不能对此做出更合理的约束？

部队医院被承包的问题说了多年，整改数次，为什么仍然没有本质的改变？

民营医院仍然应该是公立医疗有益的补充，问题是它们为什么无法摆脱百度竞价排名和网推这根拐杖？

生物医药公司仍然将发挥科技创新的巨大作用，问题是如何斩断与医院的利益输送？

还有，仍然坚称没有错的百度，是否真的无法改变公司的价值观和生态体系？

不厘清这些问题，中国的医疗环境和商业环境仍是一团乱麻，无论是病人、医生、医院，都将陷入更大的困顿和互不信任中。

在昨天，不断有消息传来，而最令我欣喜的是，国家网信办会同国家工商总局、国家卫生计生委已成立联合调查组对魏则西事件进行调查。国家卫生计生委、中央军委后勤保障部卫生局、武警部队后勤部卫生局联合对武警北京市总队第二医院进行调查。

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始。曾经悲观的我现在竟然生出了一丝希望，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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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槽(Dr-Venting)的第46篇原创文章，版权由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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