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二小欺凌事件，一个反转反转又反转的故事

12月9日，一篇名为《每对母子都是生死之交，我要陪他向校园霸凌说NO》的文章刷爆朋友圈，文章写道，11月24日，儿子在北京中关村二小如厕时，两名同班男生进入厕所。其中一人堵住门口提出“我要开门看你的屁股”，另一人则将有厕纸、尿液的垃圾筐扔下来，“正砸在儿子的头上，尿和擦过屎的纸洒了他一脸一身。那两个男生见状，哈哈哈一阵嘲笑跑走了，全程不到一分钟。”

被霸凌的孩子母亲表示，次日家长向学校投诉，非但未达到其所希望的目的（对方家长道歉等），反而遭到了校方的责难。在多次与学校、区教委交涉无果，孩子出现急性应激反应症状的情况下，母亲写下这篇文章，承诺“要拼尽全力让阳光冲破雾霾照亮本该保护孩子的校园”，同时希望强调这个事实：“多数人没意识到，孩子的力量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多数人没意识到，校园欺凌远比你以为的广泛和频繁。”

这篇文章能在短时间内获得10万+，主要是由于两个“没想到”：没想到如此离谱的欺凌事件会发生在中关村二小这样一所北京名校；没想到校方的应对如此差劲。

更差劲的事情在后面。次日，中关村二小发布了第一份声明。声明表示“针对近期网络上出现的关于我校以及相关事件的不实言论，我校将保留通过法律途径维护学生及学校声誉，并追究相关主体责任的权利。”这份措辞大有上世纪80年代风格的声明甚至连新华社都看不下去了，发文质问“学校回复为何如此冷漠？”

在一些人开始探讨学校、家长和学生三方该如何更好地应对类似事件时，几张微信截图也开始悄悄在社交媒体上流传。当天，我留意到了下面这三张截图。

截图为受欺凌的学生和其父母贴上了这几个标签：“通过中央办公厅找的关系”、“母亲是个编剧、东北人，很会编故事”、“从小练习空手道”。这是危机公关高手啊。

首先，强调“中央办公厅”这个华丽丽的光环，会在潜意识中赋予观者仇富感，很多人的直觉是走关系、有背景的人无需同情；第二句关于母亲身份的描述，是试图加强对于地域和职业的刻板偏见，可是可以想想，神州大地何处没有遭遇过地域歧视呢，将这句随意切换为“母亲在投行工作，北京本地人”或者“母亲是媒体人，老家在河南”，是不是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第三句是关于孩子的背景描述，“练习空手道”暗示的是孩子能打，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更高级的是，通过对受害者和其家人的描述，同时加上一点点对事实的扭曲：“孩子上厕所不小心尿到别人身上”，反转者已经悄悄地带起了节奏，很多读者开始放弃了对校园霸凌的严肃讨论，同时放弃了对事件事实真实性的追问。

其实，这件事有多复杂呢？它的核心无外乎是这么两个问题：第一，事件发生时，孩子究竟有没有过失的情况下被人扣过厕纸篓？第二，事件发生后，如果《生死之交》一文的事实描述没有错的话，两个欺负人的同学有没有承认错误，家长是不是愿意承担责任，校方有没有承诺对校园欺凌做出更严谨的制度设计，确保每个孩子的身心健康能得到更好的保护？

三天后的12月13日，中关村二小终于发布了第二份声明，这份声明最值得赞许的地方在于列明了一个清晰的时间表：

10日上午10时03分10秒，明明（化名，即受到伤害的同学）从教室出来进入厕所。03分17秒至18秒，军军（化名）同学和亮亮（化名）同学从操场进楼后相继进入厕所，03分47秒至48秒，军军和亮亮一前一后跑出了厕所回到教室。04分22秒，明明从厕所出来回到教室，在楼道里边走边用袖子擦着额头。整个过程，明明在厕所里的时间为1分12秒，亮亮和军军在厕所里待了30秒，明明是在其他两人离开厕所后34秒走出厕所的。

这个时间表在厘清事实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第一，亮亮和军军只停留了30秒，因此传言中受害者不小心将尿到他们身上（其后又有所谓爆料者声称是受害学生故意将尿溅到他们身上）的说法是不成立的，可见有人在故意混淆是非；第二，区分霸凌还是普通打闹，一个通行的标准是看对人还是对事，如A和B抢玩具当场打起来，这叫对事，不算霸凌；A跟B因此结下梁子，找茬打骂B，那是对人，就是霸凌。而按官方声明所述，两名男生进厕所仅30秒时间，就把垃圾筐扔进受害人所在隔间，明显不是对事，因此将事件定性为霸凌没问题。

这份声明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信息，即两位欺凌同学的家长的态度和校方对事件的定性。声明称：

为此，学校与三位同学的家长就上述诉求反复进行沟通，亮亮和妈妈向明明及其父母当面致歉，军军的家长也对孩子的不当行为进行了教育，但亮亮和军军的家长不认可此事是校园欺凌行为，更不是施暴行为，故始终未能达成共识。

经学校多方调查、了解，明明和亮亮、军军属于正常的同学关系，课上、课下互动交往正常，有互相起外号现象，但没有明显的矛盾冲突。我们认为，上述偶发事件尚不足以认定亮亮和军军的行为已经构成校园“欺凌”或“暴力”。

也就是说，扔厕纸篓的孩子和家长做出了道歉，但在事件中守着门的同学和家长没有道歉。两位同学家长和校方皆不认为事件构成欺凌——这种态度和定性与受到伤害的同学家长的看法显然是相左的。

有意思的是，在10日-13日期间，几个新注册或者经久不用的账号开始在天涯、家长帮和新浪微博发文，包括“霹啤痞屁”（新浪ID、家长帮新注册同名ID）、“灵瑜瑞辰”（新浪认证蓝V、家长帮新注册同名ID）、“守尸大”（天涯新注册ID）。

在12月12日22：09分“守尸大”发布在天涯的一篇题为《请问这位家长，这几天，你的所作所为，算不算欺凌？》的网文中，以当事人同班同学家长的身份指责被害者家长使用网络舆论刁难校方，给孩子们的期末考试和相关周年文娱活动带来了影响。

次日，“霹啤痞屁”以孩子家长身份将此文转贴到新浪微博，并获得“海淀区中关村第二小学”这个认证官方微博的迅速点赞，因此吸引了包括我在内的大量网友的关注（这个赞现已取消）。

在查阅了工商注册资料等公开信息后，我在新浪发表了头条文章：《反谓的二小霸凌反转事件真是反转吗？》。

我的调查结果是：在过去这一周的反转和爆炸活动中，两个新浪微博ID“ 霹啤痞屁 ”、“灵瑜瑞辰”与一个新注册的天涯ID“守尸大”互动紧密，而“灵瑜瑞辰”的关联公司“灵瑜拓思”监事为中关村二小的一位郝姓老师。

而我的猜测是：天涯爆料人“守尸大”是不是就是毕业于首师大的这位二小郝姓老师？

发表文章几个小时后，霹啤痞屁在私信中向我解释了这几个神秘ID的关系和动机。他表示自己只是普通家长，与灵瑜瑞辰这个蓝V的维护人员是好友关系，而灵瑜的股东与二小郝老师是朋友。他的孩子为舞蹈演出进行了大量准备，但校方因霸凌事件取消了表演，因此在义愤之下发帖，行为与校方无关。霹啤痞屁同时表示，他不知道中关村二小官微为何会给自己的长文点赞，而“守尸大”这个新注册的号只是游戏名。

其后二小霸凌事件受害者的母亲向我确认，文中提及的郝老师一直关切孩子的成长，在事发后也一直帮助协调家庭与学校之间的关系，她确信这几篇反转文不可能出自郝老师之手。虽然她并不能肯定这位反转文作者的身份，同时对多日来遭受到的各类抹黑感到难过，但为了保护郝老师，希望我删除涉及到老师的这部分。

我的作法是全文删除，条件是这位作者删除相关网文，同时获得被伤害学生家长谅解。14日上午“守尸大”申请删帖，理由是“网络舆论压力”。

视线转向郝老师一边，之所以在13日的文章中怀疑这位老师与反转文有关，除了他在灵瑜瑞辰关联公司任监事外，还在于13日这天，很多人在转一篇题为《中关村二小校园霸凌真相大公开！》的微信文章，在当天下午该文阅读量已达到4万多。

这篇文章和公号有几个疑点：

第一，这个名为“willwill”的公号自去年8月注册，总共只发表了这一篇文章，以常理推论，一个几乎是植物人状态的公号是不可能猛然间复苏，并且获得如此大阅读的。

第二，这篇文章的内容与《请问这位家长，这几天，你的所作所为，算不算欺凌？》一文也多有重合之处。考虑到两篇文章发表的时间相隔不到9个小时（前者为12日22：09分，后者为13日7：04分），而《真相》一文还经过了精心编排，两文作者在写作中有所沟通或借鉴，是合理的推测。

第三，该个人账号的注册者为郝xx。

在14日中午，我联系了郝老师，并提出了上述疑问。郝老师在长达2个多小时的沟通中，耐心地给出了大量解释。

首先他确认，作为电教老师，该公号确实是由他在去年替学校注册，但疏于管理无法登陆。与该账号同时申请的还有一批账号，账号的用户名和密码在校内有多人知晓，因此他无法猜测是谁使用该账号发文。

其次，他确实在两家公司入股，但与灵瑜瑞辰公司股东合作开办的灵瑜拓思公司自开业以来并无实际经营活动，另一家公司情况类似，并承诺可向媒体公布公司流水。

最后，郝老师反复强调，他一直关心被欺负的这名学生，在他受到伤害后也曾多次与其母亲沟通问候。现在他最大的期望就是孩子能尽快回到校园。

我认为郝老师的沟通是有诚意的，也基本认为此次他是基于一系列巧合或者不凑巧（恰巧在爆料人公司入股、由他注册的公号恰巧与反转文同步发布爆款文章）而躺枪。因此我真诚祝愿他能平安渡过这场风波。

事情到现在，算是结束了吗？

当然没有。究竟是谁让willwill公号起死回生，究竟是谁发布了文章呢？中关村二小为什么会在根本没关注“霹啤痞屁”ID的情况下迅速给他文章点赞？点赞代表学校立场吗？

而事后，中关村二小部分家长对我说的话，更是让我百感交集。一些家长证实了被欺凌学生家长的说法，表示自己的孩子也曾被欺负。一些家长表示，他们在不得以的情况下转发了攻击受害学生家长的文章。可也有些家长对我和受害学生家长进行了人生攻击，比如这位孩子母亲。

这则留言生动地反映出了中关村二小事件后，为什么有人在有意制造反转——跟性侵事件一样，他们坚持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丛林法则。

引述朋友“牧童”先生对此的评价：多数人从小到大，都习惯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只要被欺凌的人不是自己，就基本不关心，但又喜欢对热点事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注，以寄托自己的“爱心”，部分文章击溃了他们内心的虚伪，于是就会气急败坏。实际上，只要每个人都多一点恻隐之心，早就知道校园凌霸有多严重了，中关村二小这次事件，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那位家长对这种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稍微认真了一点而已。

是呀，还原到本质，这不是一件特别的事件，但它很典型，典型到足以刺痛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思考自己和身处的这个世界的关系。我暂时觉得这个世界不太友善，人的恶意有时超乎想象，但我还是和被霸凌的孩子家长一样，希望在剥开了种种谎言与谣传后，回到事情的本质：

请更多教育工作者、家长和孩子们认识到什么是欺凌。

请有关部门制订出更好的应对欺凌的举措。

希望每个孩子的脸上都能照见阳光。

这是有槽(Dr-Venting)的第86篇原创文章，图文版权由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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