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的作家彭小莲

念中学时从《收获》杂志读到过彭小莲的小说，印象中她的小说都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并不执着于讲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而是像一个人边走边说，你跟随她在现在、过去与未来三个地点间走来走去，语言简洁爽利一如其步伐急促。阅读过程始终有作者心声画外音一般的陪伴，她出发，她停留，她回忆，她假设，她悔恨，她怨恨，她思索，她惘然……那声音中满是情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后来就有二三十年没看过她的作品。知道她拍电影去了，知道她去美国了，也就渐渐淡忘了一位曾经喜爱的作家。

在微博上关注了张辛欣，在她6月6日的一篇博文中，竟意外看到关于彭小莲的一些事情。张辛欣因丈夫突然去世，悲痛异常。有一天就突然收到彭小莲发来的信息：“你还好吗？不敢打搅你，需要我的时候关照一声。We are always behind you! Take care!”

张辛欣说与彭小莲只见过一次面，说她长得极为优美。彭小莲的问候让她感觉亲近，她诉说自己的心境：“……实在说，不想活下去了，腰腿不好，手拧不开瓶盖，无法铺床，不会做饭不会吃饭，为写一点残酷的深渊残存？我六十三岁不是三十六岁。绝不想回国，哪里都不是归宿。遥远地希望你的身体还行（注：因为小莲五年前乳腺癌手术）。”

这才知道彭小莲患过乳腺癌。乳腺癌是治愈率很高的癌症，想着她总是康复了。又看她下面对张辛欣的劝慰，真是乐观通达：

“我特别明白你的绝望，活着真的很难，你要有一个生活目标才可能战胜绝望！我现在在尼泊尔，这里真的又穷又脏又乱又破，但是他们拍的电影，摄影、灯光、美术之好，让我震住了！”

张辛欣回答说：“……但是，活着没有意义了。”

小莲：“现在要把活下去的理由变得抽象一点，否则解脱不了。不想活，是最后一步对自己的放弃，这是最容易的。你慢慢站起来，是对自己的挑战！我现在说什么都是废话，你什么都明白，但是人活着是意志的胜利，其他都是假的！”

忽略生之艰难，而把目光集中在人生美好的事物上面，比如艺术。这样去劝慰一个人我觉得好棒，她说的那些话感觉对每个人都是有启迪性的。她说到在尼泊尔电影节上的感受：

“……电影院，像我插队的公社礼堂，地板是水泥的，电线拉在外面，怕被人踩坏，上面压着马路上捡来的石头。后来乐队走上舞台吹打，有一个胖子跳上去跳舞，实在是开心，我第一个跟着他在台下跳起来，大家都开始跳！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指数’！接着看了开幕式电影，尼泊尔短片，我大吃一惊。电影语言非常漂亮，还是一个处女作！我现在永远会在苦难里看见快乐，开怀大笑，你会有这一天的！”

我以为“在苦难里看见快乐”仍只是她为了劝慰朋友的泛泛之谈，直到看见她谈及自己的生存状况：

“我在中国只为了不要讨生活，不要把精力放在挣钱上，希望每天可以看书。我没房没车没钱，每月拿低保退休金两千五人民币，我活得特别开心，我终于活在自己内心。我把绿卡扔了，也是因为再也不想回美国了，和男朋友十六年的感情分手的时候也是希望一觉睡去，最好不要醒过来。后来甲状腺多发性结节病变，甲状腺全切，很快发现乳腺癌中晚期转移，我在化疗的时候独自一人，一个朋友都不想见，就是这个时候，我彻底在死亡边缘战胜了自己。”

她说：“你必须像我一样站起来！”

我这才知道我喜欢的这位作家，在这些年里遭遇了一些什么。我想了解她更多，那天花了很长时间在网上搜索她的信息。

再也没料想到的是，仅仅十几天之后就得知她的死讯。

下单买来了她所有的书。今天一整天读了她与刘辉合著的非虚构作品《荒漠的旅程》，四代中国人真实的生命故事，充满深沉的慨叹与反思。其中一些章节对女性命运的透视尤其令人战栗。

不仅感慨这么撼人心魄的作品几近于无声无息，说明这个民族是这么愿意忘记过去。没有记忆，没有反思，何其悲哀。书中所写的一代代人都陆续离去，现在，连彭小莲都离去了。这个民族到底还能留下几页带着个人情感温度与细节的真实历史？（如此说来，妈妈的回忆录作为平民视角的历史记录也汇入其中。这真是一件让人骄傲的事情。）

彭小莲也不是一直那么笃定的，她曾写道：“人世间好像什么都长不了，没有不死的东西，没有永恒。在人群中她常常有迷路感，问自己：你会在独立中萎缩吗？于是便坐立不安，慌慌张张四下寻望，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最终，她在独立的洪水中屹立住了，最终，她的精神没有萎缩。就算那荒漠的旅程暂时没有为更多的人知道，但她的确来过，走过，留下一步一个真切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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