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暢然丨清胡紹勳《四書拾義》對《孟》學增字解經的克服暨其他創解
清胡紹勳《四書拾義》對《孟》學
增字解經的克服暨其他創解
古經有省文,無缺略之文。後人注經曲為斡旋,而經旨反失。如“何事於仁”,以“事”為“事事”之“事”,必曰“何止事於仁”,然“事”解為任而“止”字不必補矣。“啟予足啟予手”,以“啟”為開,必曰“開衾而視”,然“啟”讀為“䁈”而“視”字不必補矣。……拙著於此類揭出若干條,以見注經無煩添設。至若言有緩急,……又非語未完全。(略例,第675頁下欄)
經典之文,自有本訓。得其本訓則文義適相符合,不煩言而已解;失其本訓而強為之說,則阢隉不安,乃於文句之間,增字以足之,多方遷就而後得申其說。此強經以就我,而究非經之本義也。如(第32葉下半葉)……《系辭傳》“聖人以此洗心”,“洗”與“先”通,先猶“導”也,言聖人以此導其心思也。而解者曰“洗濯萬物之心”(自注:韓注),則於“心”上增“萬物”字矣。(第33葉上半葉)……此皆不得其正解而增字以遷就之。治經者苟三復文義而心有未安,雖舍舊說以求之可也。(第63葉上半葉)[12]
此經朱子補出“又”字,文義始明。竊謂“有”即“又”之借字……讀“有”為“又”,文義自通。(卷四“有大焉”條,第710頁下欄-第711頁上欄)
“興”即興此發倉廩之舉。此舉久廢,因景公說晏子言而復興之,故曰“始興”,一言“發”而“惠政”在其中矣。(卷四“始興發”條,第709頁上欄)
經無“人”字,注以“人”字增成其義,如此當云“間一”,不當云“一間”。既云“一間”而訓為一人之間,究與經文詞例不符。蓋自殺對代殺言。間者,代也。《爾雅·釋詁》訓“間”為“代”。《詩·桓》“皇以間之”傳、《儀禮·燕禮》“乃間歌《魚麗》”注、《周語》“新不間”舊注並同。此經謂父兄非自殺,人之殺我父兄者,特為我一代耳。(卷五“一間耳”條,第721頁下欄)
疏訓“為”為“以為”,必用“以”字增成其義而後可讀。不知古人“為”與“謂”通用,“為我願之”即“謂我願之”也。如《禮記·禮器》“誰謂由也而不知禮乎”,《家語·公西赤問篇》作“孰為”。《左傳》莊二十二年“是謂觀國之光”,《史記·陳杞世家》作“是為”。《大戴禮記·文王官人篇》“此之為考志也”,《逸周書》作“謂考志”。《墨子·公輸篇》“宋所為無雉兔鮒魚者也”,《宋策》作“所謂”:皆是。(卷四“子為我願之乎”條,第710頁上欄)
朱子因“慢”字補出“廢”字,文義方明。竊謂“慢其經界”即敗其經界也。如《方言》十二[13]及《廣雅·釋詁三》皆訓“慢”[14]為“敗”,可證。必敗其經界者,暴君因此侵奪鄰國,汙吏因此侵佔鄰邑也。(卷四“必慢其經界”條,第712頁上欄)
趙注訓“夫”為“夫人”,訓“或”為“有”,當云“彼既有人治事”,而復補出“自謂”二字者,以此“治事”專指王驩本身也。不知古人文義最顯白,無待斡旋。“或”當讀為“咸”。如《易·咸》“或承之羞”,鄭本或作“咸”。《家語·正論》“不為末,或曰義”,注云:“或,《左傳》作咸。”皆是。“夫既或治之”即“夫既咸治之”,“咸”與“皆”同義。蓋王驩以行事自專,並無一事商於孟子,故孟子云,彼既皆治之,予復何言?(江有誥補充意見從略)(卷四“夫既或治之”條,第711頁上欄下欄)
此經無闕誤,或說得之。“可”有“合”義。《荀子·解蔽篇》“則不可道而非道”,注云:“可謂合意也。”《正名篇》“故可道而從之”,注云:“可道,合道也。”“可謂曰知”即“合謂曰知”也。上經云“父兄百官皆不欲”,此經云“可謂曰知”,猶云“皆謂曰知”,明矣。至偽疏於“可謂曰知”上加“乃曰”二字,謂百官族人皆以為知禮,能行三年之喪,乃曰可謂曰知,更屬添設。(卷四“可謂曰知”條,第711頁下欄-第712頁上欄)
“今夫蹶者”,《集注》釋“蹶”為“顛躓”。“顛”之本字作“蹎”,經傳多借“顛”為之。《說文》:“蹎,跋也。”“跋”即“沛”之本字。馬融《論語》注云:“顛沛,僵僕也。”“蹎”或借“疐”為之。《詩·豳風》:“狼跋其胡,載疐其尾。”毛傳云:“疐,跲也。”與《說文》“躓”訓“跲”合,亦“僵僕”之意。
然《說文》“蹷”下云:“僵也,一曰跳也。”“跳”下云:“蹷也,一曰躍也。”《廣雅·釋詁》亦云:“蹶,跳也。”當以“跳”義為長。
《禮記·曲禮》“足毋蹶”,鄭注云:“蹶,行遽貌。”《越語》云:“蹶而趨之,惟恐弗及。”《呂氏春秋·貴直篇》云:“狐援聞而蹶往過之。”一言“蹶而趨之”,一言“蹶”而“往過”,皆不見有僵僕之義,非跳而何?趨謂疾行,跳則行且跳,較趨為尤疾。趨與蹶,作氣使然,氣勝者,心無不動矣。(卷四“蹶者”條,第710頁上欄下欄)
趙注以“在”釋“存”,據《爾雅·釋訓》:“存存,在也。”注云:“存,即在。”《公羊》隱三年傳“有天子存”注、《孟子·離騷下》“以其存心也”注、《告子上》“雖存乎人者”注、《荀子·非十二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注、《呂覽·應同》“召寇則無以存矣”注,皆訓“存”為“在”。“所存”即“所在”也。
“神”與“化”對文,“化”主“所過”之地言,“神”亦主“所在”之地言。《爾雅·釋詁》云:“神,治也。”“所存者神”,謂所在之地無不治也。趙云“其化如神”,猶是比擬之辭,而非“神”之本義。(卷五“所存者神”條,第720頁下欄)
“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注亦訓“摟”為“牽”。據《說文》手部:“摟,曳聚也。”《詩·山有樞》“弗曳弗婁”,毛傳云:“婁,亦‘曳’也。”趙注以“牽”釋“摟”,亦“曳”義之引伸也。許氏又訓“摟”為“聚”,本《爾雅·釋詁》。《釋詁》云:“摟,聚也。”《孟子》“摟諸侯”與“摟處子”字同而義異。“摟處子”當訓“牽”,“摟諸侯”當訓“聚”。“聚”猶“會”也,“聚諸侯以伐諸侯”猶言“會諸侯以伐諸侯”也。(卷五“摟諸侯”條,第719頁上欄下欄)
《孝經》言卿大夫之孝曰:“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亦先敘“服”而後敘“言”、“行”。《都人士詩》“狐裘黃黃”,兼及“出言有章,行歸於周”,此皆“言”、“行”與“服”並論。然謂堯服為“法服”則可,謂桀服皆非“法服”,恐未必然。桀言非仁義之言,桀行非仁義之行,至桀服,不聞其“譎詭”,趙注云“桀服,譎詭非常之服”,亦臆斷爾。
竊謂“服”當訓“事”。《詩·關雎》“寤寐思服”,《六月》“共武之服”,《共武之服》“昭哉嗣服”,《板》“我言維服”,《噫嘻》“亦服爾耕”,鄭箋皆訓“服”為“事”,本《爾雅·釋詁》。又《楚辭·天問》“舜服厥弟”,注亦以為舜事厥弟。然則“服堯之服”者,事堯之事也;“服桀之服”者,事桀之事也。事堯事則為堯,事桀事則為桀,方與“言”、“行”二句一例。《中庸》“言前定”、“事前定”、“行前定”,“事”與“言”、“行”並舉,正與此經同。(卷五“堯之服”條,第719頁上欄)
“慈”亦“孝”也。《孝經》“若夫慈愛恭敬”,《正義》云:“或曰,慈者,接下之別名;愛者,奉上之通稱。劉炫引《禮記·內則》說‘子事父母’,‘慈以甘旨’,《喪服四制》云高宗‘慈良於喪’,《莊子》曰‘事親則孝慈’,此並施於事上。如劉炫此言,則知慈是愛親也。”
勳按,《禮記·曲禮》:“不勝喪,乃比於不慈不孝。”《禮運》:“行於祖廟而孝慈服焉。”孫之愛祖稱“孝”,亦稱“慈”;猶子之愛親稱“孝”,亦稱“慈”也。“慈孫”猶“孝孫”。(卷五“慈孫”條,第716頁上欄)
“耨”,《說文》作“槈”,訓為“薅器”,或從金作“鎒”。本指鋤而言,引申其義,凡芸苗皆可稱“槈”,經籍通作“耨”。
此經“易耨”與“深耕”對文,不徒令苗簡易。“易”有“速”義。如《史記·天官書》“易福薄”,《集解》引徐廣云:“易,猶輕速也。”蓋以“時雨將至”,速耨以待之,不容少緩,故曰“易耨”。“速”與“疾”同義。如《齊語》:“深耕而疾耰之,以待時雨。”其明證也。又《管子·度地篇》:“大暑至,利以疾耨。”“疾耨”即“易耨”矣。(卷四“易耨”條,第707頁上欄)
趙注以“若言”釋“如”字,合下二句作一氣讀。然玩本句“者也”,語意不與下二句緊連。蓋“如”字有本義,有引伸之義。“如”訓“若”為本義,引伸其義,凡云“相若”者,亦謂之“相當”。
如《宋策》“夫宋之不足如梁也”,注正訓“如”為“當”。此經“寡人如就見者也”,猶云“寡人當就見者也”。齊王此言甚得體,本欲托疾而先言當就見,語頗婉然。(卷四“如就見”條,第711頁上欄)
趙氏訓“于”為“助”,甚合古義。“于”、“於”二字經傳通用。《爾雅·釋詁》:“於,代也。”“于予治”,謂代予治也。(卷五“于予治”條,第716頁下欄)
《萬章》“號泣于旻天于父母”,劉向《列女傳·母儀傳》引作“號泣,日呼閔天,呼父母”。王氏《經義述聞》云:“《列子·周穆王篇》‘王乃歎曰於于’,《釋文》音‘嗚呼’,是其例也。《史記·屈原傳》:‘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文義與此相近。不然,則舜往於田時不在父母之側,何得曰‘於父母’乎?趙注不讀‘于’為‘呼’,失之。”
勳按,《說文》:“于,於也,象氣之舒。”“乎,語之餘也。”義本相近。“于”、“乎”之通用者,如《易·需》象傳“位乎天位”,石經作“位于”;《莊子·人間世篇》“且幾有翦乎”,《釋文》云:“乎,崔本作‘于’。”《列子·黃帝篇》“今汝之鄙,至此乎”,《釋文》云:“乎,本又作‘于’。”是也。“乎”與“呼”通。如《詩·抑篇》“於乎小子”,以“乎”為“呼”可證。(卷五“于父母”條,第716頁下欄)
“干戈戚揚”,毛傳云:“戚,斧也;揚,鉞也。”《正義》曰:“《廣雅》云:‘鉞、戚,斧也。’則‘戚’、‘揚’皆斧鉞別名。《傳》以‘戚’為斧,以‘揚’為鉞,鉞大而斧小。太公《六韜》云:‘大阿斧重八斤,一名天鉞。’是鉞大於斧也。”勳按,“鉞”亦名“揚”者,“鉞”、“揚”二字為雙聲,故知“揚”為“鉞”聲之轉,“鉞”即“揚”也。如《易·夬》卦辭“揚於王庭”,鄭注訓“揚”為“越”,謂“揚於王庭”即“越於王庭”也。他如“發揚”之轉為“發越”,亦類是。(卷四“戚揚”條,第709頁下欄)
“變更微服”,非聖人所為。且桓司馬素識孔子,雖“變更微服”,亦安必不遭其害?竊謂“微服”即“微行”。《說文》彳部云:“微,隱行也。”此云“微服”,“服”亦訓“行”也。《尚書·盤庚》“先王有服”,《康誥》“子弗祗服厥父事”,孔傳皆訓“服”為“行”。文十八年《左傳》“服讒蒐慝”,注亦云:“服,行也。”蓋孔子過宋,恐桓魋害己,故微行而過之,豈變服乎?
長洲縣陳碩甫先生為勳得一證云:《詩·七月》“遵彼微行”,傳曰:“微行,牆下徑也。”“微服”正與此“微行”同意。孔子從小路過宋,不由大道也。勳按,《廣雅·釋詁二》以“小”釋“微”,足證“微行”確是小路。從小路,亦“隱行”之一義。其說極精。(卷五“微服”條,第717頁下欄-第718頁上欄)
鄭氏注《遂師》云:“移用其民,使轉相助,救時急事也。四時耕耨、斂艾、芟地之宜,晚早不同,而有天期地澤風雨之急。”其引《旅師》者,彼職云:“掌聚野之耡粟、屋粟、閒粟而用之。以質劑致民,平頒其興積,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又云:“凡用粟,春頒而秋斂之。”鄭注云:“困時施之,饒時收之。”疏注云:“[17]經所云是貸而生利,此經所云是直給不生利也。官得舊易新,民得濟其困乏,官民俱益之也。”據此,則“補不足”亦是春頒粟,秋仍斂之,但不生利耳。如此說“補不足”、“助不給”,可以通行,為諸侯所取法。
若時解以為“補不足”、“助不給”俱是發倉廩以補助之,是謂“不給”即“不足”也。如必每年春秋俱發倉廩,恐亦難周。況當秋斂,非甚凶荒,無有不足。
據《說文》:“給,相足也。”《周語》“事之供給”注、《晉語》“伎藝畢給則賢”注、“知羊舌之聰敏肅給也”注,皆訓“給”為“足”。然“足”為“給”之本義,引伸其義,亦與“及”同。如《晉語》“豫而後給”,注云:“給,及也。”《漢書·晁錯傳》“弗能給也”,注云:“給,謂相連及。”然則“助不給”正謂助其事之所不及也。恐其不及,則早斂者使晚斂者轉相助,晚斂者使早斂者轉相助,專主人力而言,與“發倉廩”無涉。(卷四“不足不給”條,第708頁下欄-第709頁上欄)
注釋:
[1]胡紹勳生平詳(清)胡昌豐《從伯父文甫先生事略》,載閔爾昌《碑傳集補》卷四一,民國十二年刊本。
[2]俱見(清)胡紹勳《四書拾義》(清)汪運鋕跋,民國間劉世珩《聚學軒叢書》本,臺灣藝文出版社《叢書集成續編》第33冊影印,1989年版,第722頁下欄。“文字箋異”,《拾義》(清)胡培翬序作“異文疏證”(第674頁下欄)。
[3]但筆者唯數得二十六條。
[4]見《四書拾義》胡培翬序所引(第675頁上欄)。該書錄有引陳澧補正之說,見卷五“微服”條(第718頁上欄)。
[5]稱“《集注》之精”者如卷四“絕長補短”條,第711頁下欄。
[6]行文只稱“王氏”,其意或包王念孫在內。
[7]如胡書轉據翟書引“王氏《翼注》”(卷五“人莫大焉”條,第721頁上欄),實則翟灝原書只云“《翼注》”,未揭姓氏,《四書翼注論文》實出張甄陶;《孟子正義》引翟書同條材料,則已誤冠以“王氏”,見(清)焦循《孟子正義》卷二七,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30頁。焦循殆誤植為王步青《四書本義匯參》,進而誤導了胡紹勳。按,王書自乾隆十年直到光緒年間,甚至在日本,都很受歡迎。
[8]不過凡稱引“《正義》”,一般指偽孫奭疏。
[9]楊樹達《淮南子證聞·後序》,《楊樹達全集·淮南子證聞;鹽鐵論要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證聞》序第6頁。
[10]見胡書卷五第720頁下欄、第721頁上欄兩條。
[11]《經義述聞》有嘉慶二年初刻本、嘉慶二十二年南昌重刻本和道光七年京師西江米巷壽藤書屋刻定本。《拾義》成書的年代應該可以見到道光七年定本。
[12](清)王引之《經義述聞》,道光七年京師西江米巷壽藤書屋刻本。
[13]按,實見《方言》十三。
[14]按,二書實皆作“漫”。
[15]其意大約是說以牽引的方式實現治理。
[16](清)翟灝《四書考異》卷二五“則塞于天地之間”條,《續修四庫全書》第16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000年版,第319頁上欄。
[17]據賈疏,此處宜有“上”字。
注:本文发表于《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十二辑,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李畅然老师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