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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发表于《中国典籍与文化》2021年第4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王连旺老师授权发布。
异域知音:研读苏诗的日本五山禅僧群
作者按语：小稿曾于2019年8月在北京大学国际汉学家研究基地主办的“中国古典文学在东亚的传播与接受”国际学术工作坊上宣读，会议论文写得比较长，从接受主体（五山禅僧群）和文献载体（东坡诗抄物）两个维度介绍了苏轼文学在中世日本的传播情况。其中，东坡诗抄物的相关章节整理为《日本苏诗“抄物”及其文献价值》，发表在《国际汉学研究通讯》（第19、20期），梳理苏诗接受群体的章节整理为本文，发表在《中国典籍与文化》（2021年第4期）；最近我又在五山文学作品中，大致梳理出13世纪中期至14世纪约150年间苏轼诗集在日本的流布情况，是东坡诗抄物成立之前研读苏诗的日本五山禅僧群“前传”，可惜未能及时补入本文，特加以说明；拙稿罗列人物甚多，行文枯燥，五山禅僧字号颇多，又经常在抄物中使用，故不得不一一列出以备参考；书目文献公众号推送时，我添加了原文未载的图片数幅，希望通过观赏这些墨迹、顶相及书影，能够增加对五山禅僧的感性认识，拉近与这批中世日本“东坡粉”之间的心理距离。另外，他们除了热衷于研读苏诗，还研读注释杜诗、山谷诗、《三体诗》《史记》《汉书》等，他们既是中华文明海外传播的受众人群，也是在异域践行与宣扬中国古典的传播使者，“东坡粉”只是他们众多面相中的一个标签，希望小稿可以抛砖引玉，今后学界为他们建构出更加立体、综合、丰富的多面形象。感谢《中国典籍与文化》采纳拙稿，感谢凤凰出版社编辑吴琼老师专业细致的校对，感谢南江涛老师的再次推送。小稿不足之处尚多，敬请各位师友批评指正！苏轼的诗文集在其生前便已大量刊刻，风行海内，远播辽金。苏轼文学作品何时、以何种方式传入日本尚未找到确切的文献记载，据王水照先生考证[1]，平安朝后期的左大臣藤原赖长的《宇槐记抄》仁平元年（1151）九月二十四日条中提及“去年（1150）宋国商客刘文冲与史书等副名籍勘”，其中有《东坡先生指掌图》二帖，虽然《东坡先生指掌图》并非苏轼所作，但确是日本史料中首次提及“东坡”一词。此外，成书于1253年的《正眼法藏》（道元著）和成书于1254年的《古今著闻集》（橘成季著）亦有关于苏轼的记载，但是信息较少，尚不能说明苏轼文学的传播形式及程度。14至16世纪，大量的苏轼文学作品传入日本，在五山禅林中被广为阅读、注解，且在当地刊刻出版，并催生了《四河入海》等大量文献价值极高的被称为苏诗“抄物”的注释书，形成了苏轼文学在日本传播与接受的鼎盛时期。本文以苏诗抄物集大成之作《四河入海》的编者笑云清三为界，分前后二期梳理研读苏诗的五山禅僧之谱系。曾为后土御门天皇进讲汉诗的兰坡景茞（1417—1501）对日本五山禅林中研读苏诗的历史有如下记述：江西曾三度讲授东坡诗，盖已通读《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瑞岩亦数次研读苏诗，如此，苏诗诚当读也。总之，唐土无讲诗之风，我朝讲诗亦为一补也。记之方札，阅读五经，凡书皆应自题号讲起。东坡家有《论语》《易》之书，有注《论语》书一部。日本讲诗之风，自义堂讲《三体诗》起。太白、柳文亦有点读。讲东坡诗者，始自惟肖，其后又有瑞岩龙惺、九渊等人。点读四书五经始自吉备大臣。[2]
兰坡景茞追溯了日本研读中国经典及诗歌之诸端绪，特别指出，最初在日本讲读苏诗的是临济宗禅僧惟肖得岩（1360—1437）。惟肖得岩[3]，法讳得岩，道号惟肖，别号蕉雪、歇既道人、山阳备人，备后（今广岛县）人。历任天龙寺、南禅寺（第九十八世）主持。师事绝海中津（1336—1405）研习诗文，列席义堂周信（1325—1388）的《三体诗》讲习，远赴镰仓跟随建长寺吉祥庵的藏海性珍（1335—1409）学习韩柳文、苏黄诗，著有《东海琼华集》。惟肖得岩曾列席义堂周信的《三体诗》讲席，不难想象，惟肖讲授、研习苏诗的方式，应该受到了义堂周信的影响。其门生有希世灵彦、瑞溪周凤、存耕祖默、龙冈真圭等人。其中，希世灵彦、瑞溪周凤继承了惟肖得岩及江西龙派的东坡诗讲习，皆有记录存世。
图2：惟肖得岩墨迹（京都慈照院藏周文（传）《山水图》局部，除惟肖得岩外，兰坡景茞还列举了江西龙派（1375—1446）、瑞岩龙惺（1384—1460）、九渊龙賝（？—1474）等三人也曾讲读苏诗。江西龙派[4]，临济宗禅僧。道号江西，法讳龙派，号木蛇、续翠，晚号晚泊老人，室号豩庵。承一庵一麟（1329—1407）法嗣，师事绝海中津，擅诗文。历任建仁寺、南禅寺（第144世）主持。门生有希世灵彦、瑞溪周凤、胜刚长柔、雪窗慧照、仁甫圣涛、正宗龙统等人，著有《江西和尚语录》《续翠诗藁》《续翠稿》，另著述有苏诗抄物《天马玉津沫》，已佚。
瑞岩龙惺[5]，临济宗黄龙派禅僧。初法讳龙章、道号仲建，后改法讳为龙惺，改道号为瑞岩。别号蝉庵、蝉闇、稻庵，承一庵一麟法嗣，历任建仁寺（第171世）、南禅寺（第181世）主持。其学除受于一庵一麟外，还跟随惟肖得岩、江西龙派、慕喆龙攀学习汉诗文，著有《瑞岩和尚语录》《蝉闇外藁》。其门生有天隐龙泽、太极等人，天隐龙泽亦为坡诗讲谈师。
九渊龙賝[6]，临济宗黄龙派禅僧。法讳龙賝，道号九渊，室号葵斋，承一庵一麟法嗣，历任建仁寺（第87世）、南禅寺（第202世）主持。日本宝德三年（1451）年，随遣明使入华，三年后回国。除师事一庵一麟外，还跟随希世灵彦及其同门法兄瑞岩龙惺、江西龙派，门生中有天隐龙泽。善诗文，著有《葵斋集》《九渊唾稿》。
兰坡景茞提及的四人，均是活跃于15世纪前期的临济宗禅僧，是造就日本中世五山文学繁荣局面的核心群体，且都担任过建仁寺、南禅寺主持。除上述四人外，日本苏诗抄物集大成之作《四海入海》的编者笑云清三在该书百家注姓氏后，也列出了一组“日本坡诗讲谈师”，如下：北禅师讳凤，字瑞溪，号刻楮子，或号卧云，作《脞说》。竹处师讳仙，字桃源，号万菴，或号春雨，在山上讲坡者全部。讳翃，字一韩，坡之闻抄号《蕉雨馀滴》，因桃翁所讲也。桃翁或号蕉了，盖以蕉坚绝海和尚之后裔也。
图6：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四河入海》所载“日本坡诗讲谈师”笑云清三所列的八位坡诗讲谈师中，有六位是兰坡景茞没有提及的，分别是严中周噩（1359—1428）、瑞渓周凤（1391—1473）、大岳周崇（1345—1423）、万里集九（1428—1507）、桃源瑞仙（1430-1489）、一韩智翃（？—？）。严中周噩[7]，临济宗梦窗派禅僧。初法讳周祐、道号天助。后避足利义满“道有”之法讳，改道号、法讳为严中周噩，南禅寺第102世主持。跟随义堂周信学习汉诗文，擅长讲读外典，曾讲授《三体诗》及东坡诗，其门生有瑞溪周凤。瑞溪周凤[8]，临济宗梦窗派禅僧。法讳周凤，道号瑞溪，别号卧云山人、竹乡子、刻楮子，先后跟随严中周噩、大岳周崇、惟肖得岩、江西龙派、天章澄彧等人学习诗文，转益多师，颇有成就，是继义堂周信、绝海中津之后的代表性诗文名家。著有《卧云日件录》，编有《善邻国宝记》，其讲读苏诗的抄物为《脞说》。
图7：瑞溪周凤、桃源瑞仙墨迹（大阪正木美术馆藏文清《山水图》，引自《日本美术全集》）大岳周崇[9]，临济宗梦窗派禅僧。法讳周崇，道号大岳，别号全愚道人。阿波人，俗姓一宫。应安元年（1368），在镰仓圆觉寺跟随义堂周信学习诗文。另外，还师从东福寺梦严祖应学习外典之学。自应永十一年（1404）起，继绝海中津之后担任相国寺鹿苑塔主，专司僧录之事长达十一年，后任南禅寺主持（第71世）。大岳周崇精通《汉书》，曾讲习汉书，著有《前汉书抄》，可惜已佚。其门生竺云等连（1383—1471）得其《汉书》学之津要。大岳周崇亦讲授苏诗，编著有《翰苑遗芳》，录入南宋赵次公注、施顾注甚多，价值极高。
万里集九[10]，临济宗禅僧。法讳集九，道号万里。应仁之乱（1467—1478）后还俗，不再使用法名，以万里作为居士号自称，又常以“漆桶”二字冠于“万里”之前。于美浓鹈沼结庵谓之梅花无尽藏，并以庵号“梅花无尽藏”“梅花无尽藏漆桶子”等自称。应仁之乱前，万里集九在东山常在光寺住持一华建怤门下学习，一华建怤善诗文，与瑞溪周凤交往甚密，精于《庄子》，曾讲授林希逸《鬳斋口义》，万里集九曾列席讲座。著有《梅花无尽藏》，讲授苏诗、黄诗的抄物分别为《天下白》、《帐中香》。万里集九晚年时，桃源瑞仙的门生一韩智翃，以及笑云清三在寓居其庵边，学习诗文。
图9：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万里集九《天下白》古抄本桃源瑞仙[11]，临济宗梦窗派禅僧。法讳瑞仙，道号桃源，别号蕉了、蕉雨、春雨、亦俺万庵、竹庵等，近江市村人。十余岁时，入相国寺胜定院明远俊哲门下，至二十四岁时明远去世。在相国寺时，与横川景三、万里集九等同如诗文友社，交往甚密。桃源瑞仙自青年时期起，便转益多师，研读外典。跟随竺云等连、瑞溪周凤学习易经，跟随竺云等连、绵谷周瓞、牧仲梵祐学习《史记》，跟随竺云等连学习《汉书》，跟随一条兼良、清原业忠学习《礼记》，还列席过东福寺云章一庆的《敕修百丈清规》讲席。由此可见，桃源瑞仙的知识构成极为丰富。应仁之乱爆发后，桃源多处辗转，终在文明二年（1470）于永源寺建梅岑庵定居，并于文明六年起，在永源寺讲授易学、《史记》、《东坡诗集》。门生有季玉承球、一韩智翃、笑云清三等人。桃源瑞仙的易经讲义有《百衲奥》存世，《史记》的讲义录有《史记抄》，《东坡诗集》的讲义被其门人一韩智翃整理为《蕉雨馀滴》，后被收入笑云清三编《四河入海》。
一韩智翃（？—？）[12]，临济宗禅僧，承东福寺孝仲法嗣，曾任过镰仓圆觉寺主持。在京都相国寺师事景徐周麟，亦追随桃源瑞仙学习东坡诗二十余年，后将桃源东坡诗讲义整理为《蕉雨馀滴》，又名《一韩听书》。此外，一韩智翃还讲授过《古文真宝》，有《古文真宝抄》存世。此外，《四河入海》的编者笑云清三[13]（1429？—1520？）也是五山禅林中整理、传习苏诗抄物的重要人物。笑云清三是临济宗圣一派禅僧，法讳清三，道号笑云，伊势人，曾任东福寺大慈庵塔主。跟随一韩智翃学习苏诗，应仁之乱后，与一韩智翃同赴美浓鹈沼投师万里集九，在其梅花无尽藏边建容安斋卜邻而居，编成《四河入海》，抄录万里集九《帐中香》，并讲授《古文真宝》《无量寿禅师日用清规》《敕修百丈清规》。除上述禅僧外，市立米泽图书馆藏有一部辑录了十种抄物的东坡诗抄，题为《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米泽善本91）[14]，辑录了以芳、瑞、脞、兰、天、白、顽、幻、马、青等简称的十种抄物材料。
芳，即大岳周崇的《翰苑遺芳》；瑞，指瑞岩龙惺；脞，指瑞溪周凤的《脞说》；兰，指兰坡景茞；天，指天隐龙泽（1422—1500）；白，指万里集九的《天下白》；顽，指河清祖浏（1460？—？）的《豩云集》；幻，指月舟寿桂（1470—1533，别号幻云）；马，待考；青，待考。此本保存了除四河入海收录的大岳周崇、瑞溪周凤、桃源瑞仙、万里集九以外六位禅僧的部分东坡诗讲义，可为全面了解中世东坡诗讲谈师提供重要线索。兰坡景茞[15]，临济宗禅僧。师事瑞岩龙惺、希世灵彦，与横川景三、天隐龙泽过从甚密，曾任相国寺主持。善诗文，自文明十一年（1479）起，先后三次为后土御门天皇讲授讲授《三体诗》及黄庭坚诗。著有《雪樵独唱集》。
天隐龙泽[16]，临济宗禅僧。法讳龙泽，道号初为天岩，后改为天隐。承建仁寺大昌院天柱龙济法嗣，师从法兄宝洲宗众。诗文方面，师承江西龙派与心田清播。此外，还列席过东福寺宝渚庵云章一庆的《敕修百丈清规》讲席。天隐龙泽精通杜诗及《三体诗》，喜好讲说，门徒多达七十人，月舟寿桂、祖溪德濬、古桂弘稽、春和启訚、春庄宗椿、雪岭永瑾、仁恕集尧、文搃寿显等人皆其门生。
河清祖浏，临济宗禅僧。承廷瑞祖龟法嗣，建仁寺兴云庵住僧，以诗文名重禅林，与月舟寿桂、龙崇常菴、驴雪鹰㶚等有交游，晚年退休越前宝应寺。月舟寿桂，法讳寿桂，道号月舟，别号幻云、中孚道人。据《新纂禅籍目录》记载，月周著述颇丰。曾为天隐龙泽编纂的汉诗集《锦绣段》作过注，又将常庵龙崇（1469—1536）讲授的黄庭坚诗加以整理，编成《黄氏口义》，而且还著有《史记抄》《三体诗抄》。但《新纂禅籍目录》中并无记载月舟著有《东坡诗抄》。此外，从“大日本史料综合数据库”检索结果来看，月舟于永正六年（1509）四月七日被召入宫，为后柏原天皇（1500—1526在位）进讲杜诗，又分别于享禄元年（1528）十月二十三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及享禄三年（1530）受召入宫，为后奈良天皇（1526—1557在位）进讲杜诗及三体诗，而尚未发现月舟进讲苏诗的记录。月舟寿桂的谈录《月影集》中有如下记载：《方舆胜览》可委以查阅南方地理，而不载北方地理。故此，讲释苏、黄诗歌时除使用《方舆胜览》外，还需利用载有北方地理信息的《翰墨全书》。现在的《（大明）一统志》亦是讲读苏、黄诗歌时的重要书籍，兼载南北地理。[17]材料中提及，从《方舆胜览》中只能查找南方地理，无法了解北方的地理情况。因此讲授苏轼和黄庭坚诗歌的过程中，需要查询地理信息时，应该兼顾南北，除了《方舆胜览》，还要使用《翰墨全书》《大明一统志》等书。这条材料可以说明，月舟不仅讲授过苏诗，还讲授过黄庭坚诗。月舟寿桂的东坡诗抄物没有单行本行世，市立米泽图书馆藏《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米泽善本91）收录了月舟寿桂的东坡诗抄，且资料来源有三种[18]。
据董舒心考证[19]，自惟肖得岩至笑云清三之间，还有多为五山禅僧参与苏诗讲谈，包括心田清播、天章澄彧、竺云等连、胜刚长柔、梅阳章江、绵谷周瓞、景徐周麟、大圭良价、一华建怤等九人，并绘制了《<四河入海>》系列抄物关系图。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以上九人都参与过苏诗讲谈，对部分苏诗发表过自己的见解，但尚无材料证明他们讲授过苏诗。另外，董文受论题限制，未对笑云清三之后的苏诗讲读情况作进一步的考证。作为补充，本文介绍室町后期至江户初期的三位坡诗讲谈师。第一位是彭叔守仙（1490—1555），临济宗禅僧，信浓（今日本长野县）人，别号瓢庵。承东福寺自悦守怿法嗣，天文七年起任东福斯主持，天文十六年升至南禅寺，其后在东福寺建善慧院。著有《犹如昨梦集》《铁酸饀》。彭叔守仙曾在善慧院讲授《江湖风月集》，其自笔《江湖风月集抄》中有跋语两条，如下：斯《江湖风月集》二百六十一首，自永正十八岁辛巳八月十三日至同十月初六，首位十七会，为大仙菴运仲乘公西堂，于善慧境界讲说焉。云云。自天文元（1532）壬辰仲冬初七至文二（1533）癸酉仲夏廿八日，为艺阳西禅主盟梁公首座，讲者十五会。云云。[20]由此可知，彭叔守仙每次讲诗的数量为16首前后。西尾市岩赖文库藏有一部《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经与笔者研究过得米泽图书馆藏同名诗集（米泽善本91）为同一系列印本，均系朝鲜甲寅字铜活字版《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岩赖文库本卷一首有“善慧轩”长形墨印，为彭叔守仙的藏书印。据此可知，此书为彭叔守仙旧藏，同米泽本一样，均为万历朝鲜战争以前传入日本的朝鲜铜活字本。该书有彭叔守仙施加的朱引、训点及批注。关于彭叔守仙讲授苏诗，以及与岩赖文库藏朝鲜铜活字版东坡诗集关系，笔者将做进一步的调查。
第二位是月溪圣澄（1536—1615），临济宗禅僧，法讳圣澄，道号月溪，承器之圣林法嗣，跟随仁恕集尧学习诗文。曾任东福寺主持，著有《月溪和尚疏藁》《月溪和尚文集》。曾于庆长十七（1612）、十八年受召入宫进讲《古文真宝》，有《古文真宝抄》存世。文禄五年（1596）三月十日，月溪圣澄曾为智仁亲王讲授过苏诗，讲授内容为苏诗类注本卷一纪行第二至第六首，且讲义录被收入智仁亲王自笔《听书拔书类》第三册中，计有两种，藏于宫内厅书陵部，堀川贵司有专文对此作过研究[21]，录入了全文，并加以笺注。第三位是文英清韩（1568—1621）。文英清韩是安土桃山时代至江户初期的临济宗禅僧，法讳清韩，道号文英，别号不放子。承建长寺文叔清彦法嗣，历住东福寺、南禅寺，深得丰臣一族及加藤清正恩宠，曾随加藤清正军入侵朝鲜，颇有文名。大阪府立中之岛图书馆藏有一部元刊本《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索书号：甲汉21），该书余白及行间有大量文英清韩的批注，这种形式即是“書入れ抄（写入抄）”，也是苏诗抄物的一种。该书有文英清韩跋语，如下[22]：天正十三年癸酉（愚十八岁也）四月十九日始讲，天正十九年己卯（二十四岁也）四月二日成就也。桃源 — 一韩（蕉雨馀滴） — 笑云三和尚（四河入海述之） — 文叔彦和尚 —
从这条跋语可知，自十八岁至二十四岁的青少年时期，文英清韩跟随文叔清彦研习苏诗长达六年。并且，还列出自己研习苏诗的师承谱系。如此一来，可呈现出一条笑云清三之后五山禅僧中研习苏诗的清晰脉络，将中世禅林的苏诗受容史直接拖进了近世初期。文英清韩青少年时期的努力在庆长十八年（1613）得到了回馈，四十五岁的他被召入宫中为后水尾天皇（1611年至1629年在位）讲授苏诗，也曾入八条宫智仁亲王府邸（1579—1629）讲授苏诗。列席讲席的山科言绪（1577—1620）在其日记《言绪卿记》记载[23]，庆长十八年八月十日，东福寺天得院清韩（文英）进讲《东坡集》，前来听讲的除后水尾天皇和八条宫智仁亲王外，近卫准后、同内大臣、御门迹众、照高院宫、曼珠院宫等人侍听，来听讲的大臣公卿有飞鸟井中钠言、四辻宰相中将、阿野宰相中将、中御门宰相中将、通村朝臣、冬隆朝臣、永庆朝臣、白川雅英、嗣良、安倍泰重、今出川三位中将等人。另外，还有来自鹿苑寺的部分僧众也有参加讲席。由此看来，东坡诗在近世初期依然受到日本上层社会的欢迎，热度未减。幸运的是，文英清韩的这次讲义录尚存世间，名为《东坡诗闻书》，现为庆应义塾大学佐藤道生先生收藏，堀川贵司有专文介绍这件资料，做了详尽的文献学调查，录入全文，且加以笺注[24]，又以此为基础探讨了中世后期五山禅僧与公家之间有关苏诗的交流与互动[25]。庆长十九年（1614）四月，丰臣家在京都修建的方广寺大殿竣工，文英清韩受丰臣秀赖之托撰写钟铭，因铭文中“国家安康”的“康”字犯了德川家康的名讳，成为“钟铭事件”，成为德川家与丰臣家对立的口实。文英清韩受此牵连，被逐出南禅寺，住坊天得院也险遭废弃。该年冬季及次年夏季，德川家与丰臣家爆发了“大坂之役”，丰臣家被灭。元和二年（1616）年二月，文英清韩被德川家康幽禁在骏府，期间结识了开江户时期一代学问之先的林罗山，二人往来酬唱，惺惺相惜。经林罗山相助，才被赦免。元和六年（1620）九月十三日，文英清韩再次被召入宫中讲授苏诗，听讲者除了后水尾天皇以下，有近卫殿左府、八条殿、曼殊院宫、青莲院门迹、阿野、中院、日野、花山、东坊城、菊亭、五条、平松、广桥、及五山僧众多人列席，这是文英清韩最后一次在日本高层传授东坡诗。元和七年（1621）三月，随着文英清韩去世，五山禅僧中已再无有影响力的东坡诗讲谈师。此时期，以林罗山为代表的江户儒学家们取代了五山学问僧，掀起了日本文化的新风尚，进而执掌德川幕府之文事，苏轼文学在日本的接受主体与传播方式也随之一变。综上可知，15至16世纪初期参与苏诗讲习的五山禅僧人数最多、注解活动也最为繁盛；1467年至1477年，日本爆发“应仁之乱”，五山禅林遭受重创，知识精英由京都向各地疏散漂泊，苏诗研读活动也随之衰落；日本天文三年（1534），笑云清三所编苏诗抄物集大成之作《四河入海》的成书是对15至16世纪初期五山禅林研读苏诗活动的一个阶段性总结，成为日本苏诗接受由盛至衰的一个分水岭，苏诗接受群体的数量与参与热度由此衰退；但是，《四河入海》之后的五山禅林中苏诗研读并未中止，而是进入16世纪中期至17世纪初期的衰微期，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为文英清韩。进入江户时期后，由于江户儒学的崛起，苏轼文学在日本的接受主体与模式也随之改变，苏诗研读活动中已基本不见五山禅僧的身影。自室町初期的惟肖得岩（1360—1437）至江户初期的文英清韩（1568—1621），二百余年间，代表日本文化最高水平的五山禅僧群体世代传习苏诗，转益多师，切磋琢磨，不论是应仁之乱后颠沛流离的万里集九，还是被卷入诸侯争霸漩涡的文英清韩，在社会动荡与时代剧变下，五山禅僧们始终没有放弃对苏诗的研读。现存大量的苏诗抄物，即是他们研读苏诗的集体成果，也是研究苏轼文学在日本受容的重要文献。值得进一步探讨的有两点。其一，室町前期的坡诗讲谈师多出自建仁寺、南禅寺，而中后期则多出自东福寺，且室町后期至江户初期的五山禅僧与皇室、公家之间有频繁的交流与互动。堀川贵司在《禅僧による禁中漢籍講義ー近世初頭『東坡集』の例ー》文末提出了一个新的研究课题，想进一步考察五山禅僧与皇室、公家之间的学问互动是否与庆长、元和年间勃兴的古活字出版事业有关联；其二，近世初期公家的苏诗受容也值得关注和研究。前文提及，八条宫智仁亲王曾邀请过月溪圣澄、文英清韩讲授苏诗；另外，阳明文库藏有一部五山版《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该书施有训点、朱引及大量批注，卷四末有近卫家第十七代当主近卫信尹（1565—1614）墨笔题识“内大臣信辅”，卷五首有其画押，卷六末有墨书“天正十三年（1585）”。日本学者松尾肇子基于对此书调查的基础上，对近卫家的苏诗受容情况进行过考察，是研究近世初期苏诗在公家受容情况的典型个案[26]。智仁亲王和近卫信尹均是文学素养极高的江户初期的重要文人，他们在文学创作中是否受到了苏诗的影响有待探讨。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苏轼文学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研究”（19YJC751042）阶段性成果。
[1]王水照《苏轼作品初传日本考》，载《湘潭师范学院学报》1998年第2期。
[2]日本市立米泽图书馆藏《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米泽善本91）第1册5b。原文为日语，引文系笔者翻译。
[3]详参玉村竹二编《五山文学新集》卷二，东京大学出版会，1968年，页第1279—1289。
[4]详参《五山文学新集》别卷一，1977年，页1123—1129。
[5]详参玉村竹二《五山禅僧传记集成》，讲谈社，1983年，页339—341。
[6]详参《五山文学新集》别卷二，东京大学出版会，1981年，页693。
[7]详参《五山禅僧传记集成》，第185—186页。
[8]详参《五山文学新集》卷五，1971年，页1283—1289。
[9]详参《五山禅僧传记集成》，页402—404。
[10]详参《五山文学新集》卷六，1972年，页1139—1165。
[11]详参《五山禅僧传记集成》，页518—521。
[12]详参上村观光《五山诗僧传》，民友社，1912年，页357—358。
[13]详参《五山禅僧传记集成》，页323—324。
[14]关于此书，可参见拙稿《日本市立米泽图书馆藏【米泽善本90】<増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残巻考》，载《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十三辑，中华书局，2016年，页415—432。
[15]详参《五山文学新集》卷五，1971年，页1235—1247。
[16]详参《五山文学新集》卷五，页1315—1325。
[17]转引自住吉朋彦《<方舆胜览>版本考》，载《斯道文库论集》第49辑，2015年，页173。原文为日文，笔者译。
[18]关于月舟寿桂，笔者做过专门研究。可详参王连旺《蘇詩及びその注解者の研究》，筑波大学博士论文，2017年度，页63—73。
[19]董舒心《<四河入海>研究》，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论文，2012年。
[20]《五山诗僧传》，页381。
[21]堀川贵司《禅僧による禁中漢籍講義ー近世初頭『東坡集』の例ー》，载堀川贵司《続五山文学研究：資料と論考》，笠间书院，2015年，页86—106。
[22]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大日本史料》第十二编之三十四，1943年，第296—297页之夹页书影。
[23]《大日本史料》第十二编之十一，页405。
[24]堀川贵司《东坡诗闻书》，堀川贵司《五山文学研究：資料と論考》，笠间书院，2011年，页238—262。
[25]《続五山文学研究：資料と論考》，页86—106。
[26]松尾肇子《近衛家における蘇軾の詩文》，载《東海学园言语・文学・文化》第8号，2008年，页30—38。
王连旺，男，1983年生，河北衡水人，文学博士（日本筑波大学）、博士后（浙江大学）。现任郑州大学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亚洲研究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宋代文学文献学、东亚文化交流史、东亚国际关系史。著有《朝鲜通信使笔谈文献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各1项。
王连旺丨日本的苏诗“抄物”及其文献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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