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军系列】二、家家都有熊孩子
我到童子军当教练，最大收获是什么？
一年之后回头再看，答案不是学到了什么技能，而是治愈了熊孩子焦虑。
中国古话说得好：一岁两岁是心肝，三岁四岁有点烦，五岁六岁老捣蛋，七岁八岁狗都嫌。我去当教练时，家中老二刚好六岁，按中国算法虚岁七岁，正是“狗都嫌”的发病期。整天在家里爬高攀低，翻箱倒柜，从跺脚、踢球，到怪叫、跳沙发，无恶不作。加拿大的房子是木制的，隔音效果很差，传振性能倒很好，儿子拳脚一施展，整栋房子地动山摇。他外公来探亲，没几天就嚷嚷受不了，再住下去心脏病都要犯了。
要说小孩子就是精力过剩吧，真叫他干点正经活儿，扫个地，写个作业，收拾下玩具，立马像皮球泄了气，磨磨蹭蹭怎么叫也叫不动，全身利比多瞬间消失。就连吃个饭，饭菜都做好端好在桌上了，连叫几遍也不见人影，气得我拍案大骂：你他妈好大的面子，请你吃饭都请不来！
实在熬不过去，不得不扫地，不得不写作业，这小子也从来是应付了事，装模作样挥几下扫帚，写几行字，就宣布大功告成，嗖一下蹿到角落去了。非要我们雷霆震怒，大发脾气，才又委屈万分地出来，百般不情愿地收拾残局。
我们的每一天都在重复前一天，早上小怒，下午大怒，晚上暴怒。夜里上床后又深刻反省，他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跟孩子发那么大脾气？明天一定要善待他。
然后，明天照样重复今天。
苦恼之中，我上网查了许多资料。心理专家说，孩子从六七岁开始有自我意识，认识到不必事事听父母，有些事也可以自己做主。但哪些该听父母，哪些自己做主呢？就需要孩子一一探索了。他的种种顽皮捣蛋，其实是在试探边界，哪些父母会管，哪些父母不管，这是他学习社会规则的过程。
还有专家说，孩子对父母装聋作哑，不是他懒得理你，而是他们这个年纪，经常会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确实听不见你的呼唤。你觉得只有发火才叫得动他，并不是孩子终于听见去了，只是他感觉到了危险，暂时妥协一下。对于你布置的任务，他仍然是能对付就对付。
研究一番，我疑惑顿消，几乎都成了半个儿童心理专家。要是有人来请教熊孩子问题，我一定能讲得头头是道，让对方再不焦躁，从此走上快乐育儿之路。
但事实是，一旦从网络走回现实，专家霎时又被怒火撕成碎片。我一次也没踏上快乐之路，又回到小怒、大怒、暴怒、反省的循环。
最后我的熊孩子焦虑，还是被童子军治好的。
加拿大童子军按照年龄分为几组，5到7岁叫Beavers，即水獭，加拿大的象征动物。8到10岁的叫Cubs，狼崽子。11到14岁，才叫Scouts，童子军。再往上是更大年龄的Ventures，探险家。其中低龄组的Beavers和Cubs可以看作童子军的预备队，香港人翻译成小童军和幼童军，比起动物名称来更容易理解。
（从左到右分别是Beaver,Cub, Scout, Venture）
我在老二的小童军里当教练，管的正是一帮“狗都嫌”。
准确地说，六七岁才是狗都嫌，五岁还不算。五岁小娃刚加入，还有些怯生生的，带一点害羞的笑，让干啥就干啥，乖巧无比。说话也不太溜，仰着粉嘟嘟的脸蛋，奶声奶气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世上找不出更萌的动物了。
小萌娃也不免犯熊。以排队为例，五岁孩子没有纪律意识，叫了排队还是满场乱跑，得要我们出手，一个一个抓回来。有的小孩颇有反抗精神，看你动手他不但不怕，反而主动出击，高举双臂像小龙虾一样迎上来，拳打脚踢外带吐口水。
怎奈老子也不是吃素的，本教练带过两个儿子，身经百战。小龙虾还没近身，早被我抓住小钳子，生擒活拿。历次捕娃行动，我只被踢过几次，口水是一回都没吐中，至于想掐我挠我，那是更加没门了。
总的来说，小萌娃熊起来还是萌，仅限于身体反抗，比较简单。收拾过几次，也就褪去熊属性，只剩下萌属性，可爱无比了。
六七岁就不一样，童子军里混过一年，小萌娃混成了老油条。你身经百战，他身经万战，什么世面没见过？对教练指令常常爱理不理，干什么全看他自己心情，脸上显出一种道路自信，眼神里透出一句话：你的套路哥都懂。
“狗都嫌”熊起来也技高一筹，不搞身体对抗，改走头脑路线。排队乱跑，你去抓他，他就跟你回去，也不反抗。侯着你屁股一转，他也转身又跑了。
玩游戏也一样。有的小孩专门喜欢破坏规则，把遵纪守法的孩子搞得气急败坏，从中享受到另类乐趣。我们把他拉到一边教育，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貌似在反省错误。但实际上，他一直偷眼观察你，发现你也只能讲讲大道理，一不能打二不能骂，他也就放下心来，“技止此耳”，一旦放回去，照样开开心心制造另类乐趣了。
——他早就吃透你的套路，知道怎样安全地熊了。
熊孩子发作起来，甚至能破坏整个活动。有一回我们筹划好出去走路，一个熊孩子不知钻了什么牛角尖，愣是不肯出门，随便怎么威逼利诱，一定要呆在屋里。没办法，只能留下两个教练陪他（这是童子军的规定，为了防止性侵犯，教练不能单独和孩子在一起），其他四个教练带队出发。但是原准备分成三队人马，这下就只能分成两队了，计划大变。——当然，也可以说还是三队，只是某一队只有一个孩子。
基本上每次活动，都是既能享受童趣，又要智斗熊娃。小时候听过无数遍的老师念叨：开小差、交头接耳、无组织无纪律、东耳朵进西耳朵出，那些令我极度反感的批评，放到外国熊孩子身上，竟无比贴切。可惜这些评语过于中国特色，难以翻成英语，没法跟其他教练分享，我只能肚子里默默吐槽，聊以自慰。
货比三家，见多了外国熊孩子，再看自己小娃，“熊”字就有些拿不出手了。我家儿子属于“家养熊”，也就家里折腾折腾，出去就摇身一变乖乖猫，装得特别像个人，正是“在家一条龙，出门一条虫”。像童子军里多的是“野生熊”，在外面都皮成那样，回家就不知多烦人了。
我的焦虑症就这样愈合了一半。此前我也学到孩子注定是顽皮的，那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但儿子一犯熊，还是忍不住跳脚暴怒。克服这种本能反应，再多知识也没用，还得靠亲身体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并非怪者不怪了，只是我对怪的容忍度提高了。
但仍然有另一半焦虑。我能免于发火，却不能免于担心：熊儿子身上缺点一大堆，都看不到改正的迹象，一直这样熊下去，他会不会长歪掉？
这个担心是靠B治好的。B可以说是我们童子军里最熊的一个，是的，他就是那种专搞破坏并以此为乐的家伙。别的小孩画画，画完了他抢上去胡乱涂抹。分组踢球，他故意往自家球门踢。晚上到森林游玩，事先宣布了禁止灯光，以免影响观察动植物，他却时不时地摁亮电筒，还专门往人脸上照，边照边说：“让我看看你是谁？”
这样的熊娃，可谓人神共愤。但我却对他非常客气，从没教训过他。
为什么？因为他爹是个超级壮汉。
B的爸爸留一部大胡子，身高将近两米，膀大腰圆，光一个肚子就能装个我进去。他每次来接B，总是慈爱地摸着儿子头顶，眉开眼笑，显然儿子是块心头肉。万一我们修理儿子热闹了老爹，他一个人修理我们七个教练（四男三女）绝对没问题。
我对B的态度只能是：他熊任他熊，明月照大江。我想将来B大概就会长歪掉，变成他爹那样的粗鲁红脖。
直到有次野营，B和我们共住一间小木屋。
那天活动完回到小木屋，天都黑了，大家打开电筒钻进睡袋，准备睡觉。B的电筒照例直射人脸，径取我双眼。B爸爸见状，立即把电筒按下去说：“B，这样不礼貌。”B也不吭声，等他爸爸去收拾睡袋，又抬起电筒照眼睛。老爹只好又放下睡袋，回手按下电筒。
如是者三，老爹倒也不发怒，只是抢过B的电筒，放进口袋。然后很客气地对我说：“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小孩嘛。”这算什么，B的熊样我见得多了。
到半夜，我被脚步声惊醒。原来B要撒尿，爸爸领着他去上厕所。外面在下雨，我看见B爸爸穿着靴子，轻轻地抬起脚，又轻轻地放下去，如同小猫一样走得小心翼翼。但他实在太重了，再轻的脚步也有如低音炮，我还是给吵醒了。
B爸爸弯下铁塔一样的腰身，轻声说：“对不起。”他的嗓门刻意压低了，低到我能听见，又不会吵到别人。
我笑一笑，算是回答。他带着儿子走向门口，庞大身躯轻拿轻放，好像一只走钢丝的大象。小木屋里没有床，大人孩子都睡在睡袋里，紧贴地板，纷纷惊醒。B爸爸只好沿途道歉过去，谦和的微笑撒了一路。
第二天，B又早早醒来，在睡袋里说话。爸爸立即“嘘”了一声：“小声点，别人还在睡觉呢。”看我睁开眼睛，毫不意外地，又是一句“对不起”送过来。
我连忙起床出去了。我受不了不停地被人道歉，这位壮汉实在太客气了。他就像电影里的英雄好汉，充满力量但并不滥用力量。那一身肌肉下，装的都是礼貌和教养。
近年网上流传的熊孩子故事，诸如欺负弱小、损人财物、冲撞孕妇、虐待宠物之类，如果把故事看完，就会发现令人气愤的不是熊孩子，而是熊父母。孩子闯了祸，父母不仅不加呵斥，还不以为然地说：“小孩子嘛，闹着玩的。”
“不就弄坏点东西嘛，赔你。”
“你看你也没出事，跟孩子发那么火干嘛？”
最后引发冲突的熊孩子事件，都是由熊父母的放任乃至唆使态度导致的。
说实在的，谁也不会真跟熊孩子计较。孩子就跟狗一样，狗咬人是天性，孩子捣蛋也是天性。但是出门遛狗不拴绳，任由狗乱窜乱咬，那就是狗主人不对了。对孩子的野蛮行为不加勒束，问题也不出在熊孩子身上，而是熊父母。
像我们手下的B，生性顽劣，熊指数远超常人。但他有那样的父亲，日夜敲打，时刻修理，他注定不会长歪。等到青春期的冲动退去，他会长成他爹那样的彬彬君子。
因此，只要你相信自己是个文明人，就不要太担心熊孩子。一方面，我们会时刻矫正孩子的不当言行，让他不致长歪。另一方面，通过日常的耳染目濡，孩子也会向我们学习做人，长成一个负责任的文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