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荫浏|谈中国音乐的特点问题
问:香港张世彬在《中国古代音乐史论述稿》一书里认为:中国音乐落后的原因,是由于几千年来儒家思想对音乐统治的结果。这种思想只重音乐的教育性,不重艺术性、娱乐性,而一般地说,儒家的观点是以孔子为代表的,您对此看法如何?
杨:这个问题难用几句话谈清。百家争鸣嘛,张的观点可以研究和讨论。就我个人讲,不能同意这种说法,但也不准备去反对,因为他对于中国音乐史,并没有真正总结出什么东西来。
孔子的音乐思想是什么?儒家的音乐观点是什么?以及儒家音乐思想在中国音乐史中所占的地位究竟是什么?对这些问题,应该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去具体分析。孔子的思想是两方面的,有唯心的一面,也有唯物的一面。不能只从一个方面去看待。他在音乐方面只有一些对个别问题的见解,都是些不成系统的片断话语,但从中也可以了解到一些他的观点。他是强调音乐的教育作用及思想性的,但没否定音乐的艺术性和娱乐作用。《论语》上说:“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这里既有思想性,也有艺术性,是两个方面。荀子《乐论》说:“夫乐者(音乐之乐),乐(快乐之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明确地提出了音乐的娱乐作用。孔子正是看到了娱乐作用及人不能无乐,才提出乐是很好的教育工具。所以从孔子和以孔子思想为主体的儒家思想看,虽然其中有许多宣扬封建等级观念的唯心东西,但在音乐方面也并不是只片面强调一面,否定另一面。我记得周扬同志过去曾多次谈过《乐记》里的这段话“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乐能在感情上使人团结起来,而礼能装饰外貌,使人遵守纪律。这是儒家思想的精辟所在。我们到今天也还是要讲团结、讲纪律、讲礼貌的。
但是在其后几千年的历史发展中,封建统治阶级为了自己的阶级利益,歪曲了、利用了孔子的思想,特别是后期儒家那套是假儒家,而那个假儒家思想在音乐方面并不起什么大作用的。到了宋朝这个矛盾就更加突出了。统治阶级的雅乐在宫廷里一年才演几次?统治者企图通过音乐艺术(主要是雅乐)来宣传他们本阶级的意识,维护其统治地位,但是他们一不懂音乐,二又轻视从事音乐演奏的乐工们,视之为下九流之辈。统治者和乐工的这个距离,也就使他们和音乐艺术之间存在着距离,其结果就是大大限制了他们在音乐方面的控制力量。这在历史上是连统治阶级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他们认为“郑声乱雅”了,但却无能为力。在雅乐上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在其他音乐形式中统治阶级的控制力了。在这样的环境中,中国民间音乐,在受到政治上的阻碍和统治阶级思想沾染的同时,就比之别国的音乐有较多的自由发展机会。这一历史特点,可能与我国民间音乐特别丰富及其影响特别巨大有一定关系(民间音乐渗入到甚至宫廷雅乐和寺庙宗教音乐之中)。张的看法说明他对中国音乐发展的实际情况和特点还缺乏了解。对儒家思想缺乏研究。这也难怪,“五四”时的“打倒孔家店”就有它的片面性。当时反对封建保守,结果把一切“保守”都推到孔子身上,拿封建主义和孔子划等号总不是公平的,实际上孔子是强调时代变了思想应发展的。孟子说过:“孔子,圣之时者也”(圣人中符合时代的人)。毛主席讲的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还顾到两方面;而“四人帮”只剩下音乐为政治运动服务了,否认音乐的娱乐功能,思想越搞越窄,越搞越僵化,应引以为训。
关于张世彬这位年青人,有人认为他的音乐史论述稿是抄我的,没有什么价值,但我认为他很用功,比我们许多人研究得更扎实。他是一个个专题来研究的。这个方法好,我也是一个个专题搞过来的,并不是一下子就搞出来的。那时我是边教学边研究,是一个一个问题研究,慢慢积累。主要是对中国音乐的认识的积累。张世彬正是从个别的专题研究入手,是不差的。我们的青年,正应该学他。
问:您认为中国音乐的特点和传统是什么?
杨:过去在学习中国音乐的同时我也学过西洋音乐,主要是乐理,作曲技巧(和声、对位、曲式),在搞(基督教)宗教音乐时,我曾接触和研究过大量西洋古典音乐大师们的宗教音乐作品(从简单的赞美歌到大型的圣咏、弥撒曲),也曾收集过从古希腊到二十世纪在欧洲的英、法、德等国以至日本的民间音乐,我越来越感到中国音乐与西洋音乐不同。
任何一种音乐它都与那个国家和地区的语言有着最密切的关系。音乐是语言在情感、音调和节奏方面的延伸和深化。《乐记》“言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皆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讲的是它们的关系。西洋音乐的特点是植根于它的语言规律的。西洋的语言他们是轻重律。每个词的音节有轻重的要求,本身就包含有节奏因素。它的诗就是两种,诗体从重拍起的为扬抑格,弱拍起的为抑扬格,两种诗体同音乐有密切的关系。诗的轻重就成了音乐中的节拍,所以西洋音乐中节奏因素,节奏规律非常重要。但是中国文字只有高低升降符号,即四声,它本身含有旋律因素而不是节奏因素。由于语言两样,与之有关的音乐也就不一样了。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大国,在汉族居住的几十个省区中,各地方语言在音调上的差异,那就是千差万别,音的高低走向,发音的位置、方法都不太一样,这就带来了各个地方音乐风格的丰富多彩。这只从横的方面说,从历史上看,中国音乐的发展是以民间音乐为主而发展的,它在结构上更加自由得多。西洋音乐的发展在早期是从宗教音乐开始的,到后来是受到创造性的音乐家(主要是作曲家)的影响而发展。作曲家在音乐发展史上的地位要重要得多。因此,有许多东西原来还比较自由,后来就不那么自由了。比如调式在中世纪时还有各种调式,到后来只剩下大小调和声调式了。但是中国的音乐发展就不一样,比较自由,各地的音乐风格多样,形式丰富。比如江苏的“十番鼓”是一种形式;而“十番锣鼓”又是一个样子;昆曲更不用说了,各自都有独特的形式特点。当然它们之间有相互吸收、相互影响的地方,但这是自发的,框框很少。现在常有些人拿西洋音乐的什么动机、主题、曲式、调式等等框框去硬套中国的曲调,怎么能分析得出来呢?许多人对中国音乐不熟悉,没有好好学习研究,那么多明摆着的好东西他们都看不见,路子越走越窄。比如有人写专著论述中国音乐的调式问题,认为懂得了调式就是懂中国音乐了,把调式分析在音乐作品中的地位摆的极高。这个观点可靠吗?实际上中国的调式在音乐作品中起的作用,只相当于中国诗的韵脚。是诗要押韵,用什么韵并不能代表诗的感情,影响乐曲感情内容的因素是非常复杂的,比如民间音乐“十番锣鼓”中《下西风》的第一段原是《西厢记》的一首悲哀的调子,但即使把节奏加快、音调提高了,即使调式并没有变,但音乐情绪就一变而为快乐。调式在这里不过是起保持作品的统一完整性的作用。
你要问中国音乐的特点就是多样的特点而不是一个或几个特点,中国音乐的传统也是多方面的传统。
比如昆曲,只是中国音乐中的一个品种,而它又包含有南、北曲两大类,各自风格相异,南主柔婉,北主刚劲。但即使同是南曲,本身也是多姿多彩,这从它形成的背景就可以看清楚了。南曲在千把年的历史中,不断从南方各地民间音乐中吸取养料而形成。更加上表演家,填词家们的加工创造,它的传统就很难讲是从哪一个根子来的了。应该说传统是很丰富的,背景是很复杂的。
再比如京剧,它在初期时,许多演员都是昆曲出身的。京剧又有两大声腔源流,二簧是南方的徽剧、徽调的一部分吸收而来,西皮则是西北的梆子经过四川到湖北。两样东西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逐渐吸收。融合才形成了京剧。又经历千千万万演唱家们的创造性劳动,才形成今天的京剧音乐。它里面既有梆子,又有南方的徽调,还有昆曲的传统,你说它的特点,传统是一个吗?
南方的民歌长期以来被一些人认为“黄色”“软绵绵”。过去我们家乡无锡有个文工团领导,他是从北方去的,说无锡的民歌太软,是靡靡之音,硬要当地群众去唱山西、陕北的民歌。这是一种错误的无知的作法。为什么他们会有这样的认识呢?说明他们对我们音乐风格的丰富性、多样性缺乏常识。实际上,南方有许多东西在历史上是从北方传过去,后来又继续发展,甚至超过了北方的。
南北方风格不但声乐有别,器乐也同样。比如吹笛子,陆春龄是南方的,吹得优雅、含蓄;而北方的冯子存则调子明快、刚健、热烈。内蒙则又是一个风格,它的有些笛曲与放牧生活有关,一吹起来给人以海阔天空的感觉。
各个地方的独特风格和相互关系,形成了中国音乐的总体。不能因对某一个地方音乐的偏爱而贬低其他地方的音乐风格。有些人反对李谷一的唱法。其实她也是一种风格,一种民间风格。为什么不允许存在呢,持此意见的人就是对中国音乐风格的丰富性缺乏认识。
所以对风格、传统都要扎扎实实地去研究,不要老讲空话,追求表面的东西,以个人的好恶代替科学的研究工作。自己不下功夫,企图简单地一两句话就想概括了,那是懒汉思想。
今天是想到哪儿就随便说说。这个问题要从理论上真正说清楚,不是三言两语办到的,也不是现在就完全能说明白的。对中国音乐中的许多问题,我们现在还没有研究出个所以然来,怎么能下得了结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