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文慈｜释“宫商角徵羽”阶名由来
我国民族音乐理论中的五声音阶，历史悠久。在古代，五个阶名叫做“宫商角徵（今音zhǐ）羽”，沿用至今，译成简谱即1、2、3、5、6。
宫商角徵羽因何命名，典籍失载。两汉前后以来的文献，对它们常加比拟而不释其本源，如“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乐记·乐本篇》）或谐声曲解而令人怀疑，如“徵，祉也，物盛大而繁祉也。”（《汉书·律历志上》）现代音乐史论著作，似也未见其由来的解释。史学家郭沫若就曾经说过，音阶宫、商、角、徵、羽的五音，“其起源还不知道。”（《十批判书·后记》，1945.5.5.） 或推测此五字渊源于古代歌唱谱，其发音之母音分别属O、A、E、I、U，未免渺茫无稽，玄谈无根。
笔者认为，宫商角徵羽阶名五字，实出于我国古代天文学中“天官”（星座）之名。
我国古代天文学成就卓著，有四方、四象、二十八宿（xiù）之说。四方指东、西、南、北，每方有七宿（星座），七宿被结合想象成为一个动物图象，星空由四象二十八宿组成，名称如下：
东方：青龙，包括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
西方：白虎，包括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
南方：朱鸟，包括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
北方：玄武（黑色的龟蛇），包括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
二十八宿整体名称，最早记载见于战国早期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盖面上的《二十八宿青龙白虎图》。至于五声、七律（七声音阶，包括五声）以及宫商角徵羽的个别或整体名称，早期记载见于《左传》、《国语》、《战国策》、《书经》以及《尔雅》、《周礼》、《礼记》、《管子·地员篇》和《史记·天官书》等多种著作。
今试图揭示并释明阶名五字和宿名的联系如下：
宫：二十八宿环绕的中心为“中宫”，即北斗七星。《史记·天官书》称：“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民间流传下来的说法则为“群星拱北斗”。由于视“中宫”的地位如此重要，因此把音阶五音中为首的、统率其它四音的第一级音命名为宫。按照《管子·地员篇》的音列顺序——徵羽宫商角，它又正处于音列的中声。在君主专制的社会条件下，这实是一种深刻的比拟，所以《国语·周语下》载：“夫宫，音之主也。”正是此意。后来的《淮南子·天文训》则记为“宫者，音之君也。”它们都是把作为音之主的宫音和天帝、人君联系起来。既然“宫为君”，由此就发展出，“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的进一步比拟之说。
商：东方青龙七宿中有心宿，包括三颗星，主星即名曰商。
角：东方青龙七宿中有角宿。
徵：《尔雅》卷五释乐第七载：“徵谓之迭。”即徵又名迭。对这类别名，晋代郭璞注说“其义未详”宋代邢昺疏也说“未见义所出也”。今试先解“迭”之由来，再解徵源于宿名“氐”。东方青龙七宿中有氐宿。从上古音来说，“氐”属“脂韵”，声纽为“端”，上述的“迭”属“质韵”，声纽为“定”。脂、质二韵部可以通韵对转，端纽和定纽均属舌头音，因此“氐”、“迭”二字相当接近，“迭”可能是“氐”的异文。徵既然又名“迭”，很可能是由于它来源于氐宿之“氐”。今据唐作藩的《上古音手册》列出“氐”、“迭”二字的上古音韵部、声纽和声调，另据王力的《诗经韵读》第10页和第39页列出相应的拟测音标韵母、声母，供参考：
再者，古有氐宿乃“天根”之说（见《尔雅》卷六释天第八、《史记·天官书》），徵在《管子·地员篇》的音列中恰为最低音。据王力《同源字典》，氐、低、底三字同源。因此，徵由氐宿之“氐”而来，可能包含着其为音列最低音的比拟意义，正如氐宿之为“天根”。《管子·地员篇》中的音列顺序徵羽宫商角，是一种五声徵调式，宫居中，徵居底，本是人间创造的调式形式之一，而现在却天人倒转，好象是从天上找到了依据。
羽：南方朱鸟七宿中有翼宿。翼，鸟翅；羽和翼有时同义。羽之名可能即源于翼宿之“翼”。
以上音阶五字之可能来自宿名，是分析个体并合解整体的推测。这种推测如符合历史实际，正可以看出古代神秘主义思潮在音乐文化领域中的反映。
会不会阶名在前，为宿名所吸收？看来不可能。因为此数种宿名均有其四象构图或象征性意义，故当以宿名在先，阶名吸取宿名在后。
阶名为什么要选此五种宿名来借称而不选其它？除宫、徵外，一时尚难求解。或取其星座形象鲜明，联想金石之声的悦耳乐象而成。
或再进一步提出，何时开始有宫商角徵羽的名称？从《国语》等已见记载来说，下限不会迟于春秋时期；从二十八宿个别名称已见于殷墟卜辞、《诗经》、《尔雅》等来推测（参阅《文物》1979年第7期王健民等文章），五个阶名很可能始于西周，甚至商代。这就可以和商代及先商的出土陶埙铜钟等古老乐器联系起来进行思考了。从商、角、徵、羽并不分别从属四方四象来看，阶名出现可能甚早，因为到了后世记载，如西汉《淮南子·天文训》，则宫商角徵羽已明确分属中西东南北五方，以配土金木火水五行，以及五帝、五星、五兽等等，成为神秘主义五行学说的组成部分了。
至于阶名由来为什么典籍失载，原因可能多种多样，不宜贸测，其中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事物起源本为古代入所熟知，故未阐明，后人则如隔纸一层，不能透视、再加以儒者比拟、曲解之说蒙人耳目，年深日久、因而未能轻易捅破。
深讨五声音阶阶名由来，其意义当不限于这一具体史实本身。揭示其来源，不仅有助于了解古代乐学，且必然有助于研究古代音乐思想、音乐美学等等。例如，古人有所谓“夏后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的神话（《山海经·大荒西经》）、有《钧天广乐》的传说（《史记·赵世家》等），有道家“大音希声”之论（《老子》第四十一章），有儒家的乐尚“中和”之旨等等，这些可能都或多或少地和音乐“本于太一”（《吕氏春秋·大乐》）这种根本思想有关。所谓“太一”，指的就是高远无极、至谐至尊、唯一无二的宇宙。这种神秘主义的音乐来自宇宙谐和的思潮，其表现形态要比古代欧洲类似的形态更为完备。这是需要另行分析总结的。
笔者体会，探讨宫商角微羽阶名由来，势必涉及古代天文学、语言音韵学等。愿以一得之见求教，甚望读者给予指正。
（照片、简历信息来源于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