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北京》(倒退的欲望):第五到九章,有改动
昨晚征询了读者的意见,要不要将这篇小说的名字改为《不过是北京》,支持和反对方都给予我比较中肯的意见。其实,这篇小说我想过的名字有:《北京天堂》(反讽)、《平庸》(暗示人物的状态)、《倒退的欲望》(女主人公的第一部作品,并暗示一种消逝、幻灭的过程)和《不过是北京》(异乡人视角),起初定名为《倒退的欲望》,但“不过是北京”这个名字却一直在我心中徘徊,仿佛有一种无法割舍的魔力。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更改名字,所以这次暂时将两个都标上,供读者取舍。
另外,出于某些考虑,对几个人物和情节做了修改,会对后面的故事发展有影响,细心的读者,不妨看一看哪里变了。
第五章:雨夜
“过来吗?”
......
“请你喝一杯。”
“你在哪?”
“华清嘉园大门外的麦当劳”
“坐着别动。”
江城见到山涛,雨夜已经很深了。
绵绵的雨,打散了五道口的烟火,也打散了江城的热情。下午构思小说受阻后,他没有直接回去上课。他在607图书馆。
每当江城不想待在学校时,607图书馆是它首先想到的地方。
607图书馆是一间三层图书馆,第一层叫“青春咖啡馆”,取自莫迪亚诺的同名小说,咖啡等饮品只是一种形式,这里每天都会进行一场文史哲思想聚会;第二层是阅读空间,放满藏书;第三层则是阁楼,空间最小,有几张床垫,江城困了就会上阁楼。
窗外阴冷,江城本不想出去,山涛发信息来,他还想搪塞过去,睡个懒觉。但江城转念一想,自己的这位朋友语气不对劲,联想起他最近的困境,江城想:罢了罢了,他许是被补考坏了心情,我就喝他一杯。
于是,他很快讨来一把伞,雨中快步去往约定地点。
江城本已在心里打好安慰的底稿,料想山涛面容枯槁、松松软软的落魄样。没成想一开门,山涛非但没有闷闷不乐,反而露出狡黠的笑。江城心里暗暗后悔,可惜了今夜的大好时光,竟赔在一场雨,一条讯息。想来山涛不会放自己快快离开了。
其实江城没猜错,他的朋友确实焦虑了。
“刚刚我在学院和老师吵了。”
“吵?”
“也不算吵,就是激烈的谈论。我挂了三科,缺了很多课,她当然要训训我。他不理解我做的事。”
“所以呢。”
“我在想,大三要不要间隔年...还有一件事很发愁,我有两科的补考时间冲突了...”
间隔年(Gap Year)是西方国家的青年在升学或者毕业之后工作之前,做一次长期的旅行,让学生在步入社会之前体验与自己生活的社会环境不同的生活方式。江城直接这么理解:不上学的一年。
“这也能冲突?时间不应该错开吗?要不要跟老师说一下,把时间错开。”
“不知道,我还没问...可能像我这种情况的太少。江城,我估计自己要重修了。”
“因为这件事焦虑?”
“不只...还有好多事了,最近好累,好烦...我在想我是不是赌错了...”
“不要赌,人生你赌不起。”
“唉...你最近有焦虑吗?”
“我?当然。焦虑是一种习惯。”
“你们这些文艺青年,话总是说半句。故弄玄虚。”
“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没有立即找你?我打开手机,一位朋友问我有没有思考辩论赛的辩题,他需要帮助;一位朋友告诉我,提交的约稿还要完善,最好明天能改完;一位朋友希望我和她通电话,我看着手机不到百分之五的电,通了一个不到两分钟的电话,说明为什么要挂,挂了;一位朋友希望我改一份别人的稿件,我是编辑之一,职责所在,等会回去我还要改;再有便是你,要我陪你叙叙旧,我来了。这也是为何我很快挂电话的原因。前几天,我母亲来电话,我要么有事不便,没有接听;要么匆匆几句,就结束了交谈。你问我是否焦虑,我说有,原因?听完,你应该明白了。”
“忙碌?”
“也因为顾虑太多。”
其实,焦虑的又岂止山涛,江城最近和朋友交流,他们像说好似的,都流露出焦虑。
胡贤达,江城的同班同学兼院辩论队队友,自从大二成为院辩队长,就过上了“又当爹又当妈”的生活。他大一没课的早上,闹钟叮当响,可十点都未必能起,不想去的社团活动说不去就不去,外人眼瞅着多清闲。现如今,他一天天,一夜夜,又是改立论又是想驳论,还要疏通好各方面的“关心”。没办法,谁让他是队长...
还有一件事让胡贤达很发愁——辩论队要不要加入社联?也就是学生社团联合会。在此之前,辩论队虽然名义上挂在院学生会学习部下面,但和独立组织基本没区别。如今,上面的人希望辩论队加入社联,便于管理。这就像一个久久没有名分的小姐,突然有了名分,可随之而来的,肯定是对丈母娘的各种孝敬。好处坏处都有,就看胡贤达如何抉择。他现在还没个准。
张青阳作为新任学习部部长,他也有自己的烦恼。但他对江城说话常常欲言又止,一声叹息,江城也说不明白。只听说张青阳感到愈发的束缚了,和一些人的关系也变了。
还有吴落唯。那位南方姑娘,她的焦虑的导火索,和江城颇为相似——忙。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受人尊敬、得到认可的媒体人,为此,她在大一便主动尝试撰写评论稿件、酝酿非虚构作品,并参与一些与之相关的竞赛,以求获得赏识。而如今,刚刚升入大二的她,作为辩论队的一员和学习部的副部长,在自己为理想攀爬的路上,仍需要兼顾两头事。
吴落唯曾告诉江城,很多事都是自己可以不做的,可自己不做又不踏实...
江城的周遭满是焦虑,他自己也间歇性焦虑,以至于江城抱定一个念头——焦虑是现代人的共同症状。
冰块在零余的水中磕碰,新点的可乐见底了。
雨夜,山涛继续说着自己的焦虑,又时不时透露自己的远大愿景。他给江城分享自己存在笔记本电脑的规划,和新近的文案策划,而江城只是泛泛的应和,或者泼一泼冷水。
“你啊,不缺想法。”
“我这是认真的。”
“上一次说要去厦大读研,你也这样说。”
“我想过了,休学以后先通过那两个项目变现资金,并且利用闲暇时间学德语,准备出国事宜,去德国念大学,只要国内211就好,中途休学也没关系。”
“怎么,真的不读了?”
“可能大三休学。”
“我仍然建议你慎重,能读完本科就读完,当前,还是好好准备补考吧,这学期别再挂科了。”
这样的对谈持续到午夜十二点以后,雨小了,但地面仍然湿漉漉的。江城料想到谈话时间不会短,所以在走出607前,他特意跟607创始人阿乙打了照面,阿乙答应他十二点后会有人为他们开门,顺便借给他一把伞。
阿乙是个实诚人,他不说话时冷冷的,但一开口,又分外热情。大学毕业后,中文系毕业的他本欲考研,并成功考上了北大的创意写作班。可不到一年,他就辍学了。阿乙一直希望在五道口创立一个以青年为人群主体的“创意分享空间”,希望在这个空间内举办一次次思想聚会。他认为学院内的社团活动、读书会等初衷虽好,终不免流于形式、封闭。于是,辍学后,阿乙和同在五道口的几位朋友一番筹措,在华清嘉园租下了两层楼,借用门牌号,取名“607”。
江城就是经由山涛的介绍知道607的,一晃半年有余,如今他兼任607的图书馆管理员和专栏作者,闲暇的夜晚,他就会来607。夜深了,如果不愿返校,索性就睡在阁楼。
这天深夜,江城回到阁楼,已近一点了。在回去的路上,他再次经过路边那一家家仿佛永不疲倦的酒吧。有那么一瞬间,当江城的视线扫过那一个个绸带般又长又软的腰肢,那一团团圆鼓鼓的摇晃着的轮廓,和烟雾中红彤彤的粉面,醉意浓浓的气息中,他真想放松对自己躯体的控制,任由他流里流气轻佻浮躁。但雨夜寒飕飕的气息加重了江城的倦怠,一瞬之感,终归止于一瞬。他沉闷的眼神在醉酒少女闪烁的红晕中匆匆躺下,又匆匆抽出了。
江城打开铁门,往幽深小径走,趁一楼超市关门前,穿过它乘上二十层的电梯。607暖黄的灯光下,一个卷发的青年在咖啡馆弹吉他。江城累坏了,雨气积在他身上,他连说话的劲儿都不想出。放好雨伞,换上棉拖鞋,他便经由图书馆直上阁楼。图书馆仍有人在对这着电脑。阳台有电话声。阁楼现在又多了几张被子,据朋友说,这是即将在607空间展开“四十八小时戏剧实验”的成员留下的,没有多余的地方,只能让他们在阁楼挤挤了。
时钟滴答滴答地响,江城深呼一口气。他终于躺下了。
窗外,一线汽笛声穿过雨夜。
第六章:短发女郎
举动谦卑的周南,参加了一场与她无关的活动。
周五,由于主要嘉宾出现日程冲突,鹿鸣空间的活动被提前到傍晚五点。作为鹿鸣空间三十年三十人的系列活动,法国大作家莫迪亚诺携新书中译本大驾光临。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有三个座椅立于红布台上,莫迪亚诺就坐于正中,左手边是译者陈渊,右手边是大批评家李颂。周南则坐在台下第二排,她是十数位受邀嘉宾之一。乔迁随她同行,自然坐在她的身旁。
按乔迁的交代,周南将有一次发言良机——以一位八零后作家的身份谈自己对莫迪亚诺的阅读体验。站在水泄不通的地铁上,周南已默默捣鼓好“腹稿”,她习惯如此。
关于莫迪亚诺,周南的认识并不能算“了解”,至少,她没有底气说自己“了解”莫迪亚诺。她仅仅在多年以前读过《青春咖啡馆》和《暗店街》,以及最近两天零碎的阅读。以她的经验,当众谈十几分钟“莫迪亚诺”不断片,这没有什么问题,但这并不能作为“了解”的依据。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学会了信口开河,但学会“了解”却很难。
可是,一场变故打乱了周乔二人的安排。
鹿鸣空间的这场活动进行了半个小时,竟提前进入新书签名环节。半个小时,只有莫迪亚诺、陈渊、李颂发了言,主持人便以愧疚的口吻道:
“由于今天来的朋友太多,我看门外的朋友们都排了长队,请允许我擅做主张,提前进入签名环节...”
一阵欢呼声从人群中升腾,声音好大,淹没了诧异的眼光、无措的表情。莫迪亚诺微微晃了一下腿。
周南在沉默中保持微笑。在她身旁的乔迁也沉默着,他精致的右手轻轻安抚周南的左手背。但见台上,莫迪亚诺银白色的短发在灯下闪闪发光,他锋利但流露出疲倦的眼神略过台下一双双蜂拥、兴奋的目光。陈渊和李颂已经谈笑着走下台,乔迁飞快从座位站起,可几位同行仍先他一步,被围住的陈渊,频频笑着点头。
这时候,他就像站在一座被不断冲刷的孤岛上,一边是澎湃翻滚的大江大河,朝莫迪亚诺喷涌流去;一边的水量虽不及大江,却有明显的漩涡。乔迁的身体被喷溅之水施压,而他的脚尖难以动弹。
他下意识地回头,回看周南在的地方。
两个位子空了出来。
有一个人离开了...周南离开了...
乔迁顿时慌了神,他疯狂地朝四周扫视,并且竭力在拥挤的人群中撕开口子。他朝大门的方向奋力移动,眼睛像正在高强度运转的仪器般左右来回。但他又不敢喊出声来,他不愿让在座之人发觉周南的消失...乔迁竭力环顾,直至门外,仍不见周南的身影。联想到消失的红色手提单肩包,乔迁断定:周南已经离开了鹿鸣空间。
乔迁回头撇向依然闹闹哄哄的鹿鸣空间,又咬着牙朝深深的晚霞望去。夜的颜料逐渐匀开,晚霞像少女双颊的红晕,但已经开始黯淡。乔迁的左手在脖颈后来回摩擦,又很快放了下来,他尝试通过电话、短信以及一切可以想到的联系方式寻求周南的呼应,但提示音显示,周南的手机关机了。这更加深了乔迁的烦躁。可举目四望,他又能到哪里去寻找周南呢?也许周南就希望一个人静一静,也许她正在某处缓缓散步,也许她在哭,也许她面无表情、神情黯然,也许...全不过乔迁的猜测...
现在,乔迁已经走出鹿鸣空间的大门,他也断断没有寻思回去了,他的心如此乱,即便要应酬,也应酬不好。乔迁暗叹一声,他也累了,累了,乔迁再次调动自己组织语言的功夫,分别给鹿鸣空间负责人、陈渊先生,和周南,发送了缜密的短信,随后便乘车返家。
此时,同一片暗红的天空下,周南正坐在鹿鸣空间正对面的公园的一个石凳上。她没有哭,也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她已经过了一不舒心便大哭大闹的年纪,但静默无言有时比爆发式的宣泄更可怕。周南正在静默着,她静静地欣赏着眼前与父母嬉笑的孩童,欣赏着银杏树下下棋的老人们。就像一个局外人隔着玻璃欣赏前人留下的油画。
鹿鸣空间断然不回了,那么,接下来去往何方?周南本可以回自己的租屋,坐公交车不过四站便到五道口。但她不想回。书店?在周南的青年时期,这不失为藏匿自己的好去处,可如今,但凡有点名头的书店,周南都不愿闲暇时光顾。太多的活动在书店了,太多的熟人在书店了,周南藏不住了。偌大的北京城,这位瘦削的女人却苦于寻不到体面的藏身之处...那么,电影院?周南既不想消费千篇一律的庸俗爱情故事,也不想被“大喇叭”在耳边嗡嗡嗡地吵闹...酒吧呢?周南曾去过华清家园小区东侧的Propagada,但是,那儿太喧嚣、太亢奋了,和“大喇叭”没有本质区别...倒不如去一家清吧,讨个有音乐听,又可以静一静的位子。
那么,就去清吧吧,周南做出了决定。恰巧,五道口新开了家清吧,取名“暗店街”,灵感正是源于莫迪亚诺的同名小说,正好与今天鹿鸣空间的活动呼应。据说,知道的人还不多,周南琢磨着,不妨就去那里消遣。
那天傍晚,一位头戴玫瑰红软毡帽,一袭纯白直身长裙的女士拎着包低头走过大道上的天桥。下面是千千万万箭镞般的汽车,上面是晕红了脸又流露倦色的天空。一个小时后,这位女士出现在“暗店街”的一个角落,手边放着一杯玛格丽塔,这是一种用龙舌兰酒配制的鸡尾酒,气味浓烈又有一丝生涩。但女士只饮了几口,就将它撂在一边。此时,暗店街正播放着希腊女作曲家海伦·卡兰德罗的《Depart and Eternity Theme》,这首曲子出现于诗人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永恒与一日》。在“漂泊感”的旋律下,女士僵对着她在笔记本电脑中保存的作品,那密密匝匝的文字如此熟悉,却又像寡淡的萍水之友。
女士一直坐到夜晚九点。
那个夜晚,女士做了四件事:
一.将一篇六万字的小说删减,只剩两万字;
二.阅读《菲茨杰拉德研究》的最后三十页;
三.不时留意这家清吧中逗留的人。
以及,
离开暗店街后,她就近找到一家还未关门的理发店。
这位长发飘飘的女士,出来时仿佛化了妆的少年。
第七章:菲茨杰拉德
她走进教室时,人们本以为,她只是一位陌生的女同学。她在讲台上站定不离,人们才知道,她是主讲的老师。
天黑以后,““迷惘的一代”作家研究”开课了。一双平底鞋、一条黑色加厚打底裤、一件浅红色圆领七分袖风衣,还有刚到脖颈的褐色短发,周南的手上有两本书——一本是《菲茨杰拉德研究》,昨天夜里,她终于读完;另一本是《流动的盛宴》,海明威的一本回忆小书。
月亮慵懒地与太阳完成交接。早在一个小时前,笔袋、书本、水杯,甚至便签...这间教室的座位就被占满。如今,周南放眼扫过,几位掐着点到的学生正搬着凳子近来,嘴里细语着什么,也许在暗骂占座者的迅捷。
周南脑海里在快速捋一遍接下来要讲的内容。由于这节课只是一个开头,她不必大谈海明威、福克纳、菲茨杰拉德等星光熠熠的名字的细节与差异,而只需要简单明了地交代开设这门课的原因、自己的名字身份、这门课的上课模式、教学目标,以及学生们最关心的问题——如何考核。
“开卷。”
周南一说出这两个字,台下一片欢欣。
“但是平时会要求你们上台发言,或者用五百字,就某个问题表达各自的看法。”
诸君的欢欣劲儿瞬间被压了回去。
周南其实不想难为这些学生,她也从学生时代走过,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但她又不希望自己开设的课程沦为鸡肋,在学生眼里可有可无、想逃就逃,加之她对陌生人文字一直有的“窥探欲”,所以周南想出这么个法子——每节课前十五分钟,提出一个问题,让学生们写,字数五百字以内。当堂写,当堂交,既能知道谁来了,谁没来,也多出一沓可供窥探消遣的材料。
“这节课的问题是:谈谈你喜欢的一位“迷惘的一代”作家。自己想,不能用手机查,十五分钟后交。”
教室内的气氛霎时慌乱了,像正在有序排队检票的人们,突然听到列车五分钟后开动的消息。很多来此学生不过抱着“试听”的目的,不意立刻就要动动脑子、挤出墨水。没有纸的学生连忙向同伴借要,玩着手机的学生瞬间放下手机,但也有的学生趁乱快速使用手机软件中的搜索引擎,浏览可供自己抄写的内容。
周南清闲地笑着,不紧不慢拿起水杯,喝下一口。
她轻轻走下讲台,在两排课桌间的过道走动。学生们生怕她的靠近,生怕这位年轻老师发现自己回答的敷衍与草率。其实,周南观察的并非回答,而是桌上的书——不同学生带来的读物。在一堂““迷惘的一代”作家研究”课上,《老人与海》、《太阳照常升起》、《喧哗与骚动》、《了不起的盖茨比》自然是常见读物,那些记录伟大作家的事迹的传记也不在少数,当然,还有不少风马牛不相及的书籍,比如《平凡的世界》、《黄金时代》、《倾城之恋》、《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读者》、《看天下》...乃至一些时下流行的快餐作品。不愧是文学院的青年才俊。
读《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很多,读《崩溃》的很少。只有在教室右手边靠窗一侧的倒数第二排,三位男生手放着的课桌上,才出现《崩溃》。胡贤达、张青阳...周南记得,是上周提问过的二班男生,还有一位...没有印象。
《崩溃》是一部被忽略的菲式作品,但这部散文结集许是最能反映菲茨杰拉德焦虑感的参照物。在这部散文结集中,他坦诚地表现了自己心境的狼狈不堪。他灰溜溜地说:“我只要绝对的安静,来想明白,为何我会越来越悲伤,越来越忧郁,越来越悲剧——为何我会变成我所恐惧及我所同情的那些人。”
这不是周南最早接触的菲氏作品,却是最能唤起她共鸣的一部,第二部才是《了不起的盖茨比》。
窗边的白墙上结了蛛网,可惜已经有了残破的迹象。白光晃眼,几只小虫子向灯管扑去。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有人要上台发言了。
上课之前,周南曾担心无人愿意上台,她想起教师朋友的抱怨:“现在的学生,怎么一个个都怯生生的...每次课堂发言,我都要像个催生婆催“下蛋”的女人般...”这时候,便会有不少人齐齐点头,女老师讨论的劲头大,男老师则勉强笑一笑。不过,今晚周南的顾虑被打消了。
据说,京城大学中文系学生的起床闹铃大抵都设在早上六点,八点上课,他们还希望多腾出一个多小时背英文单词、准备各式各样的考试、读书等...闹铃响,即便冬天他们都能很快挣脱起床气,从被子中抽出身体。而周南的提示音,也仿佛对台下学生的闹铃声。
“有没有人愿意分享自己的看法,没有我就点名了。”
这句话刚说出口,一位女生就快速起身,走上了讲台,还有几位女生适意身旁的同学,借一点空间走出...
第一位女生梳着一条马尾辫,笑咧着嘴,走起路来像蹦跳一般。简要地自我介绍后,她开始分享自己喜欢的一位作家。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
显然,这位女生要分享的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她一上台便引用了海明威在中国知名度最高的作品《老人与海》的经典名句。
陆陆续续上来的几位女生,也有两位同样属意海明威,只是《老人与海》已经被第一位女生介绍了,她们分享自己的看法,便索性略过《老人与海》,谈论起了《太阳照常升起》、《乞力马扎罗的雪》、《永别了,武器》...甚至谈论起了海明威的早熟倾向、几位妻子...路子越来越歪。有机灵的学生看到讲台上的《流动的盛宴》,便不仅仅谈海明威,转而浮皮潦草地谈论起曾在品尝过“流动的盛宴”的名家们...
“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也有不谈论海明威的,这拨学生更喜欢菲茨杰拉德、福克纳、马尔科姆·考利、约翰·多斯·帕索斯,最初的分享是心平气和的,但不知谁开的头,有的学生的发言开始冒起了火星味儿,含沙射影讽刺其它学生的分享。
“他不像某位性欲旺盛者,自大的可怕...”
“福克纳属于迷惘一代?刚才的朋友开了一个美丽的玩笑...”
“我不如刚才的同学们博闻强识,书袋掉得叮当响,我只想说...”
周南意识到了水面下暗涌的寒流,不过更令她意识到有必要暂停讨论的,是“没有一位男生参与了发言”...
当第六位女生下台,周南亮起嗓门道:
“男生呢?怎么上台的都是女生?中文系男生少,更应该好好表现自己。”
坐在后排的男生面面相觑。
“窗边倒数第二排中间那位男生,你来分享一下。”
“就是你,胡贤达和张青阳挨着那位。”
学生们的目光像雨珠子一般打在那位少年身上,他低着头,拿起书籍《崩溃》,从靠窗一侧往讲台上走。
“毋庸置疑,所有生命都是一个毁灭的过程。”
“我是1502班江城,我喜欢的作家是...菲茨杰拉德。”
第八章:未接来电
江城是最后一位讲完的。
当他走下台时,时间刚过七点半,距离下课只剩一个小时。秋天,雾越来越浓,外头凉凉的,教室内,学生们却忍不住脱下外套。
沙沙掌声,止于平静。声音开始疲惫,分针加速流动,台上台下的人,心不在焉又若有所思。“再交待几句,就结束吧。”周南寻思,索性给学生们一个情面,提前下课。于是,一些“例行公事”后,学生们便纷纷站了起来,三两结队,一哄而散。模糊的白光记录了投向一位低头少年的温存目光,又随着最后一人的离开而匆匆消逝,被忘记关闭的窗户迎来月的蓝光,墙角边的灰尘就在这明暗交织的幽蓝中蠢蠢欲动。一个女人在走廊缓缓而行,她的背影渐渐化开。
教学楼外,江城、胡贤达、张青阳并排走着,从后望去,他们三人的身影很好辨别——入秋后,江城每每出门都要穿一件连帽衫,把自己的后脑勺罩住。他走路轻轻绵绵,风一大,就可能被吹跑;胡贤达走起路来,身体像电线杆一样直,连挥舞的手臂也是笔直的;而张青阳最具辨识度,他块头大,腿倍儿长,走路脚还要垫一垫,明明没有离地,却仿佛一蹦一跳。
三人穿行雾中,张青阳盯着手机,胡贤达沉沉不语,江城把头埋进帽子里。张青阳自从担任学习部部长,日子便越发地忙了。他的手机提示音响个不停,回宿舍的路上,他也习惯了盯着手机。作为院学习部部长,他不得不出席学生会的例会、参与学生会大型活动的筹划,妥善处理多方关系,门面话如同家常便饭,连社交平台上的发言,他也得字斟句酌。如今,张青阳在微信的朋友圈很少说话了,一眼扫过,尽是些充斥着套话的“活动转发”。张青阳不喜官僚习气,那让他倍感压抑,他很难说清官僚气具体是什么,但他能敏锐地察觉这种气氛的存在。他不明白,为什么生活中模样分明的面孔,在“官僚气”的场中都仿佛流水线上的产物——面无生气、举止雷同,他们的一喜一怒,都掺杂着挥之不去的阴森之感。他不希望将官僚气扩散给学习部的新人们,但他又不愿自己在新人们面前毫无威严,他需要新人们遵守纪律,认真对待每一项任务,也希望部里气氛融洽,不致堕入“一地鸡毛”,但要兼顾这些,谈何容易,张青阳常常处于两难境地。
而胡贤达的烦恼,说起来就有些“玄乎”——他开始担心自己“不够优秀”。
“你看,你和张青阳,一个是专栏作者,自力更生;一个是学习部部长,专业课门门90。你们大一都很充实,也是学院内的风云人物,我大二了,连英语四级、计算机二级都还没过,有一门课还挂了...”
“别这样,老胡,你可是辩论队的王者(“王者”是张青阳捧杀他人的惯用词汇)。”
“老胡不会是受打击了吧。”
“我们的优秀是肉眼可见的,而你的优秀,要用心感受。”
“你傻吧。”
“你看,那些荣誉、名头,我们还要去“求”,说明我们在意,这个“求”的过程,肉眼可见。你老胡就不同了,盐水碱水都泡过,红尘滚滚这些年,早就看淡了,这是要用心感受的优秀。”
“我们学姐曾经说,每个人的优秀都是不同的,有的人不露声色,看上去胸无大志、游手好闲,其实他未必堕落,他有别人看不见的优秀。像老胡你,你的心境我就修炼不来,你对成败看得很淡,也不太需要别人的肯定和褒奖求一种“认同感”,顶多就像现在感慨一句。我就不同了,我还蛮在乎的。”
“不愧是王者(胡贤达对张青阳的“反捧杀”)煲的鸡汤,夸人都夸的不露声色。”
胡贤达勉强地笑,很快又低下头了。他今天戴了个红色的帽子,一低下头,侧脸便显得格外阴郁。胡贤达木木地走,忽觉颈部一阵冰凉,他惊地一回头,原来是张青阳故意将拔凉拔凉的右手掌贴在他的颈部,待他一回头,张青阳便咧开嘴笑了。胡贤达看着这位蹦蹦哒哒的大块头和那憨憨的笑,无奈,倒也舒了一口气。
北风呼呼地吹,吹开了一团雾霾,银色的月亮微微露出边缘,月下的三人回到宿舍,夜已深沉。江城躺在上铺,下意识从衣袋中掏出手机。
五个未接电话,不断更新的微信、微博、邮件消息提醒,未接电话中有一个是母亲的,八点半打过来,那时候江城刚刚下课。
他回拨给母亲,母亲让他多穿衣服。又问起稿费收到没有。
“仲未有,过阵子。”
“甘塞唔塞我再打一千蚊。”
“唔塞啦,妈,我自己撑得住。”
“好。仲有,比心机学习哈。”
为了避免母亲唠嗑下去,江城尽量打住了母亲的话头,母子二人的对话只持续了五分钟,就匆匆挂断了。母亲的唠叨无非几件事:
好好学习;
考研,或者考公务员;
留心稿费到了没,生活费不够跟家里说;
等毕业了,可以考回广州,实在不考研,在广州找工作也有人照顾。
江城北上这件事,父母起初是犹豫的。广州不缺优秀大学,离家又近,父母更希望江城报考广州的大学。但江城执意北上,考虑到京城大学在国内也算是一流学府,父母最后便顺了江城的意愿。
通完电话后,江城一边机械地回复信息,一边放着音乐。
“为何喝过那咖啡杯无故失终了/家里却仿佛增添了数本新书/为何你那床头玩具熊再找不到/花樽的花偏偏天天转色...”
这是香港歌手陈奕迅的《防不胜防》,江城又一次单曲循环了陈奕迅的歌,身为广东人,听陈奕迅是那个年头再正常不过的事。
大学后,他不常听陈奕迅了,但每一次听,他都要听很多首。他第一次听陈奕迅是在初中,某堂课下课后,几个女生突然拉上窗帘,打开教室多媒体放歌,第一首是周柏豪的《够钟》,第二首就是陈奕迅的《浮夸》。“神经兮兮。”那时候,他暗暗对那几位女生表示“无语”,却又被这两首歌打动到。《浮夸》,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又隐隐有迫切渴望被人理解的期许。
当时陈奕迅虽然没在全国大火,但在粤语区也算一线歌手了,以至于江城问同学:“那个打扮怪模怪样的歌手是谁?”他们就会笑他孤陋寡闻。
几天以后,也许是好多天以后,江城记不清了,曾经的一位好友借他的ipod给江城,推荐了几首歌。他先给江城听,然后问“知唔知系边个唱”,江城孤陋寡闻,自然“话我唔知啦”,只是第二首歌的声音蛮耳熟。他公布答案:第一首是周传雄的《黄昏》,第二首就是陈奕迅的《夕阳无限好》。
那位曾经的好友喜欢陈奕迅,江城对陈奕迅的歌又颇有感觉,于是他推荐的歌,江城就照单全收了。《沙龙》、《红玫瑰》、《心经》、《一切还好》、《打回原形》、《富士山下》、《六月飞霜》、《最后今晚》...不过最喜欢单曲循环的,其实还是那首《夕阳无限好》:
“好风景多的是/夕阳平常事/然而每天眼见的/永远不相似。”
《防不胜防》继续循环,已经唱到了“时时漏夜冒昧探你”这一句,江城好不容易料理完手头之事,他长舒一口气,重重躺下,微暗、微暗...他感觉自己要睡去了,下铺的哥们已经开始打起呼噜...
江城闭上眼,耳机还没有摘掉。
几秒种后,他握紧的手机震动了。
第九章:第二次见面
周南和江城第二次见面,就在一天以后。
这一次,江城在台上,周南在台下,她戴了一顶白色帽子。这里是607的阁楼,暖暖的灯光下,“普通读者”的第七次读书会正在进行,每个人的手中都有一本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小说《人间失格》,晚上七点一到,有关太宰治和《人间失格》的讨论就可以开始了。
周南是报名这一次读书会的最后一位,当江城收到她的添加请求时,着实吃了一惊。最初,他并不知道添加者是几个小时前刚刚点到他的老师,周南的头像是演员妮可-基德曼的一张剧照,添加成功后,她给江城发送了第一条微信:
“一定有很多人一直加你、打扰你吧,不好意思,就是最近注意到607有关读书的活动。记得叫“普通读者”?我是伍尔芙的忠实读者,这个名字让我感到亲切。我浏览了你们往期的推送,菲茨杰拉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也是极好的。据说这一次是关于太宰治?我了解到你是负责人且留了微信,便冒昧加了。请问还有名额吗...”
那天晚上,江城正准备回复这条消息,屏幕对面的“陌生人”又补充了两条:
“哦,对了,我叫周南。”
“谢谢你们,请一定要坚持。”
前一秒还昏昏欲睡,下一秒,江城就清醒了。周南?周南...这不是那位女作家?刚刚那堂课的老师...
江城疏地从被子里翻出来,第二次、第三次阅读这位陌生女人的消息,疲倦的日子里,收到这样三条微信,微微的暖意从心里漫开,可看到周南这两个字,他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倒不是被这位老师的名头吓到,而是事情实在太过巧合,以至于他甚至猜测:会不会只是名字相同...他试图翻阅对方的朋友圈确认自己的想法,但周南的朋友圈不过寥寥几条读后感和生活状态,连照片都没有。
“谢谢您的鼓励,这一期确实关于太宰治,关于那一本名作《人间失格》。明晚七点在607的阁楼开始,参加的话,带一本《人间失格》上阁楼即可。您是否知道路线,我可以告知...”
“不用啦,我来过一次607,可能那一次你不在吧(笑)。”
“您知道吗...您的名字和我的一位老师一模一样...”
“周南?”
“对的,我在猜测您会不会就是老师...”
“你刚刚才被我点名呢。”
“......”
“以后不要“您”来“您”去了,叫我周南就好。”
“嗯,周南老师。”
“去掉老师。”
“好吧。”
现在,当周南微微抬头朝江城微笑,他仍有点恍惚。我们这个时代就是那么有趣,机缘巧合在繁华之地时时发生,今天在台上的人,明天就可能与台下之人对调,身份的转换轻而易举,就像情感的付出,不过一念之间。
未完待续。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