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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情人(二)

2017-01-07 宗城 周郎顾曲


也许是凌晨,也许是傍晚时分,也许,就在讨论的间隙,忍冬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清晰可感的痛苦之流冲击,可她最痛苦的是她并不知道她为何痛苦。就像始终弄不清烦恼的是什么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

 

“他以前也时常发生烦恼,它在这时候出现本来也并不稀奇,因为明天,他在突然撇下了吸引他到这里来的一切之后,又要重新来个急转弯,准备走上新的、前途未卜的道路,重又成为完全孤独的人,和以前一样,抱着强烈的希望,却不知究竟希望什么,有许多,甚至过多对生活的期待,却连自己也完全说不清究竟在期待什么,甚至究竟想要些什么。但尽管他的心灵里确实有一种新的无名的烦恼。”

 

可忍冬对明天其实是谈不上期待的,她没有如伊凡般有过多对生活的期待,在她眼里,历史不是螺旋上升的,生活也不是,明天不一定光明,明天也许会比今天更糟。但她又和伊凡有着共同的孤独,一种不是简简单单混入人群、分享节礼日的热闹、多交几位朋友就能排解的孤独。孤独对她而言不是转瞬即逝而是绵绵不绝的。但她又不愿谈论孤独,她不属于分享孤独、妄想通过分享消解孤独的那群人,当她看到那些分享孤独的人,她再悄悄观察着那些倾听分享的人,她并不觉得他们能感同身受,也许,他们只是将它当做一种日常的消遣,一种在微薄的同情外衣包裹中的消遣,它的本质和客人们茶余饭后听某位邻居的丈夫出轨、得知某位公子的远大前程或知晓旧时同学的不幸没有区别。甚至,当那些分享者说到一半时,也许倾听者早已厌烦了,因为分享孤独的人常常沉湎于陈词滥调,他们的内心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面庞却仍要堆出一幅期待满满又深表同情的神态。一切都像预演好的例行公事,就如同我们在电影院看的消遣之作。

 

试想一下,当忍冬需要分享孤独,她能说什么?说:“我感到自己孤独。”还是在众人兴头上泼一盆冷水,说:“我不喜欢热闹?”然后呢,对方应该怎样回应?莫非全场静下来,然后要问她:“你为什么感到孤独?”为什么...可她根本答不上为什么...你能理解吗?是呵,本不需要理解的,也本不需要问为什么的,她就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和痛苦,没有缘由,无声无息,并不需要什么剧烈的碰撞或矛盾来引发,只是,当这份难以名状的孤独从口中滑出,它就变得一文不值,变得矫揉造作。所以,她又何必说呢?可是,如果她本就不愿意说,为什么她还会思考这些问题,还会犹豫,这是否说明,在她心灵最柔软的地方,仍有一种最原始的冲动去鼓动她说出?

 

也许,在忍冬的心中,正是有两股相互冲突的力量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一方是冲动的,告诉她要将自己的孤独说出口,告诉她袒露自己的隐隐伤痕;另一方,是克制的,告诉她这些本不必说的,与其让它说出口沦为消费的盛宴中无人问津的渣滓,不如烂在肚子里,自己消化。在多数时候,克制的一方占据着忍冬内心的主动,但这并不意味着永远如此,冲动的一方偶尔也会奋力一搏,左右忍冬的言行,至少,至少在这一刻,是这样的。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你说。”

“你曾经感受过,一种不可以说出来的孤独吗?”

 

忍冬刚发出这条微信时,她就有撤回消息的冲动了。但时间已经过了两分钟,她无法撤回。

 

“那么,你为什么说出来呢?”

“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不能说,又想说......”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但既然不可以说出来,我也就无法对你说了。”

“我知道...我是说,当你和一个群体相处,感受到这份孤独。是不是,就应该离开这个群体了?因为,这是否就意味,自己其实是不适合的......”

“如果你离开,加入新的群体,你会发现,你的这份不可说出的孤独,仍然不会消散。也许,你的挣脱只是虚妄。”

“我知道,这不是群体的错......”

“未必要害怕孤独,有时候不是孤独可怕,是“怕”本身。诗人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

“这是里尔克说的。”

“对。”

“可是,这会不会只是一种宽慰?”

“或许吧。但你知道吗,这世上没有什么感觉是单纯的痛苦或快乐的,有的时候快乐的延伸就是痛苦,而痛苦的火焰中未尝不是快乐的升腾。孤独也是如此。”

“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你不是别人》。”

“你怯懦地祈助的/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他们几乎,同时打出了这段诗句。他们又同时,陷入沉默。沉默曾经像日落,总是令人不安,但现在,却有一分因默契而凝结成的温暖。十一月,北京的大地结上一层薄薄的霜,一场大风过后,晶莹的星光透过绵绵云朵,在青石路上闪闪发光。

 

忍冬的室友回来了,招呼她下来吃好吃的。她说,等一等,自己回完最后一句话。

 

“老师,下周五晚上的辩论队聚会,你会来吗?”

“如果没其他事,会的。”

 

她安心地关上手机,她的眼睛望向窗外的虚空,她要读的一本书,已经在枕边搁置良久。

 

第二章

 

虽然这是不能在人前说的话,但是如果我们家发生火灾,说不定我也不会很难过。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舍不得失去的东西。虽然这么说不太好,我觉得那样的话,反而可以将没能扔掉而堆积的东西都整理出来。

——《昼颜》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直立在一个瘦削男人的身上,像燕尾蝶在树枝上轻轻摇晃。但这摇晃并不剧烈,也不彻底,很快就停息。沉闷的暗室里,女人突然下沉,和男人的身体紧紧贴合,没有汗水。男人有些无精打采,他的动作仿佛在进行一场已经重复过上百次的平庸戏剧的彩排。哼的一声,双手推开,女人的阴道口吹进凉凉的风,她有点冷,她把被子裹得更严了。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一只白色的猫悄悄入门,女人和男人都没有理会它的存在。电视上,《巴黎最后的探戈》的声音令人心烦。

 

男人是夏恒,女人是刘雉,是他结婚两年的妻子。

 

“把电视机的声音关了吧。”


沉默被打破,刘雉用命令式的口吻对他说。他没有说话,侧身找到床边的遥控器。《巴黎最后的探戈》转为黑幕。


“老公,明天傍晚,我要去参加卫夫人举办的派对,你陪我一起吧。”

“卫夫人,哪个卫夫人?”

“你们学院的副院长卫晋的夫人呀,你这都记不起来了?”

“姓卫的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

“是,你就知道卫鞅(商鞅)卫青(汉将军)卫子夫(汉武帝爱妃)卫仲道(东汉末文学家)卫庄(《秦时明月》人物),不知道你的优秀同事。”

“你且说你的,我不跟你辩论。”

“卫晋老师最近成果累累,听说前几天刚为你们学院申请到一个新项目。她的夫人借个由头,把大家聚一聚,我们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

“小雉,这种事情你比我擅长,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你去就好了。”

“哼。上一次赵院长夫人的聚会就是我去,别人都是丈夫与妻子同来,就我孤零零一人,好不尴尬!”

“你实在不愿去,就推脱有事,也省了你事后发牢骚。”

 

夏恒边回答,边看着床边一本的小说,借着灯光,封面写上《面纱》二字,是毛姆的小说。若明若暗中,他的嘴唇没有血色。十厘米开外的刘雉望着他,却觉越望越似雾里看花。

 

“榆木脑袋!”

“呵,这次不说朽木不可雕也了。”

“亏你读了那么多书,人情的事却一点不懂。你们读书人不还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这是贾政那般道学先生的观念,曹雪芹写这段,是有意讽他。”

“你!......”

 

刘雉委屈得紧,就差没闹,但她心里还掂量着闹的成本,便只能苦着自己。

 

“太晚了,早点睡吧,也别气自己,气我,也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兴许睡一觉,你就有主意了。”

 

砰的一声,夏恒将书合上,背对着刘雉睡下,刘雉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幽蓝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映照在她的脸上,融入她暗淡的深红色口红。她还没有穿上衣服,深夜的北京很凉,她忍不住翻身拾回地板上的蓝紫色睡衣,将自己裹上。她闭上眼睛,她分明还没有困意。

 

这座城市永不疲倦,即便这个房间清凉静谧,即便这对夫妇沉默了,外面的世界依然歌舞喧嚣。在那喧嚣的舞台,从不缺乏闪闪发光、欲拒还迎的灵魂。她们将偷换情性养成为一种习惯,早晨温顺的羔羊早已备好深夜神秘的面具。人们从不是只有一面的生物,早上一个样,傍晚一个样,深夜一个样,甚至隔着一道墙壁,都能做出对面同样的自己无法想象的事情。就在这栋楼下,一位女高中生醉意未消,独身一人却在一间酒吧门前懵懵然。她竭力抗拒又忍不住回想的场面,在她的眼前重复播放。那是她的爱人吗?还是一晌偷欢的玩伴?她和他触碰,亲吻他,对他撒娇,欺负他。自由自在得让人无法相信。而第二天她还要准备好成为禁欲系好学生的榜样被老师夸奖。而正在她对面,一位少年却将额头埋在墙沿自言自语,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疯话。


《斯德哥尔摩情人》(一)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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