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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情人:第一和第二章(有修改)

2017-01-23 宗城 周郎顾曲


第一章

 

与其知道,不如想象。也许他也很孤单,也许是个小女孩,趁上学前与未知嬉戏。一切都发生得好快,可疑的痛楚,我坚持要知道究竟。然后是黑暗……周围的寂静,寂静……

——《永恒与一日》

 

海浪响起,在黑暗中,在比荒原更远的的地方。鸟群从海边飞过,飞过荒原,飞到比它更荒凉的地方。一只鸟脱离大部队,停靠在灯柱旁的枝杈,它沉默,因为出声也会被淹没。这里是城市,白天之后是夜晚,很多疲倦的人已归家。

 

他就在家中,刚刚洗完澡。他在一本诗集上做好标记,然后例行公事般拿起手机。他对他的一位女学生说:

 

“你在人群中,好像很失落。”

 

那位女学生字斟句酌,才回复:

 

“没有,只是知道是自己没有做好。”

 

一来一回,像玻璃球碰到墙壁,又弹了回来。

 

“还说没有,要哭不哭的样子。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是吗?可我不觉得自己做得好,我觉得我一直在拖累大家......”

“有的人倾向远眺,把自己放得很高很高;有的人喜欢低头,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你许是后者。”

 

他叫夏恒,她叫忍冬,当他们展开对话,夜色清凉。一道光射在女人的眉间,又被风吹淡。她刚刚将西装放回柜中,正躺在床上。下午她打了一场辩论赛,而夏恒就是辩论队的指导老师。

 

夏恒既是辩论队的老师,也是忍冬的现代文学课老师。最初,忍冬以为夏恒不会和她交流,他看起来很远,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他在课上谈吐自如,但一下课他就径直离开,不多说一句。在辩论队,虽然是指导老师,他也不常来。但重要的模辩和比赛当天,他会出现。比赛进行时,他是观众,他静静地交叉手臂站在墙边,远看,像《情书》中的藤井树。但他比藤井树年长多了,而温和的语气、瘦长的身体和斯文的黑色镜框,告诉人们他确实是为教书先生。如果不说出年龄,人们也许觉得他只有三十岁,岁月在他的面庞悄悄经过,没有留下太多轮廓。

 

其实,夏恒能够看比赛,已经让辩手们欣慰。不少学院的辩论队都会挂名一个指导老师,但也仅仅是“挂名”。你可能一个学期都不能见到指导老师一面,他们总是很忙。夏恒不仅会去看比赛,也看赛前的模辩,甚至线上的讨论群,夏恒也会偶尔说话,尽管只是点到为止。

 

忍冬觉得这位老师陌生,有一种自内而外的冷色调,盖因夏恒的表情波澜不大,常常是平静甚至沉闷,即便是辩论队的同学,或者他门下的学生,也很少看到他动怒或伤悲。但他不是一言不发,讨论辩题,他习惯提出质疑,而当他质疑,他的神情看起来很焦虑,其实他内心可能并不焦虑。他的手常常往内收,他的左右手掌低垂于大腿之上,合上后久久不分开。这时候他喜欢抚摸嘴唇下沿,或调整眼镜。他一直有所思,甚至当辩手们放松自己、闲聊玩笑时,他也会自己面对着黑板沉思。他用粉笔记录,或者闷在一个角落里,看书写字。有时候,他不像一位老师,只是一位神秘的边缘人物。

 

忍冬知道夏恒的联系方式,在本学期第一节现代文学课,他就在黑板上留下自己的电话和邮箱。当学院通知辩论队的队长,夏恒成为他们的指导老师,队长当天晚上就邀请夏恒进入辩论队的总群。人与人的相识往往不是命中注定,而是由很多个偶然组成,设想:如果夏恒教的是另外一个班,如果他不指导辩论,按他的性子,估计不会同意忍冬的添加请求。他不喜欢太多联系。如果这样,忍冬和夏恒将来的谈话也就无从谈起,双方只会成为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但这都是如果,现在至少是幸运的,忍冬私下添加了夏恒的微信,并从中了解到,夏恒每周都在网络上的一个冷门小站里更新文章,那是他的自留地,名称是“海边的王国”。

 

什么时候起,忍冬竟有了偷窥他人作品的习惯?她从前连偷窥这个词都不敢用。忍冬的改变,和一位姑娘有关。那是她大学第一位深交的女性朋友,一位家境不错的小姐,她的名字叫叶梦回,她们都在文学院,她们都参加辩论队。

 

“我喜欢审美,也喜欢审丑,我热爱偷窥的快感。”

 

叶梦回从不避讳自己对偷窥的喜爱,她喜欢的东西,她讨厌的东西,她都不掩饰。她喜欢看文艺片,也喜欢看情色片,她嫌弃丁度-巴拉斯,她觉得安东尼奥尼和大岛渚更有格调,而丁度玩疯了容易暴露自己的粗俗。她计划在自己毕业之前也拍一部情色短片。

 

但叶梦回的窥探,与其说是偷窥,倒不如直说为“明窥”。有一天晚上,忍冬在Word里更新着自己的小说,她在一个论坛的注册账号突然收到新提醒,忍冬点开一看,是一位陌生网友对自己的小说上一章的留言:

 

“那个张青阳,原型是咱学院的学习部部长吧。”

“你是?”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不用说,自然是叶梦回。她很喜欢《一代宗师》的这句台词,因为这句台词恰巧有她的名字。她是王家卫的影迷,有一次文学社的分享会,别人都老老实实地分享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她偏不,她偏要分享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这是活的小说。”她翘着腿说。

 

“她为什么会看我的小说?如果她看到了,还有谁会看到?...她是刚刚发现吗?还是一直在看...”

“我一直都在追更新。可惜你更得好慢。”

 

叶梦回似乎能听到忍冬心里的话,有时候,忍冬在她面前,真不知道能藏些什么。

 

“因为...灵感总是很难眷顾我...你也看到了,我写得很平庸。”

“如果平庸,我就不会追着更新了。你写得至少比咱学院那几位吹上天的学长学姐强,他们写的东西才叫平庸。”

 

从此以后,叶梦回在忍冬的小说、散文甚至一些谈不上文章的只言片语中大大方方地留言,公开场合里,她也大大方方地主动和忍冬打招呼、主动和她一同吃饭、约她一起看电影、一起去逛街,甚至透露给她自己新近窥探的对象。她还喜欢怂恿忍冬做一些忍冬难为情的尝试,比如一起去小剧场看一部情色片,一开始忍冬拒绝了她,后来她终于还是看了《捆着我,绑着我》,尽管那部电影的尺度并不大。

 

最初,忍冬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不习惯,她不会轻易主动接触别人,她在群体中常常靠边站着,她低着头,埋在人潮里,同年级的同学形容她为“乖乖女”。

 

“你们怎么会认为我是乖乖女?”

 

她想问,又没有问出来。

 

“你分明不乖。”

 

这句话是叶梦回对她说的,这句话让她觉得叶梦回不那么烦。叶梦回的热情,她虽不适应,却也不拒绝。她在习惯叶梦回的习惯,直到她也学会那习惯。就像如今她暗中浏览老师的小站。但是,她有她自己的分寸,她只看不说。更何况,这位隔着屏幕的老师这么近,又那么远,自己又只是一位学生,论学识,论思想境界,自己都不如他,就怕自己冒失地评论了,也只是自找没趣,非但得不到回应,还惹得暗处的鄙夷。倒不如沉默地看。

 

所以,直到那天夜晚之前,忍冬和夏恒并没有交流。即便忍冬加了对方微信,他们此前唯一的聊天记录仅是: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夏恒为什么要安慰自己?忍冬以为和辩论赛有关。下午,当场务轻轻推开比赛教室的门,示意主席出来时,她本就忐忑的心便更加忐忑。因为这是评委已经商议完毕,裁定胜者,只待主席念向全场观众及辩手的信号。当主席宣布获胜方时,作为本场比赛的正方一辩,忍冬自然希望她的口中念出“正方,文学院代表队”。依照规则,在宣布获胜方前要先公布最佳辩手的名字。当反方三辩成为本场的最佳辩手,忍冬心里油然闪现一丝丝希望的火光,在她的辩论记忆里,“双杀”是很少发生在文学院的比赛当中的,如果看临场感觉,她也判断这是一场不分高下的比赛。也就是说,如果最佳辩手属于反方,正方便极有可能取胜!?

 

“本场比赛的获胜方是:反方,历史学院代表队。”

 

她突然燃起的希望之火就像烟蒂般轻易被踩灭。她的心突然坠了下来,她的手停止了颤抖,五官僵住了,她沉默不语。当反方辩手起身前来和她握手,她只是木木地将手伸出来,克制住情绪完成一场指派的任务。

 

“我们的论是可以的,只是操作有瑕疵。这是一场五五开的比赛,判对方也说得过去,但双杀就不至于。不过,只是一场比赛,大家不必太在意。”

“可是,怎么可能不在意呢......而且......”

 

忍冬闷闷不乐到晚上,于是,有了小说最开始的那段对话。忍冬耿耿于怀的,其实不仅仅是比赛的失利,比赛的失利更像是所有情绪积压,终于迎来的爆发点。这几天,在辩论队准备比赛的这段日子里,她的心头时时刻刻被一种按捺不住的烦恼情绪困扰,不仅仅是司空见惯的赛前焦虑症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因为,在讨论辩题的过程中,哪怕队员挨得很近,她却仍然感觉自己仿佛一位暗中的陌生人,而她的队员们,则在房间内唯一的亮处有说有笑。她不明白她们为何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困境。也许是凌晨,也许是傍晚,也许,就在讨论的间隙,忍冬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清晰可感的痛苦之流冲击,可她最痛苦的是她并不知道她为何痛苦。就像始终弄不清烦恼的是什么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

 

“他以前也时常发生烦恼,它在这时候出现本来也并不稀奇,因为明天,他在突然撇下了吸引他到这里来的一切之后,又要重新来个急转弯,准备走上新的、前途未卜的道路,重又成为完全孤独的人,和以前一样,抱着强烈的希望,却不知究竟希望什么,有许多,甚至过多对生活的期待,却连自己也完全说不清究竟在期待什么,甚至究竟想要些什么。但尽管他的心灵里确实有一种新的无名的烦恼。”

 

可忍冬对明天其实是谈不上期待的,她没有如伊凡般有过多对生活的期待,在她眼里,历史不是螺旋上升的,生活也不是,明天不一定光明,明天也许会比今天更糟。但她又和伊凡有着共同的孤独,一种不是简简单单混入人群、分享节礼日的热闹、多交几位朋友就能排解的孤独。孤独对她而言不是转瞬即逝而是绵绵不绝的。但她又不愿谈论孤独,她不属于分享孤独、妄想通过分享消解孤独的那群人,当她看到那些分享孤独的人,她再悄悄观察着那些倾听分享的人,她并不觉得他们能感同身受,也许,他们只是将它当做一种日常的消遣,一种在微薄的同情外衣包裹中的消遣,它的本质和客人们茶余饭后听某位邻居的丈夫出轨、得知某位公子的远大前程或知晓旧时同学的不幸没有区别。甚至,当那些分享者说到一半,也许倾听者早已厌烦了,因为分享孤独的人常常沉湎于陈词滥调,他们的内心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面庞却仍要堆出一幅期待满满又深表同情的神态。一切都像预演好的例行公事,就如同我们在电影院看的消遣之作。

 

试想一下,当忍冬需要分享孤独,她能说什么?说:“我感到自己孤独。”还是在众人兴头上泼一盆冷水,说:“我不喜欢热闹?”然后呢,对方应该怎样回应?莫非全场静下来,然后要问她:“你为什么感到孤独?”为什么...可她根本答不上为什么...你能理解吗?是呵,本不需要理解的,也本不需要问为什么的,她就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和痛苦,没有缘由,无声无息,并不需要什么剧烈的碰撞或矛盾来引发,只是,当这份难以名状的孤独从口中滑出,它就变得一文不值,变得矫揉造作。所以,她又何必说呢?可是,如果她本就不愿意说,为什么她还会思考这些问题,还会犹豫,这是否说明,在她心灵最柔软的地方,仍有一种最原始的冲动去鼓动她说出?

 

也许,在忍冬的心中,正是有两股相互冲突的力量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一方是冲动的,告诉她要将自己的孤独说出口,告诉她袒露自己的隐隐伤痕;另一方,是克制的,告诉她这些本不必说的,与其让它说出口沦为消费的盛宴中无人问津的渣滓,不如烂在肚子里,自己消化。在多数时候,克制的一方占据着忍冬内心的主动,但这并不意味着永远如此,冲动的一方偶尔也会奋力一搏,左右忍冬的言行,而今天,就在这个时分,也许就是它占据上风的一次。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你说。”

“你曾经感受过,一种不可以说出来的孤独吗?”

 

“怎么会,我居然真的说出这么幼稚的话......”忍冬心里嘀咕,刚发出这条微信就后悔,想撤回又不能。时间已经过了两分钟。

 

“那么,你为什么说出来呢?”

“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不能说,又想说......”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但既然不可以说出来,我也就无法对你说了。”

“我知道...我是说,当你和一个群体相处,感受到这份孤独。是不是,就应该离开这个群体了?因为,这是否就意味,自己其实是不适合的......”

“如果你离开,加入新的群体,你会发现,你的这份不可说出的孤独,仍然不会消散。也许,你的挣脱只是虚妄。”

“我知道,这不是群体的错......”

“未必要害怕孤独,有时候不是孤独可怕,是“怕”本身。诗人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

“这是里尔克说的。”

“对。”

“可是,这会不会只是一种宽慰?”

“或许吧。但你知道吗,这世上没有什么感觉是单纯的痛苦或快乐的,有的时候快乐的延伸就是痛苦,而痛苦的火焰中未尝不是快乐的升腾。孤独也是如此。”

“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你不是别人》。”

“你怯懦地祈助的/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

 

他们几乎,同时打出了这段诗句。他们又同时,陷入沉默。沉默曾经像日落,总是令人不安,但现在,却有一分因默契而凝结成的温暖。十一月,北京的大地结上一层薄薄的霜,一场大风过后,晶莹的星光透过绵绵云朵,在青石路上闪闪发光。

 

忍冬的室友回来了,招呼她下来吃好吃的。她说,等一等,自己回完最后一句话。

 

“老师,下周五晚上的辩论队聚会,你会来吗?”

“如果没其他事,会的。”

 

她安心地关上手机,她的眼睛望向窗外的虚空,她要读的一本书,已经在枕边搁置良久。

 

第二章

 

虽然这是不能在人前说的话,但是如果我们家发生火灾,说不定我也不会很难过。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舍不得失去的东西。虽然这么说不太好,我觉得那样的话,反而可以将没能扔掉而堆积的东西都整理出来。

——《昼颜》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直立在一个瘦削男人的身上,像燕尾蝶在树枝上轻轻摇晃。但这摇晃并不剧烈,也不彻底,很快就停息。沉闷的暗室,干干硬硬,床板如石头。女人突然下沉,和男人的身体紧紧贴合,没有汗水。男人有些无精打采,他的舌头像拙劣的二手齿轮,他的身体仿佛在进行一场已经重复过上百次的平庸戏剧的彩排。哼的一声,双手推开,女人的阴道口吹进凉凉的风,她有点冷,她把被子裹得更严了。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一只白色的猫悄悄入门,女人和男人都没有理会它的存在。电视上,《巴黎最后的探戈》的声音令人心烦。

 

男人是夏恒,女人是刘雉,他结婚两年的妻子。

 

“把电视机的声音关了吧。”

沉默被打破,刘雉用命令式的口吻对他说。他没有说话,侧身找到床边的遥控器。《巴黎最后的探戈》转为黑幕。

“老公,明天傍晚,我要去参加卫夫人举办的派对,你陪我一起吧。”

“卫夫人,哪个卫夫人?”

“你们学院的副院长卫晋的夫人呀,你这都记不起来了呀?”

“姓卫的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

“是,你就知道卫鞅(商鞅)卫青(汉将军)卫子夫(汉武帝爱妃)卫仲道(东汉末文学家)卫庄(《秦时明月》人物),不知道你的优秀同事。”

“你且说你的,我不跟你辩论。”

“卫晋老师最近成果累累,听说前几天刚为你们学院申请到一个新项目。她的夫人借个由头,把大家聚一聚,我们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

“小雉,这种事情你比我擅长,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你去就好了。”

“哼。上一次赵院长夫人的聚会就是我去,别人都是丈夫与妻子同来,就我孤零零一人,好不尴尬!”

“你实在不愿去,就推脱有事,也省了你事后发牢骚。”

 

夏恒边回答,边看着床边一本的小说,借着灯光,封面写上《面纱》二字,是毛姆的小说。若明若暗中,他的嘴唇没有血色。十厘米开外的刘雉望着他,却觉越望越似雾里看花。

 

“榆木脑袋!”

“呵,这次不说朽木不可雕也了。”

“亏你读了那么多书,人情的事却一点不懂。你们读书人不还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这是贾政那般道学先生的观念,曹雪芹写这段,是有意讽他。”

“你!......”

 

刘雉委屈得紧,就差没闹,但她心里还掂量着闹的成本,便只能苦着自己。

 

“太晚了,早点睡吧,也别气自己,气我,也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兴许睡一觉,你就有主意了。”

 

砰的一声,夏恒将书合上,背对着刘雉睡下,刘雉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幽蓝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映照在她的脸上,融入她暗淡的深红色口红。她还没有穿上衣服,深夜的北京很凉,她忍不住翻身拾回地板上的蓝紫色睡衣,将自己裹上。她闭上眼睛,她分明还没有困意。

 

这座城市永不疲倦,即便这个房间清凉静谧,即便这对夫妇沉默了,外面的世界依然歌舞喧嚣。在那喧嚣的舞台,从不缺乏闪闪发光、欲拒还迎的灵魂。她们将偷换情性养成为一种习惯,早晨温顺的羔羊早已备好深夜神秘的面具。人们从不是只有一面的生物,早上一个样,傍晚一个样,深夜一个样,甚至隔着一道墙壁,都能做出对面同样的自己无法想象的事情。就在这栋楼下,一位女高中生醉意未消,独身一人却在一间酒吧门前懵懵然。她竭力抗拒又忍不住回想的场面,在她的眼前重复播放。那是她的爱人吗?还是一晌偷欢的玩伴?她和他触碰,亲吻他,对他撒娇,欺负他。自由自在得让人无法相信。而第二天她还要准备好成为禁欲系好学生的榜样被老师夸奖。而正在她对面,一位少年却将额头埋在墙沿自言自语,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疯话。

 

古老的铁轨早已被封上,最后一批下班族出现在上方的地铁站,又如雨点般纷纷而下。他们汇聚在一起,匆匆加入更加庞大的人流,鞋跟哒哒哒哒响个不停,烟蒂的气息和雾霾的味道混杂难分。孤独的人来不及仰望,就已经被后方的人潮催促行进。拾荒者看着疲敝之人消失于黑暗,清晨他将看到他们重又匆匆而出。明天很快就要到来,明天,他们将要走的更快。

 

就在明天的凌晨,夏恒睡了又醒,将将三点,一个尴尬的时间,醒来后却无法再次入眠。他小心翼翼推开被子,洗头、洗脸,他发现刘雉脱下的高跟鞋有污渍,也顺便一起洗了。他的右手掌撑着其中一只尚有湿度的黑色高跟鞋,像把玩一架玩具飞机模型在空中缓缓飞行,但很快又将它放下,让高跟鞋安全着陆。他走到阳台,将窗关上,避免冷风冻醒自己的妻子,他自己则表情索然地抽起烟来,眼前是昏昏沉沉的黑夜。抽烟的习惯是在两年多三个月前染上的,那时候他正在和还只是女朋友的刘雉在海南度假。他的表妹过世的消息从电话里传来,是母亲告诉他的,据说是由于感情和事业的双重受挫,欠下一笔债,却不敢透露给家人,精神状况极不稳定,甚至开始吸食毒品,直到自作主张决定去死。她的死亡第三天才被世人发现,而夏恒知道,已经是七天后的事情了。就是在那天晚上,夏恒开始抽烟。但严格来说他不是烟迷,至少公众场合他不抽,他的衣服也很少会有烟味残留。

 

三点的风吹到他的脸上,一团烟雾在夜里缓缓化开。卫晋夫人举办的宴会还要不要去呢?他开始犹豫。他不是已经拒绝了刘雉吗?可刘雉说的也有道理,不对,不是有道理,他只是同情起刘雉的辛苦了,上一次聚会是她去,上上次,自己也没有陪她去,如果每一次都只是她一个人去,而别人都是挽着自己丈夫的手,甚至领着自己可爱的孩子,莫说刘雉感到失落尴尬,不在聚会现场的自己,到底也有隐隐的心疼。那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呀......可是,这是刘雉她自己选择的,自己早早就劝她不要掺和这些自找无趣的聚会,她偏要去......她就是一个热爱聚会喜欢见大场面的女人,对,她是,但自己不是......夏恒越想越矛盾,显然,一只天平在他心中左右不决。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烟,不自觉地将右手深入裤袋中,他触碰到一枚硬币。

 

“罢了,罢了,就让硬币替我做主吧。”

 

如果是人像的一面,我陪她去;

如果不是,我找一个借口,不去。

她还要不要去?她自己决定......

 

一枚硬币在黑暗中直上直下,三点的黑夜悄无声息,它落地的声音好响亮。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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