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不过是北京》重新更新

2017-02-26 宗城 周郎顾曲

小说名:曾用名《倒退的欲望》、《不过是北京》、《大国孤儿》,现决定仍为《不过是北京》

 

主要人物:江城、胡贤达、路阳子、张青阳、沈往西、阿乙、周南、吴落唯、魏纾、周梦遥、乔迁、《零余者》主编

 

主要地点和组织:北京(京城大学、“97年”、暗店街、《零余者》)、“南方”

 

时间线:暂定为大学四年


多余的话:写小说,其实很危险的事是让读者看到自己不断修改的稿件,一改、二改、三改,我也会担心,读者会不会因此生厌?放弃阅读小说的耐心?读者会不会问:“这一段我明明已经看过了,你为什么又发出来?”但我既然将自己的公众号定位为自留地,就请让它成为我随意发挥的园地,且私以为,将小说的修改过程暴露给读者,未尝不是一件有趣之事。读者不妨留意何处修改,为何修改,用意是什么?在思考的过程中,小说文本的乐趣会被激发出来。而作者也非常乐意与读者交流。并没有多少人阅读,每一位都很珍贵。


附:曾经的稿件:


《不过是北京》(倒退的欲望):第五到九章,有改动

《倒退的欲望》第一到四章(第一次修改)

大国孤儿:第一章


同一个虚构世界里的另一部小说:


斯德哥尔摩情人:第一和第二章(有修改)

斯德哥尔摩情人(二)

斯德哥尔摩情人(三)

 

第一部(双线结构):

 

第一章(江城)

 

晚上八点,江城推开六人宿舍的门时,路阳子、张青阳和胡贤达已经在里面。路阳子一如既往戴着顶黑色帽子,他的床边有把吉他。张青阳的手机一直响,他却在静静地记东西。胡贤达躺在床上发呆,他染了一头银毛。有两个床位空着,一个也许将一直空着,因为那位舍友已经去当兵了,而另一位舍友沈往西正在酒吧,他说今晚不回来。明天京城大学正式开学,天晓得他去不去上课。

 

十二天前江城还在香港,但那不是他的家乡,他只是去流浪。暑假长达两个月,他只在家乡逗留了十一天,也就是暑假的最后十一天,然后,他又要北上。他一年只回两次家。

 

下午还在高铁上时,江城不免想家。他最想家的时候,就是在回家的前几天,和离家的那一刹。他把在家的生活形容为“休息”,那种仲夏借着树荫躺在凉席上的感觉。家在他的眼里不新鲜,地方也很小,仿佛几步路就能走完。十八岁以后,他很少回家。他喜欢天南地北的闯荡,不喜欢安逸,家对他来说很安逸。他说家像小河,外面像大海。但他并非时时刻刻眷恋着大海,眷恋那翻滚奔腾,不甘沉沦的浪花。在某个夜半时分,他也会突然有种“自暴自弃”的冲动,会想停下来。

 

沈往西不理解江城短暂回乡的决定,他整个假期都不会回去,他已经厌倦了故乡的庸碌生活,在北京,他的第二故乡,他很享受当前的状态,尽管昂贵的物价令他每隔两个月都不得不拉下脸向大哥借钱。沈往西信誓旦旦,要在大学毕业前实现自给自足,他的脑子装满远大前程。

 

沈往西虽然好说大话,但江城相信他能做到。江城与沈往西认识多年,从初中到大学,他俩却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人——江城是个笔杆子,内敛,行事求稳当,抗拒社交,但又颇擅演讲;沈往西是个行动家,外向,虽然嘴皮子不行,胜在办事勤勉,做事有魄力。某种程度上,他俩是互补的。但江城常嫌沈往西太市侩,沈往西常嫌江城太迂腐。

 

回到宿舍,胡贤达见到江城,换了个姿势继续发呆,等江城坐到他对面的床上,他突然说:

 

“啊,怎么办啊,我的健康健康课挂科了。”

 

江城有些意外,说:“这玩意不是每周按时登陆过一遍,然后期末考试互相抄就保过吗?”

“达子,你是不是有几周忘了登进去?”张青阳冷不丁插话。

“不是,你还记不记得期末考试有一道大题,谈对同性恋的看法,我说同性恋是正常的,结果得了很低分。批注上还说什么,如果同性恋是正常的,为什么还要躲进柜子里?”

“这都行?那老师脑子进水了吧。”

“好烦啊,我这学期又要重上一次。”

“我也是啊。算上这个我上学期挂了两科。”

 

路阳子一边打FIFA,一边说。这时候最适合安慰胡贤达的就是他,因为其他人都没挂科,往往挂科的人更能感同身受。路阳子考试临时抱佛脚,勉强过了《当代文学》、《文学概论》,终究栽在《现代汉语》上。至于健康教育课, 他没怎么重视,平时也没登陆几次,期末随便答题,于是挂了。

 

路阳子拉胡贤达一起打FIFA,他说打游戏有利于调节心情。江城继续收拾自己的床和柜子,他的柜子里塞了很多书,但他要放新书,他决定第二天将柜子里的书打包寄给“97年”,他的朋友开的一家青年空间,二楼有独立图书馆可供放书。现在,当他收拾完一切后,他还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录入《零余者》明天要推送的文章。

 

《零余者》是江城、胡贤达、路阳子、张青阳四人上学期一同加入的一个媒体,主编是一位海外教师,团队人员遍布全球,且在境内境外都有独立运营的账号。四人中,最初加入《零余者》的人是江城,因为他对校内媒体的自我阉割已经失去耐心,所以在看到《零余者》的撰稿人、编辑招新后,他就给《零余者》的邮箱发送了自己的简历和作品。当天晚上,《零余者》副主编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两人沟通大概二十分钟后,江城就正式加入《零余者》撰稿人团队。胡贤达、路阳子、张青阳都是江城怂恿的,由于《零余者》允许内部邀请,因此江城只需要提供三人的联系方式,并附上他们的个人作品给团队过目,只要作品达到要求,他们三人就可以顺利加入。如今,他们四人共同维护和撰写《零余者》文学版块的稿件,兼任时事评论的撰稿人。路阳子发布作品不喜欢用真名,他通常会借鉴历史或文学作品中的名字或称谓。他在《零余者》发布的第一篇文章署名“信陵君”,战国四公子(信陵君、平原君、孟尝君、春申君)之一。胡贤达觉得有意思,索性跟风用“平原君”作为自己的笔名,并怂恿江城、张青阳使用剩下两位公子耳熟能详的称谓。最后江城署名“孟尝君”、张青阳署名“春申君”,《零余者》内部笑称他们为“零余四公子”。

 

为了确保自己没记错,江城询问胡贤达和张青阳:

 

“明天要推送的是不是关于川普的文章?”

“是关于《不会发生在这里》的书评。”

“《不会发生在这里》?这本书国内知道的人不多,浏览率会不会很糟。”

“所以要明天推啊,跟一下热点。今天川普又说大话了,他一张嘴,言论场的焦点就是他。”

“这本书和川普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本乌托邦小说,讲一位法西斯主义者怎么一步步控制灯塔国。我研究过亚马逊畅销书排行榜,最近这本书销量大增。”

“但川普又不是法西斯。”

“当然,但人们在他身上看到极端的不可预测性。”

“他毕竟还是个商人。”

 

录入《不会发生在这里》的书评后,江城还要写自己的稿子。《观察》和《第三者》分别向他约稿,他还没有完成。江城生怕拖稿,一份约稿三天没交付他都会焦虑。而除了写当前的约稿,他还会趁闲暇时间,改几个月,甚至多年以前的文章。每每修改这些文章,他就会尴尬地摇头,去年感觉凑合的文章,现在看来,又嫌说了多余的废话。

 

和很多同龄写作者一样,江城有一个作家梦,他渴望出版自己的短篇小说集,但他知道,这很困难,尤其是当他看到自己的短篇小说点击寥寥时。一个现实的境况是:只有拥有足够的知名度,非学院派人士才有可能商业出版自己的小说集子。江城自诩与圈子保持距离,但他又籍籍无名,这就是现状。江城如今写杂文、写时政,受理各种约稿,事实上是他“曲线救国”的心理的指引,只有一定的人脉、资源做积累,他才有可能出版自己真正想要发表的作品。

 

这也是为什么远在南国的江城选择北上就读的原因,北京对于一位家境平平却有野心的青年人来说足够吸引,也足够挑战。他如今十九岁了,在这个年纪,他更愿意出门远行,在远方大都会的震颤或陌生之地的间离感中体悟生命的温度。他并不觉得故乡落后,他也怀念自己的家人,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不会喜欢一眼望到尽头的生活,知道过度的安逸会让他蓬勃的生命的可能性逐渐消磨。更重要的是,他很担心:当他在奋斗的地域上也与自己的家庭没有距离,当他打拼的环境里充斥着熟人网络和血缘社交,他知道他会离自我掌握的生活更加遥远。尽管人的作为与外部紧密相连,不少时候从不能仅凭自己的意志决定一事,但在一个与生长之地保持距离,或者在一种流浪的状态中,自己确实更能抓住自己生命的航向,也更靠近我所珍惜的自由度。江城想,也许有一天,他终将落叶归根;也许有一天,倦鸟终会还巢。但现在,这不是他生命中的那一天。

 

来到北京后,江城并没有太失望,也没有太激动,这座城市就是他猜测的那种模样,望不到尽头的地面、贫富差距悬殊的事实、充满活力的人群、肮脏污浊的空气。在他眼里,北京像一座自命不凡之人拥挤而成的宫殿,京城大学更是吸纳了全国各地从高考中脱颖而出的精英学子。在中文系的课堂里,那一双双鹰一般的眼睛,也许有踌躇满志,要写出一篇划时代作品的青年小说家;也许有性格狂放,流淌着鲜活血液的青年诗人;也许有眼光苛刻,专挑经典文本毛病的青年批评家;甚至也许有济世情怀的青年“士大夫”、不苟言笑却井井有条的青年政客等等...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如今的他要专注眼前事。他要受理足够多的约稿,并且适当地提升自己的知名度,同时保证自己的写作能保证在一个安全的水准,保证自己的灵感不会干涸。江城要通过这些赚取自己的生活费用,实现自己较为现实的理想。他时常感觉自己像坐在一条独木舟上,在雾气重重的淼茫大江不安地漂浮着。前方是水天一色,又仿佛湍急的关口。他不知道何处安全,但他确定自己不能后退。

 

而他的四位舍友,也和他一样拥有自己的抱负,也正在一条道路上奋斗着,却各有各的忐忑。他们都不是北京人,江城和沈往西来自广东,胡贤达来自南京,张青阳来自天津,路阳子来自厦门,在北京,他们像几位流浪的客人,只是暂时依靠缴费得以栖身。在没有家人陪伴的日子里,他们就是各自的家人。

 

第二章(周南):

 

正午,一个女人躲在房间里。

 

北京已经入秋了,但天空仍然很干,像一袭放在储物柜里太久的袍子。需要一场雨。

 

周南脱下白色平跟鞋,赤脚躺在沙发上,淡色的长裙斜下来,倒有些不舒服,可她不愿脱去,她没有力气。一只细瘦的黑灰色小狗徘徊着,咬起周南扔下的肉片,薄薄的一片。这只小狗不甚可爱,也许在外人眼里,反显得丑陋。但周南第一眼看见它,偏激起强烈的同情,心生一种抚养的欲望。周南常常凝视着它的眼睛,那里住着自己的影子。当小狗饿了,她习惯一片一片地抛,而不是一下子抛出一大片,然后撒手不管。当小狗对肉片出现犹豫时,周南便停止了抛肉,她将装肉的袋子放回冰箱,又走了回来,长舒一口气再躺下。

 

起初,失去肉片的小狗不知所措,随后,它恭敬地走到周南垂下的脚旁,绵软的舌头接触女主人的脚心,仿佛一只小刷子,在女人潮湿的皮肤上轻轻地刮,有点痒,也有点愉悦,凉凉的。周南看向这只温顺的宠物,也看向自己的双足,依然年轻,却有些疲倦的纹路。

 

早上的分享会让周南走了很多路,尽管多年以来,她已经对这样的会议见怪不怪,但当它被提上日程,周南心中仍不免生厌。地铁徐徐地开,周南在换乘中来来回回。和往常的分享会一样,周南必须选择得体的衣物和不那么显眼的鞋子,尽管,她私下里喜欢鲜艳的颜色,更加“放纵”的搭配。但周南已经三十而立了,不再是刚出道时前卫的新潮少女,她的作品更加“成熟”,她的服装要显出与作品相符的格调,这是读者的“期待视野”。

 

在分享会上,她是清醒的,又是沉睡的。当她回答问题,她是暂时托管的机器人,一切问题都似曾相识,索然无味,周南的回答甚至不需要思考,听罢,就顺口而出。仿佛设计好的钟表,台上的人和台下的人,一个负责转动,一个负责报时。

 

周南在会上碰到乔迁,意料之中。乔迁是她在大学结识的笔友,如今他是一位商人,但也常常和文化圈打交道,所以,多年以来,两人都保持着联系。周南不少作品的出版,都有赖乔迁的帮助。

 

周南偶尔会抵触乔迁,因为乔迁有股金钱味儿,但在这些分享会中,乔迁俨然一个依靠。这是少有能够令她敞开话匣子的人,当她在应酬中怅然,她必须找一个人打发时间,她会下意识寻找乔迁。

 

按照计划,两人下一次见面将会在周五,一场作家交流会。周南起初不太情愿。两人进行了短暂的商量。

 

“乔迁,你寄来的《达洛维夫人》已读完,我很喜欢。另外,周五的中法作家交流会我不要去了。累。”

 

“陈渊也不见了吗?他很难出来一次...”

 

周南没有回复。乔迁继续说。

 

“你需要有分量的翻译家,这对你的作品的国际传播会有帮助。陈渊先生的译作我可以寄给你看看,你会喜欢的。我还是希望你去一次。”

 

仍是沉默。

 

乔迁要周南不要离开,他离开一会,又很快回来,他的手中多出三本书,一本英文小说,两本汉语小说,译者皆为陈渊。乔迁将书塞给了周南。

 

周南只是一怔,没有拒绝。

 

“周五什么时候。”

 

“晚上七点。鹿鸣空间。”

 

一只飞蛾被网住了。昏昏沉沉。

 

周南把手机朝桌子上一丢,侧过身子,又翻了过来。一缕阳光躲过窗帘的封锁,伏在她的脸上。她久久地盯着流出阳光的缝隙,轻盈的灰尘在光线中如此随意,但它们终有落下的一天。

 

电视上播放起“国航种族歧视”的新闻,争议源于国航机上杂志出现的一段话:

 

“到伦敦旅行很安全,但有些印巴聚集区和黑人聚集区相对较乱。夜晚最好不要出行,女士应该尽量结伴而行。”

 

电视上的评论员们谈论着“政治正确”,他们似乎默认了这段话是基本事实。评论员们互相插嘴,生怕观众听不到他们的话,主持人笑呵呵地圆场,偶尔露出狡黠的微笑。

 

周南换台了。

 

时评节目变为足球比赛的重播。解说是一位擅讲片汤话的先生,他的腔调很圆润,仿佛科班出身的晚会主持人。

 

“七号传给八号,八号回传,后卫接球,回传门将,门将传回给后卫,稳住节奏,他们需要一次有效的进攻...”

 

索然无味。

 

声音越来越小,光线缓缓收缩,只剩一间暗室。嗒,嗒,嗒,嗒...时针在走,暗室又亮了,不再是一间,周南的眼前呈现两个亮着的房间,两个房间里都只有一位女性,都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左手边,少女在床边找到了所寻之物:一本黑色的小本子,是日记。少女在翻看日记,日记的内容在周南的眼中呈现...

 

“1997-07-23 深夜 有雨

 

七月的尾巴,在读书和写作中读过。

 

昨天翻阅图书馆的旧书,居然找到一本当代文学老师的作品,是一部批评集子。老实说,比想象中更有可读性呢。尤为喜欢批评王朔的一篇,自掘坟墓。从前读过另一位老师的作品,很多学长学姐赞美的一本书,可我只觉得中规中矩,“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晨钟”的报名截止日期已经快到了!还有一个月左右。可我还是没有写出满意的小说,难道就此放弃?那就又要等一年了...可是最近的脑子像被车堵住了,灵感进不来,进来了,也被汽车排出的废气污染了...”

 

......

 

“1997-8-2 下午 晴

 

把写好的短篇小说交给老师看,老师夸奖了我,可是从他的用词和神情,他许是觉得这篇小说只是我的练笔之作吧。离截止日期又进了一步,重写一篇来不及了吧?可是...我心里没底...

 

怎样才能像菲茨杰拉德那样,把庸俗的故事写得很有味道?“晨钟”去年的新人稿子故事也很无趣,可是人家的文笔好...”

 

......

 

“1997-8-25 晚上 无风

 

小说已经寄过去了,只是在原来的面貌上改了一些。会有回音吗?希望吧...

 

投给《野草》的小说已经两个月没有消息了,我大概没有进去吧?我好想进去,走得远一点,如果我投了好几次,都不被理睬,是不是就证明我在文学上是没有希望的?不...可是...即便我进去了,我的担心是否反而更重?那可是现场写作诶...万一丢人现眼...

 

烦,烦,烦。”

 

......

 

“1997-9-1 下午 晴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 ,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人间失格》”

 

......

 

少女合上日记,一言不发,墙上的钟停了。

 

在这一瞬,右边的房间,墙上的钟开始走动。画外音流进周南的耳朵:

 

“她没有找到2000年4月份发行的《野草》杂志,尽管家里只有这一本以土黄色为主色调的刊物,平日里,这本杂志安放于特定的位置,但现在,她寻觅无果。看来是丢了。她躺在沙发上,没有说话。

 

那本刊物对她有特殊意义,她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倒退》,就藏在那里。尽管往后的日子里,她经常在《野草》及其它刊物发表作品,但收到刊载消息,最兴奋的一次,毕竟是《倒退》的发表。

 

十年过去了,她不再需要为发表作品苦思冥想,如今的问题只是选择哪家出版社。她已经习惯了发表这个步骤,对她而言,发表不过是整个过程的一道比较重要的程序,水到渠成,早已没有最初见到自己作品被刊载时的惊诧与喜悦,也不必担心,稿子寄给编辑后会被无情退回,如今编辑们都称其为“老师”,老师的稿只会小修小补,不会退。

 

能令她兴奋的是灵感迸发的一刹。每当她想到一个点,她认为那会有值得书写的欲望,她就会搁置手头的琐事,投入到写作当中。对她而言,写作就像自己在虚构的王国中新增建筑,她是这个王国当之无愧的女王,她能够随心所欲掌控大局,但当她标上最后一个标点,作品暂告完成,短暂的愉悦后,对她而言可能是巨大的落潮感。她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仿佛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拱手送人,她常说:“完成时,作者宣告死亡。””

 

画外音结束,时钟再次停止。

 

暗室,重新变为一间。窗帘,再次漏出缝隙。嗒,嗒,嗒,嗒...一切照旧。周南起身。

 

窗外的天空依然干干的,远处有列车开过,人潮拥挤,等待护栏收起。时钟显示下午两点。

 

周南穿上一双红色高跟鞋。下午,她还要给学生上课。

 

第三章(江城)

 

开学,路阳子继续睡觉。

 

昨天晚上,他在阳台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后就失眠了。路阳子觉得补觉比上课有意义,他对大学的课少有感兴趣的,上学期就缺了三分之一的课,也就节节都点名的课,他才不逃。

 

沈往西也没有去上第一节课,他彻夜未归,和姑娘在外面睡觉了。来上第一节课的只有江城、胡贤达和张青阳。张青阳现在走在学校,常会被熟面孔喊“张部长”,如今他已经是学院内的学习部部长。由于待人宽厚,且专业课成绩优秀,他在学生圈子里颇有声望。张青阳私心里不习惯,但也不便说,权且木木招呼。他近来更加忙碌,做事也更加小心谨慎。大二了,虽说大学仅仅度过一年,但短短的大一,就足够经历很多。大一并不只是一个适应的阶段,对于匆匆忙忙的青年人来说,一年太长了,可以做许多事。他们在学生会、在社团可能只待一年,可能连一年都不到,所谓适应期,其实只是开学月余,大一的学生,适应过后,说短不短的日子里,还有步入正轨,还有是否留守社团或部门的抉择,到了大二,当他们已经基本熟悉了学院的机制、各项活动的运作规律,当他们中的部分人肩负起真正做事的责任,他们大抵不会愿意重走一遍老路了。

 

大二未必是丰富大学生活的真正开始,很多人已经开始为社会生活未雨绸缪,比如江城,他已经开始为校外平台供稿;比如沈往西,他已经是“97年”的正式员工,负责社群维护。说起来,江城和胡贤达也和“97年”有关系,他俩是“97年”编辑部的成员,在公众号和同名刊物发表文章,他们在半年前加入这个青年组织,介绍人正是沈往西。

 

“97年”离京城大学并不远,它就在五道口,从京城大学南门出来直走,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右拐,然后从华府嘉园大门进入,找到15栋楼坐电梯上17层即可。上午的课结束后,江城和胡贤达就一同去了“97年”一趟,倒不是要找沈往西,只是因为今天有一位青年导演和音乐爱好者的分享会,聊的是萨蒂音乐在电影中的运用。江城知道他会来的,因为萨蒂这个名字令他难忘。

 

“萨蒂的音乐既可以烘托上下求索者的现实困境(《大明王朝1566》,裸体歌舞),也可以表现现实和梦境的疏离之感,甚至西方人眼中的异域情调(《面纱》,玄秘曲第一号),还有亲人分别,追而不得的分离感,并营造出陌生化效果(《无姓之人》,裸体歌舞)。”

 

在路上,江城有模有样地讲着,仿佛等一下的分享嘉宾是他。胡贤达习惯了他兴奋的自言自语。推开“97年”的门,沈往西果然就在咖啡厅,不过他在和阿乙沟通,阿乙是“97年”的创始人,他总是一副忙碌的样子。他长得很普通,在人潮里不会有人注意他,但如果你直面他,他沉沉而精准的判断和舒缓的古典气质会将你吸引。江城问沈往西下午怎么打算,下午2班还有一节课,是本学期“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第一节课,阿乙满不在乎,摇摇头,显然还有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听完分享会,将要捐给“97年”的书放到图书馆里,为了赶上下午的马基课,江城和胡贤达并没有在“97年”久留。他们觉得第一节课总还是要去的,尽管思想教育方面的课程向来令人昏昏欲睡。马基课在立B102,立仁楼一层的一间大教室,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一、二班的第一堂“马基”课都在这里上。江城和胡贤达刚回来时,离上课只剩下五分钟了,他们见到了坐在窗边占好座的路阳子和张青阳,也见到了他们一班的朋友,比如同在辩论队,同时是学习部副部长和校报记者的吴落唯。吴落唯和一位日本女生坐在一起,那位女生是交换过来的,准确地说她是中日混血,她的父亲是中国人,只是她一出生就在日本了。她有两个名字,朋友们可以叫她“洋子”,也可以叫她的中文名字“周梦遥”。

 

课上不久,学生们低着头,各干各的事。教室没有网络,江城点开几次手机,都没有信号。他只能听课,但他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又不感兴趣。他并非不好奇马克思,他只是厌倦马克思系列课程。他认为在这里读不到真正的马克思,这一判断源自于老师对于费尔巴哈、黑格尔与马克思主义哲学间“陈词滥调”的评论。江城觉得这和高中没什么两样。

 

这学期的老师是一位女博士,但无论身高还是面庞,她都像一个本科的大学生。

 

“她很紧张。”

 

江城听出老师说话不稳的气息,目睹她急切渴望回音的眼神。

 

“她希望学生们专心听课。但是,你知道,这类课程无论老师多么卖力,都像自说自话,老师不可避免地会失望。”

 

“也许她会怀疑自己。”

 

“都这样,她迟早会习惯的。”

 

“总有一天她会成为孙科那样的老油条。”

 

孙科是上学期的近代史纲要老师,学生听不听与他无关,他只管自信地讲完。

 

“说不准,可能改天受不了沉闷的日子,突然走人。”

 

“这个时代人人都在出走,但他们都会回来。”

 

显然,江城无法全神贯注听完整节课,半个小时都不行,他必须找到可以打发时间的玩意。江城用观察教室内不同学生的举止来打发时间,通过微小的细节,编织不存在的故事。 眼下,一个故事的线索正在他的脑中生成。江城自从染上写作的瘾,他的脑中每天都在重复这般过程——从无聊生活中攫取灵感,在现实的事物中挑选可以写入小说的“隐喻”之物。

 

年轻教师、马克思、无聊的学生、女人、窗外的歌声、象牙塔、耳环...

 

江城想起了两天前,一位要求隐去姓名的少女对他的“希求”。

 

“可以帮我写一个故事吗?”

“...”

“一个不是很特别但很想看你发挥的题材。”

“说说看。”

“一个十七岁少女恋上三十岁大叔的故事。”

......

 

女士的这句话,让江城盘算着如何敷衍她。这像一个庸俗的故事。但女士接下来的话,却点燃了江城的兴趣。

 

“其实这个题材是很多人写啦,但是我想看点不一样的,感觉你还蛮会刻画心理的,所以应该会写得不是那么俗套吧。”

 

江城没说话,女士继续说。

 

“我先告诉你,我想看什么样的故事。不是未婚优秀大龄男青年跟青涩少女的恋爱故事。”

 

“出轨。互相伤害。结果少女是那个男人妻子的私生女。”

 

“别那么俗套啊...男主可以设定为一个各方面都很普通的男人,未婚,但性格方面你可以自行设定。我告诉你我为何想看这个故事,这是我经历过并且烙印很深的一件事,我很好奇一个冷静的局外人会有怎样的描写和想象。“It’s a secret.”我知道你应该对我的故事不感兴趣,不会透露给外人。那个男人并不优秀,一如他的外表一样平庸,从前我也不认为自己对他有爱,但却因为我需要陪伴,便以爱之名将他拴在身边,自己后来也很矛盾,也许这样耽误别人的人生是很罪恶的吧,我知道我必定会离开他。私心里...当然不是为了爱义无反顾,人性不会那么纯粹,就像嘴里说出来的爱也不会那么纯粹。就像平日里的我和我真实的样子,也可以天差地别。究竟爱不爱一个人,或者有多难离开他,说出口的和心里想的或许会很不一样...”

 

“我考虑考虑。”

 

江城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两天后,当他坐在马基课的教室里,当他望着年轻女教师失落的眼神,身边人昏昏沉沉的状态,他脑海中的线索,和这个两天前听到的,很粗糙很庸俗的故事正在发生奇妙的试探与交汇。

 

“如果,台上这位是男教师呢?”

 

“一位很有才华的教师,种种原因陷入苦闷的状态。一位早熟的少女,一位捕猎者。出逃的欲望,无聊的状态,知识分子的软化...不...还需要些什么...”

 

海浪在江城的心中澎湃,江城转动着笔,必须写,他必须写,写作的本能就像潮水般漫过堤坝,像母性的呼唤。不重要了,现下的课不重要了,象牙塔内的一切不重要了。万物静止,他唯有一事可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必须写,写出来才会好受,写出来,一切才能重新运转。

 

“达子,这节课还点名吗?”

 

“不清楚,她只说会有几节课点名,但不具体说哪一节。”

 

“过几分钟就到五分钟休息时间,我有事要先回宿舍了,如果要点名,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应付过去,不行的话,就说学生会有事我必须过去,假条下节课补。”

 

“啥事啊,那么急。”

 

“也不是大事,就是灵感来了,坐不住。”

 

“下午还有课,下节课是现代文学,你还回来吗?听说新来的女老师挺年轻的,也写小说。”

 

“看情况吧。今天我都上了三堂课了,三堂都没点名,就不信我不去她就点名。”

 

五分钟休息时间,江城逃课了。他走得很快,每一段都选取最短线路,笔记本电脑在宿舍里,他写过的小说都存在笔记本电脑,他必须回去,在只有他一人的空房间内敲击键盘。他要进入自己的王国。

 

但是,事情并没有他设想的顺利,在第两千三百字,江城停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少女还和男性教师结识?以及,他们是如何打破是师生之间隐隐的“距离”的?”

 

江城没有想明白。房间一片寂静,没有灯光,在窗帘的遮蔽下,很灰暗。

 

江城下意识地咬住下嘴唇,既然暂时想不出,他想先回复完微信没有回复的信息。首要回复的人是沈往西。沈往西每一次私信江城,信息总是一串一串地发,江城的手机又卡,所以每次看到私信变多,江城就头疼。沈往西曾经劝江城换手机,但江城太懒了,他说不换可以锻炼耐心。

 

前阵子,江城听说沈往西挂科了,一挂挂四科,需要补考。眼下,补考日期临近,江城寻思着,鼓励鼓励沈往西。

 

他打开手机,打开微信,果不其然,提示为沈往西发出的私信跳出十余条。江城收到了胡贤达的一条私信:

 

“江城,现代文学老师点名了,只点男生。”



— END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