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 | 《不过是北京》更新
小说名:《不过是北京》
主要人物:江城、胡贤达、路阳子、张青阳、沈往西、阿乙、周南、吴落唯、魏纾、周梦遥、乔迁、《零余者》主编
主要地点和组织:北京(京城大学、“97年”、暗店街、《零余者》)、“南方”
时间线:暂定为大学四年
第一到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和初稿相差不大,读者可参照初稿:
第六章,也就是今天推送的部分(共五千字,鉴于今天推送字数较多,明天休息):
她走进教室时,人们本以为,她只是一位陌生的女同学。她在讲台上站定不离,人们才知道,她是主讲的老师。
天黑以后,““迷惘的一代”作家研究”开课了。一双平底鞋、一条黑色加厚打底裤、一件浅红色圆领七分袖风衣,还有刚到脖颈的褐色短发,周南的手上有两本书——一本是《菲茨杰拉德研究》,昨天夜里,她终于读完;另一本是《流动的盛宴》,海明威的一本回忆小书。
月亮慵懒地与太阳完成交接。早在一个小时前,笔袋、书本、水杯,甚至便签...这间教室的座位就被占满。如今,周南放眼扫过,几位掐着点到的学生正搬着凳子近来,嘴里细语着什么,也许在暗骂占座者的迅捷。
周南脑海里在快速捋一遍接下来要讲的内容。由于这节课只是一个开头,她不必大谈海明威、福克纳、菲茨杰拉德等星光熠熠的名字的细节与差异,而只需要简单明了地交代开设这门课的原因、自己的名字身份、这门课的上课模式、教学目标,以及学生们最关心的问题——如何考核。
“开卷。”
周南一说出这两个字,台下一片欢欣。
“但是平时会要求你们上台发言,或者用五百字,就某个问题表达各自的看法。”
诸君的欢欣劲儿瞬间被压了回去。
周南其实不想难为这些学生,她也从学生时代走过,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但她又不希望自己开设的课程沦为鸡肋,在学生眼里可有可无、想逃就逃,加之她对陌生人文字一直有的“窥探欲”,所以周南想出这么个法子——每节课前十五分钟,提出一个问题,让学生们写,字数五百字以内。当堂写,当堂交,既能知道谁来了,谁没来,也多出一沓可供窥探消遣的材料。
“这节课的问题是:谈谈你喜欢的一位“迷惘的一代”作家。自己想,不能用手机查,十五分钟后交。”
教室内的气氛霎时慌乱了,像正在有序排队检票的人们,突然听到列车五分钟后开动的消息。很多来此学生不过抱着“试听”的目的,不意立刻就要动动脑子、挤出墨水。没有纸的学生连忙向同伴借要,玩着手机的学生瞬间放下手机,但也有的学生趁乱快速使用手机软件中的搜索引擎,浏览可供自己抄写的内容。
周南清闲地笑着,不紧不慢拿起水杯,喝下一口。
她轻轻走下讲台,在两排课桌间的过道走动。学生们生怕她的靠近,生怕这位年轻老师发现自己回答的敷衍与草率。其实,周南观察的并非回答,而是桌上的书——不同学生带来的读物。在一堂““迷惘的一代”作家研究”课上,《老人与海》、《太阳照常升起》、《喧哗与骚动》、《了不起的盖茨比》自然是常见读物,那些记录伟大作家的事迹的传记也不在少数,当然,还有不少风马牛不相及的书籍,比如《平凡的世界》、《黄金时代》、《倾城之恋》、《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读者》、《看天下》...乃至一些时下流行的快餐作品。不愧是文学院的青年才俊。
读《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很多,读《崩溃》的很少。只有在教室右手边靠窗一侧的倒数第二排,三位男生手放着的课桌上,才出现《崩溃》。胡贤达、张青阳...周南记得,是上周提问过的二班男生,还有一位...没有印象。
《崩溃》是一部被忽略的菲式作品,但这部散文结集许是最能反映菲茨杰拉德焦虑感的参照物。在这部散文结集中,他坦诚地表现了自己心境的狼狈不堪。他灰溜溜地说:“我只要绝对的安静,来想明白,为何我会越来越悲伤,越来越忧郁,越来越悲剧——为何我会变成我所恐惧及我所同情的那些人。”
这不是周南最早接触的菲氏作品,却是最能唤起她共鸣的一部,第二部才是《了不起的盖茨比》。
窗边的白墙上结了蛛网,可惜已经有了残破的迹象。白光晃眼,几只小虫子向灯管扑去。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有人要上台发言了。
上课之前,周南曾担心无人愿意上台,她想起教师朋友的抱怨:“现在的学生,怎么一个个都怯生生的...每次课堂发言,我都要像个催生婆催“下蛋”的女人般...”这时候,便会有不少人齐齐点头,女老师讨论的劲头大,男老师则勉强笑一笑。不过,今晚周南的顾虑被打消了。
据说,京城大学中文系学生的起床闹铃大抵都设在早上六点,八点上课,他们还希望多腾出一个多小时背英文单词、准备各式各样的考试、读书等...闹铃响,即便冬天他们都能很快挣脱起床气,从被子中抽出身体。而周南的提示音,也仿佛对台下学生的闹铃声。
“有没有人愿意分享自己的看法,没有我就点名了。”
这句话刚说出口,一位女生就快速起身,走上了讲台,还有几位女生适意身旁的同学,借一点空间走出...
第一位女生梳着一条马尾辫,笑咧着嘴,走起路来像蹦跳一般。简要地自我介绍后,她开始分享自己喜欢的一位作家。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
显然,这位女生要分享的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她一上台便引用了海明威在中国知名度最高的作品《老人与海》的经典名句。
陆陆续续上来的几位女生,也有两位同样属意海明威,只是《老人与海》已经被第一位女生介绍了,她们分享自己的看法,便索性略过《老人与海》,谈论起了《太阳照常升起》、《乞力马扎罗的雪》、《永别了,武器》...甚至谈论起了海明威的早熟倾向、几位妻子...路子越来越歪。有机灵的学生看到讲台上的《流动的盛宴》,便不仅仅谈海明威,转而浮皮潦草地谈论起曾在品尝过“流动的盛宴”的名家们...
“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也有不谈论海明威的,这拨学生更喜欢菲茨杰拉德、福克纳、马尔科姆·考利、约翰·多斯·帕索斯,最初的分享是心平气和的,但不知谁开的头,有的学生的发言开始冒起了火星味儿,含沙射影讽刺其它学生的分享。
“他不像某位性欲旺盛者,自大的可怕...”
“福克纳属于迷惘一代?刚才的朋友开了一个美丽的玩笑...”
“我不如刚才的同学们博闻强识,书袋掉得叮当响,我只想说...”
周南意识到了水面下暗涌的寒流,不过更令她意识到有必要暂停讨论的,是“没有一位男生参与了发言”...
当第六位女生下台,周南亮起嗓门道:
“男生呢?怎么上台的都是女生?中文系男生少,更应该好好表现自己。”
坐在后排的男生面面相觑。
“窗边倒数第二排中间那位男生,你来分享一下。”
“就是你,胡贤达和张青阳挨着那位。”
学生们的目光像雨珠子一般打在那位少年身上,他低着头,拿起书籍《崩溃》,从靠窗一侧往讲台上走。
“毋庸置疑,所有生命都是一个毁灭的过程。”
“我是1502班江城,我喜欢的作家是...菲茨杰拉德。”
就是在这一刻,周南第一次听到江城说话。他咬字并不十分清楚,是典型的广东人的腔调,他的语气有点慵懒,仿佛清晨的阳光,但话里话外都洋溢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自信,显然,他确定自己在说什么,当他开口时,他确定自己正在被灼热的目光包围,而他有能力从中脱身。但他又并非那些自以为是,一有机会发言便口无遮拦的家伙,他力求在几句话之内精准地传递自己的思想,当他意识到自己说远去,他便将话语停一停,并迅速往主题靠拢。为了不令自己的腔调过于咄咄逼人或者像个发了疯的小丑,他轻易不会使用感叹句,语速也放得不那么快。
显然,讲一位自己熟悉的作家并不是什么难事,而那些本不在江城身上却又随着众人倾斜的目光告诉他,自己的讲话许是吸引了一些注意力。但江城毕竟不喜欢站过久的时间,他每讲完一段,就要悄悄斜看钟表,几乎两分钟看一次,他在七点四十分上台的,而当他走下台时,时间刚过七点半,距离下课只剩一个小时。
秋天,雾越来越浓,外头凉凉的,教室内,学生们却忍不住脱下外套。
沙沙掌声,止于平静。声音开始疲惫,分针加速流动,台上台下的人,心不在焉又若有所思。“再交待几句,就结束吧。”周南寻思,索性给学生们一个情面,提前下课。于是,一些“例行公事”后,学生们便纷纷站了起来,三两结队,一哄而散。模糊的白光记录了投向一位低头少年的温存目光,又随着最后一人的离开而匆匆消逝,被忘记关闭的窗户迎来月的蓝光,墙角边的灰尘就在这明暗交织的幽蓝中蠢蠢欲动。一个女人在走廊缓缓而行,她的背影渐渐化开。
教学楼外,江城、胡贤达、张青阳、路阳子并排走着,从后望去,他们四人的身影很好辨别——入秋后,江城每每出门都要穿一件连帽衫,把自己的后脑勺罩住。他走路轻轻绵绵,风一大,就可能被吹跑;胡贤达走起路来,身体像电线杆一样直,连挥舞的手臂也是笔直的;而张青阳最具辨识度,他块头大,腿倍儿长,走路脚还要垫一垫,明明没有离地,却仿佛一蹦一跳。路阳子的走路方式倒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他只是戴了一顶棒球帽。
四人穿行雾中,张青阳盯着手机,路阳子和胡贤达沉沉不语,江城把头埋进帽子里。张青阳自从担任学习部部长,日子便越发地忙了。他的手机提示音响个不停,回宿舍的路上,他也习惯了盯着手机。作为院学习部部长,他不得不出席学生会的例会、参与学生会大型活动的筹划,妥善处理多方关系,门面话如同家常便饭,连社交平台上的发言,他也得字斟句酌。
如今,张青阳在微信的朋友圈很少说话了,一眼扫过,尽是些充斥着套话的“活动转发”。张青阳不喜官僚习气,那让他倍感压抑,他很难说清官僚气具体是什么,但他能敏锐地察觉这种气氛的存在。他不明白,为什么生活中模样分明的面孔,在“官僚气”的场中都仿佛流水线上的产物——面无生气、举止雷同,他们的一喜一怒,都掺杂着挥之不去的阴森之感。他不希望将官僚气扩散给学习部的新人们,但他又不愿自己在新人们面前毫无威严,他需要新人们遵守纪律,认真对待每一项任务,也希望部里气氛融洽,不致堕入“一地鸡毛”,但要兼顾这些,谈何容易,张青阳常常处于两难境地。
张青阳最近在忙活一件事情,但那件事情让他很郁闷。按照惯例,学院里的国学知识竞赛复赛,也就是戏剧创作部分就要在本学期初举办,复赛和初赛(笔试)的成绩综合排名,最优秀的一组(一组四人,要参加这个比赛,要以组为单位报名)即可代表学院参与北京市区的比赛。但令张青阳头疼的是:学院老师在浏览了初赛成绩后,对这一届参赛的每一组同学的整体质量都不放心。
“这个比赛事关学院的荣誉,挑选参赛人员要慎重。”
第二天,这位老师自己拟好了一份名单,并陆续和名单里的同学沟通好,没有复赛,他们成为要代表学院参与比赛的人。
“这四个人是根据去年的奖学金情况和专业课成绩挑选的,实力没有问题。”
学生会主席将老师的决定转达给了张青阳。
“所以,复赛还办不办?”
“不办了吧。”
“可是还有几位同学询问我复赛日期,我怎么跟他们答复......”
主席没有正面回应他。
张青阳对此事颇有微词,他觉得学院在这件事上连基本的规则意识都没有,如果学院只是想保荣誉,那直接内定自己认为十拿九稳的学生就好,何必再弄面对全体学生的比赛,现在这般局面,他不知该如何给参加复赛的人一个交待。
“那就搪塞过去吧,过阵子他们就忘了。”
“唉,你说,这算个什么事!”
“咱们学校的怪事多了,见怪不怪。你啊,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忍忍吧。”
北风呼呼地吹,吹开了一团雾霾,银色的月亮微微露出边缘,月下的四人回到宿舍,夜已深沉。路阳子拿出他的吉他,没有任何预兆,他哼唱起许巍的《树》:
我站在夏日的黄昏
身体迎着风飞舞
一双鸟踩着我的肩
我听见
她在歌唱着明天
我想问
这世界
是否遥远又无限
她却飞走
越来越远
花开又花谢多少年
......
路阳子的声音很清澈,他的歌声像泉水。
江城躺在下铺,从衣袋中掏出手机。
五个未接电话,不断更新的微信、微博、邮件消息提醒,未接电话中有一个是母亲的,八点半打过来,那时候江城刚刚下课。
他回拨给母亲,母亲让他多穿衣服。又问起稿费收到没有。
“仲未有,过阵子。”
“甘塞唔塞我再打一千蚊。”
“唔塞啦,妈,我自己撑得住。”
“好。仲有,比心机学习哈。”
为了避免母亲唠嗑下去,江城尽量打住了母亲的话头,母子二人的对话只持续了五分钟,就匆匆挂断了。母亲的唠叨无非几件事:
好好学习;
考研,或者考公务员;
留心稿费到了没,生活费不够跟家里说;
等毕业了,可以考回广州,实在不考研,在广州找工作也有人照顾。
江城北上这件事,父母起初是犹豫的。广州不缺优秀大学,离家又近,父母更希望江城报考广州的大学。但江城执意北上,考虑到京城大学在国内也算是一流学府,父母最后便顺了江城的意愿。
通完电话后,江城一边机械地回复信息,一边戴上耳机放着音乐。
“为何喝过那咖啡杯无故失终了/家里却仿佛增添了数本新书/为何你那床头玩具熊再找不到/花樽的花偏偏天天转色...”
这是香港歌手陈奕迅的《防不胜防》,江城又一次单曲循环了陈奕迅的歌,身为广东人,听陈奕迅是那个年头再正常不过的事。
大学后,他不常听陈奕迅了,但每一次听,他都要听很多首。他第一次听陈奕迅是在初中,某堂课下课后,几个女生突然拉上窗帘,打开教室多媒体放歌,第一首是周柏豪的《够钟》,第二首就是陈奕迅的《浮夸》。“神经兮兮。”那时候,他暗暗对那几位女生表示“无语”,却又被这两首歌打动到。《浮夸》,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又隐隐有迫切渴望被人理解的期许。
当时陈奕迅虽然没在全国大火,但在粤语区也算一线歌手了,以至于江城问同学:“那个打扮怪模怪样的歌手是谁?”他们就会笑他孤陋寡闻。
几天以后,也许是好多天以后,江城记不清了,曾经的一位好友借他的ipod给江城,推荐了几首歌。他先给江城听,然后问“知唔知系边个唱”,江城孤陋寡闻,自然“话我唔知啦”,只是第二首歌的声音蛮耳熟。他公布答案:第一首是周传雄的《黄昏》,第二首就是陈奕迅的《夕阳无限好》。
那位曾经的好友喜欢陈奕迅,江城对陈奕迅的歌又颇有感觉,于是他推荐的歌,江城就照单全收了。《沙龙》、《红玫瑰》、《心经》、《一切还好》、《打回原形》、《富士山下》、《六月飞霜》、《最后今晚》...不过最喜欢单曲循环的,其实还是那首《夕阳无限好》:
“好风景多的是/夕阳平常事/然而每天眼见的/永远不相似。”
《防不胜防》继续循环,已经唱到了“时时漏夜冒昧探你”这一句,江城好不容易料理完手头之事,他长舒一口气,重重躺下,微暗、微暗...他感觉自己要睡去了,下铺的哥们已经开始打起呼噜...
江城闭上眼,耳机还没有摘掉。
几秒种后,他握紧的手机震动了。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