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新书到底写得怎么样?| 席地而坐vo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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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哪位作家的新书会让所有出版机构团结起来 ,除了余华。”睽违八年之后,余华交出了《文城》。这本首印便50万册的小说能挽回余华自《兄弟(下)》和《第七天》后失落的口碑吗?我们的主播宗城也迫不及待一阅为快,只可惜答案也许是——不能。
《文城》叙述节奏有种“爽”感,但在表面的流畅之下却藏着逻辑的裂缝和叙事的断裂;《文城》选择了清末民初这么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背景,却没有塑造出更立体丰富的人物形象;当旧社会逝去如斯,却一味唱抒情化的挽歌而搁置追索……《文城》并非一无是处,但对于曾经先锋的余华、对于翘首以待的读者,它或许只是一部由顶流作家所推出的“差强人意” 的小说。
本期主播
宗城
人类观察员、小说写作者,公众号@宗城的小黑屋,微博@阁楼上的宗城
02:08 《文城》也可以当宗教小说来读 03:57 《文城》也许是余华谱系里下一个大长篇的开端 06:55 为什么说《文城》“差强人意”? 08:04 像《活着》那样的余华早期作品是雅俗共赏的经典 11:25 对成熟的作者和读者而言 ,“稳健”的作品是不足够的 13:35 《文城》是一部故事驱动人物的小说 16:59 《文城》对女性的书写仍然粗糙单调 20:07 《文城》设有一明一暗两条主线 23:16 “文城·补”救了《文城》 24:30 《文城》的叙事风格有着明显的断裂感 26:38 《文城》沉迷于对过去的抒情,缺乏新意 28:21 对《文城》的综合评价
年轻时候的余华
我依然记得高中时一口气读完余华《活着》的那个夜晚,那本书刷新了我对小说的阅读体验,令我从此记住余华这个名字。但是当我阅读《文城》时,哪怕因为《第七天》的失败我已经尽可能降低了对这本小说的期待,这本新书依旧没有给予我阅读上的感动,更准确地来说,没有新奇感,不仅没有读《活着》时的震撼,也没有读很多新人作品时,被一些有趣的写作尝试所触动的那股拙劲儿。余华写出了一部可有可无的小说,一个成熟,但的确不会引起我内心波澜的作品。阅读是一件私人的事,所以我只能诚挚地提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这会是一篇关于余华新书的书评,但我想说的,却不是这本书写得多么糟糕,亦或多么地好,而是一种矛盾的阅读体验——你知道他交出了一部稳健的作品,但他已经不能再提供新的感受。
《文城》是一部回归到现实主义传统的作品,这部小说算一个小长篇,以倒叙、插叙等手法,讲述了北方男人林祥福携女南下寻妻的故事。小说可分为两部分:《文城》和《文城补》,故事背景在北洋军阀混战时期,穿插了对帮会、土匪、军阀、乡绅等人群的描绘,是典型的以小见大式写法。在这个意义上,我看到一些笔友感慨:“那个写《活着》的余华又回来了!”我自己也抱着这样的好奇进入了这本书,《文城》是否真的达到了余华巅峰时期的水准?所谓“回来”,究竟是叙述方式、故事套路的归来,还是在写作技艺上的一次闪耀?我们往下看。
首先,余华叙事的节奏依旧是值得信赖的。他能把读者吸引进故事,这个能力大部分纯文学作家做不到,而他比一般通俗作家要好的,是能在明快的叙事里兼顾语言的实验,做出一些大胆的句式或比喻的变化,使人眼前一亮。最经典的例子,就是《活着》那句:“月光照在地上,像是撒满了盐。”在《文城》中,这样的漂亮句子也是有的,比如:
“第4页:这就是林祥福留给他们的最初印象,一个身上披戴雪花,头发和胡子遮住脸庞的男人,有着垂柳似的謙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
“第20页:这个夜晚林祥福焦灼不安,屋顶上被雨雹砸出的窟窿向下流着月光,仿佛水柱似的晶莹闪耀。悲伤的村庄在黑夜里寂静下来,只有风声擦着屋檐飞翔在夜空里,这些嗖嗖远去的声响仿佛是鞭策之声,使林祥福起身走向小美的房间,他在穿过水柱般的月光时,抬头看到屋顶的窟窿上有着一片幽深的黑暗,丝丝的寒风向他袭来。”
“第54页:黄昏的水面上,林祥福怀抱女儿坐在船里,他本想取下身后的包栿,可是身体往后一靠,包袱像靠垫一样让他感到舒适,他就没有取下包,取下了胸前的布兜,让布兜里的女儿躺在他上,他伸手拉开上面的竹篷,夏日的风吹在了他身上。船家坐在船尾,背靠一块直竖的木板,左臂腋下夹着一支划、劈水操纵着方向,两只赤脚一弯一伸踏着摈桨。林祥福听着哑哑的摈桨踏水声,看着水面上一叶一叶竹篷小舟破浪前行。船家们右手握着一把小酒,双脚一弯一伸之间,呷上一黄酒、左手从船沿上的碗碟里拿一粒豆子,向嘴中一丢,嚼得津津有味。”
但余华的语言使用也有明显问题,最典型的是他粗糙、单调的女性描写,尤其是在写到两性交往的片段,余华的叙事魅力就会大打折扣,呈现出一种文笔稍好的男性凝视观感。例如:
“第12页:这个娇嫩和生动的女子第二天病倒了……”
“第16页:小美的体温被点燃了,变得灼热起来。”
“第16页:小美灼热的体温和紧张的喘息也让林祥福沦陷了进去……”
“第76页:那些热烈的夜晚,两个人的身体在炕上合并到一起,他的身体强劲撞击小美,小美的身体则是柔软迎接。”
类似例子,不胜枚举。灼热、喘息、羞怯、甜美、清秀、娇嫩等词汇频繁出现在余华对女性的描写中,这类陈词滥调充满了男性凝视。如果我们对比余华的《活着》《兄弟》《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对女性的刻板描写其实也并不少见,甚至在同时代的莫言、贾平凹等作家中,对女性的刻画总体上也远不如男性。
余华在小说中有意塑造光辉的女性形象,但他对女性的描写没有脱离男性作家常见的陈旧词汇,对小美这类型美好女性的刻画,也因为朦胧而失去了丰富性,在人物质感上明显不如林祥福这样的男性立体。所以问题并不是“用男性视角写女性人物”,而是“没有写出她的丰富性”,如果只是读一篇爽文,这些问题可以被忽略,但如果我们把《文城》作为严肃的艺术作品,这显然是不可回避的硬伤。
而在故事的讲述上,余华这次设置了一明一暗两个主题。明面主题是林祥福寻找小美的故事,暗面则是对文城的追寻,但文城是什么?它可以是一座城市,也可以是一个虚指,“没有人知道文城在哪里。总会有一个地方叫文城。”有意思的是,小说的背景恰恰是在一个传统礼法崩坏、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在这样一个人间翻天覆地、信仰重新洗牌的时局,叙述者呼唤文城,想必不只是唱一曲复兴传统的赞歌,而是是更深的精神旷野,所谓文城,或许是一个安顿现代人心的地方,但文城永远在路上,不可被到达,它就像是古人常说的“道”,道在顿悟,在求索的路上,而非一个结果。
同样具有延续性的是,余华在《文城》中并不回避暴力和死亡,他以简练的白描手法,书写大量死亡之事,小说写到林祥福最初的记忆,“父亲躺在躺在门板上面一动不动,一块白布盖住父亲的身体,白布短了一截,父亲的双脚露在外面”,没有多余的情绪渲染,不做廉价的道德评判,余华的描写以简洁、冷峻制胜,为整部小说赋予了荒诞、清凉的质感。《文城》开篇就以追忆的笔触,写到了林祥福亲人的死亡,他出身有钱之家,父亲和母亲却早早离去,这些仓促的死亡加重了小说的无常感,也是余华对读者做出的筛选——他的忠实读者必须对残酷做好准备。
《文城》部分其实就是对林祥福一生的追忆,从他的家庭,到他与妻子小美的相遇,再到小美的两次出走,接续小说开头,林祥福为何要南下寻妻。所以它有一个回旋的节奏在里面,过程中穿插大量对乱世风物的描绘。这是一本典型的故事驱动型小说,人物被故事所驱动,小说中最丰富的角色是主人公林祥福,他也是小说最让人记住的角色,但其他角色还是稍显单薄,尤其是女性角色,是一类典型的男性描写的笔触,说不上差,只是不够有意思。《文城》部分三十节后的土匪篇幅,与小说的整体基调更是有些违和,土匪篇幅写得太凌乱、随意,像是严肃小说突然成了网文,倒是最后的“文城补”,一定程度上救了这篇小说,既稍微丰富了小美这个人物,也为小说留住了苍凉的况味,余华的结尾依稀让人看到他巅峰时的影子。
文城是一出关于信与义的故事。信念感贯穿小说的始末。无论是林祥福寻找小美、陈百良为好友复仇,还是田家兄弟对少爷的情谊,这些行为都被一股信念所支撑。信念感让这部小说变得有力,使得读者在荒腔走板的叙事中,还能找到一丝慰藉的力量。
局限在于,余华对乡绅的描绘过于理想化,对清末民初社会的想象,也局限在“讲一出好戏”,而没有做到更深的挖掘。小说有不少人物的命运是交代不清的,这不知是余华为续作留下的伏笔,还是其他原因。与此同时,《文城》有几处叙述上的生硬,或者节奏感的断裂,也折损了小说的味道。比方说,小说写到林祥福相亲,都到了人家府上了,媒婆却使眼色要林祥福拒绝这门亲事,理由是担心“刘家的那位姑娘可能聋哑”,可是到后面,媒婆又告诉林祥福,原来这姑娘不聋也不哑。以媒婆的经验,那位女子是聋是哑,她在替男方寻找相亲对象时,就该知道,而不是等到男方与女方见面了,才阻止这门亲事,并且还做出了误判。这种情节的出现,会削弱小说的合理性。又比如说,小说在讲到小美因怀孕而归来时,小美与林祥福对话时的口吻,让人恍惚间以为在看国产古装婆媳剧,后面读到土匪部分,又像是进入了一部抗日神剧,相比于《活着》时期,如今的余华在叙述上已经不再足够精确和稳健,打个比方,就像是一位NBA神射手,他巅峰期场均30分,命中率50%,但到了生涯末期,他的投篮就开始时好时坏,在球场上日益感到力不从心。
这是一部好看的小说,但它无法在好看之外提供更多,无论是从历史议题的开拓,还是小说技法的创新,亦或者人物的塑造,《文城》相比于余华的前作都没有更进一步,尽管,这么说对一位作家来说显得苛刻,但如果考虑到写作者是余华,且这是他积淀八年诞生的作品,那么我们理应对《文城》有更高要求。否则,在这个不缺乏通俗故事的年代,再讲一个好看但不深刻的故事,它的意义在哪里?
总体来说,与《第七天》相比,余华这一次至少在讲故事上,恢复了他七成的功力。他不再做大胆的叙事实验,也不再对公共议题有过多指涉,而是回归说书人的本位,老老实实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节奏畅快、氛围苍凉、语调沉稳,具有严肃小说的质感,又兼顾了通俗小说的阅读体验。余华再一次表现出自己在讲故事上超凡的天赋。但《文城》的局限性也较为明显,它首先是一部“并不新颖”的小说,从叙事、人物、选题到切入角度余华这本书严格来说都没有独到之处,你能在书中读到的,在陈忠实、莫言、苏童、格非等人的笔下都已经被反复叙述,《文城》既没有《丰乳肥臀》对乡土社会伦理的暴烈式描绘,也不像《江南三部曲》把近现代的革命者、士绅、妇女等群像刻画地细微入里,如果仅以一般写作的角度来看待,《文城》显然是成熟作家的合格表演,但对于一本耗时八年的余华新作来说,目前的呈现就只能算中规中矩,并不能给人更多惊喜。它是一部2021年出版的小说,却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陈旧感,即便余华用他幽默的叙事来制造他熟悉的况味,但只要读者仔细回想,就不难发现小说的内核其实并没有多少新东西。
余华选择了清末民初这么一个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却并没有对仆人、乡绅、妇女等人物做出更复杂的探讨。在《文城》里,乡绅是善良的,仆人是忠诚的,兄弟是有情有义的,而传统社会犹如一曲挽歌,余华建构了一个乡土叙事常见的抒情空间,那是一个人站在田垄上对旧日的深情回望,但他自知回不去,所以处在时代的夹缝中,产生一种生命零落的悲戚。命运无常、家国零落,这些元素烘托出余华小说的悲剧质感,但不能掩饰余华在人物塑造上的问题。
如果说一流小说家,可以把简单的故事写出永恒的质感。二流小说家,可以把复杂的故事说明白。三流小说家,可以让你读的很爽,但故事经不起琢磨。由此,我们回顾对《文城》的文本细读,就能大致明白,这部小说在余华作品序列中的位置。它显然好于《第七天》,但不如《在细雨中呼喊》《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但要说它达到了余华的巅峰水准,那未免太看低巅峰期的余华,说到底,它只是一次老师傅闲不住耍手艺,稳健而重复,套路且娴熟,但本质上是一部可有可无的作品。
如今的余华是一位扎实、稳健的作家,但已经无法重现《活着》的辉煌,就像是一个天才球员终会有英雄迟暮,早在《兄弟》完稿,余华已经步入自己文学生涯的黄昏,他不再有初生牛犊的志气,也少了突入禁区的勇气,余华写作上的瓶颈是时代和作家个人共同导致的结果。《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出版在九十年代,八十年代到世纪之交乃是中国小说创作最宽容的时期,作家书写各种题材,百无禁忌,贾平凹写世情堕落的《废都》、卫慧写个人主义欲望的《上海宝贝》、冯骥才写文革的《一百个人的十年》,及至余华的《活着》能出版,都可作为例证。出版环境宽容,作家才能百无禁忌,尽情挥洒自己的笔墨。我们换个角度想,余华现在再写一部《活着》,他还能顺利出版,造成轰动的社会效应吗?此一时非彼一时。
时势造英雄,自古皆然。八九十年代也是文学影响力的黄金时代,那时候,至少在销量、社会讨论度上,文学是远比现在受欢迎的,那是一个诗人和小说家还能成为大众偶像的时代,那时候北岛、顾城、余华、郑渊洁等作家被全民阅读的热潮,即便是今天的罗翔、刘慈欣、许知远、余秀华也难以媲美,这种文学作家成为全民偶像的范式,严格来说是结束于零八年左右,以韩寒、郭敬明淡出写作成为标志,此后作家纵有出圈,也难以掀起真正的全民讨论热潮,放眼各类销售榜单,近十年来,国内严肃文学销量跻身前列的,也只有《三体》《繁花》等寥寥几部,其余《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平凡的世界》等都是老面孔。
所以,文学热潮消退后,再复制一个《活着》这样的奇迹,作家尽力也是不够的,除非社会热潮、作品质量、影视改编且成为现象级作品,三者合一,才可能成功。余华写不出质量和影响上媲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的作品,既有他自身的原因,也是时势使然。你让韩寒现在复出,他也成不了意见领袖了。
其实,余华自己也清楚《活着》的奇迹无法复制。在散文集自《我只知道人是什么》中,他写道:“在中文世界里,我其他的书不可能超过《活着》,以后也不可能,我这辈子再怎么写,把自己往死里写,也写不出像《活着》这么受读者欢迎的书了,老实坦白,我已经没有信心了。”至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为什么那么受欢迎,余华给出的理由是:
“我想《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受欢迎,尤其是《活着》,可能有这么个原因,故事是福贵自己来讲述的,只能用最为简单的汉语。我当时用成语都是小心翼翼,一部小说写下来没有一个成语浑身难受,总得用它几个,就用了家喻户晓的,所有人都会用的成语。可能就让大家都看得懂了,人人都看得懂了,从孩子到大人。
我昨天告诉张清华,这两本书为什么在今天这么受欢迎,尤其是《活着》,我觉得唯一的理由就是运气好,确实是运气好。”
大部分作家终其一生,只能写出一两部被人记住的作品。真正可写的并不多,余下是漫长的重复。陈忠实写下了铭刻于文学史的《白鹿原》,但他其他作品都只被视为二三流之作。路遥煮字疗饥,成为文学的奴隶,他最后被人记住的,也不过《平凡的世界》《人生》两部而已。所以余华的困境其实是作家的常态,他在后期没有写出更具突破性的作品,余下一些不痛不痒的散文、杂谈,一部有野心但失败的《第七天》,这些都会在时间的冲刷中变为普通的灰烬。或许余华自己都心知肚明,《在细雨中呼喊》《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已经耗尽了他的灵光,上帝赠予他惊鸿一瞥的幸运,随之也剥夺了其他的东西,如今的余华已经不再是当年生猛的自己,他的语法是过时的,他的作品对时代的感应变得滞后,他对文学的追求,也早已因为功成名就,而失去了最初的志气。余华并非卡夫卡那般文学的献身者,他写小说本就是世俗欲望驱动,当小说回馈他巨大声誉,那声名既是荣耀,也是重负,人们期待他再写出一部《活着》,可他知道天时地利都已然失去,就像九十年代不可重来,今日的余华纵然再酝酿出一部《活着》,也早已失去重新辉煌的可能。余华比他的批评者更知道自我的瓶颈,但是,他有时仍会挣扎,质问命运之神这结局是否已注定,而命运之神用《第七天》的失败告诉他,这场仗你已经打过,这样的结局已注定,但身为写作者,你仍然可以奋力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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