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愚园路比作一条历史长河的话，那么它同时也是一条女人河。趟过这条河的有不少知名女性。宋庆龄用她的美丽人格和洁身自爱证明了女性的神圣和高贵，李云鹤用她的风起于青萍之末证明了命运的不可捉摸和一切皆有可能，张爱玲用她的不世才华证明了一个独立的女性可以孤傲到什么程度，百乐门舞女陈曼丽用她短促而风光的一生证明了什么叫昙花一现香消玉殒，黎锦晖的妻子梁惠方用她的牺牲精神证明了平凡的一生也可以蕴育伟大，明星周璇用她天使的面孔和柔弱的性格记录了时代。钢琴家顾圣婴用她的琴声和悲剧铭记了历史。
在那些离乱的大时代中，一些本来的小女人也可以变成令人感佩的大女人，这个大是指她们在大时代中笑对人生，从容淡定。比起那些在乱世歹土中被残酷的政治搅拌，或是被恶劣的命运捉弄的男人，她们更能在复杂的人生搏杀和坎坷命途中生存下来。
让我们来看看下面这三位堪称海上名媛（注：黄慕兰并不认可民间对她的这一定位）的长寿女性传奇故事吧。保志宁是一个出生于外交官家庭的蒙古族姑娘，元朝蒙古族宰相脱脱氏之后，祖先迁居南通。十二岁考入南通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考取上海教会办的沪江大学，后转入大夏大学二年级文学院社会学系。大夏大学的创始人和校长是王伯群先生。据传闻，在一次训话活动中，台上英俊潇洒的王校长和台下美丽丰满的校花保志宁对上了眼，王原配去世数载，尚未续弦，经人说媒，保志宁最终嫁给了大她26岁的国民政府交通部长王伯群。坊间和小报因此沸沸扬扬，传闻不断，说保志宁嫁王时，曾提过三个条件：第一，赠其嫁妆十万元；二、婚后供其出洋留学；三，为其购置一幢花园别墅。也有演绎成送给她一所占地十亩地的大花园洋房。一部小轿车，包括钻石戒指和项链在内的许多珍贵首饰，以及10万块钱的银行存折，作为“爱情保证金”的。这些内容被《大公报》大肆报道，并为邹韬奋先生的《生活周刊》从反腐败角度进行调查监督报道，认为王伯群愚园路住宅价值50万元，为辛丰记营造厂行贿之物，辛丰记之所以贿赂王，是因为该公司通过王承建了南京交通部大楼和大夏大学群贤堂教学楼业务，引起社会哗然，王伯群被迫辞去交通部长，时人讥评王“娶了一个美女，造了一幢豪宅，丢了一个官职”。王伯群为此事专门去信《生活周刊》辩诬。学者汤涛也认为这是一桩乌龙案。王的辩诬可谓有理有据，但用今天的后真相时代观之，所谓立场比真相更有市场，又是豪宅又是相差28岁的妙龄美女，在一个贫穷的旧中国，民间对之鞭挞也就情有可恕了（王伯群信中提及的陈友仁和张静江的女儿张荔英的婚姻相差27岁，巧的是，这对夫妇抗战期间也曾被日伪软禁住愚园路1136弄18号，和王宅是邻居）。尽管风风雨雨，“王保婚姻”倒是生儿育女，琴瑟和谐。王保的“爱巢”筑在愚园路1136弄31号，是愚园路上地标性的著名建筑（现为长宁区少年宫），在《人生事 总堪伤》回忆录中，保志宁对于这幢花园住宅有细致的描写：（1933年）九月底，愚园路住宅已告落成，伯群先生和我早已买好各式的家具、窗帘、地毯及各种应用物件，伯群先生的大姊文碧替我等看好了中国旧历节日，我们于10月3日正式迁入。愚园路房屋占地十余亩，建筑十分坚固，听先生说，普通子弹和炸弹不能损坏屋子，外面房屋是用砖瓦造成的，共有三层楼，第一层设客厅、饭厅、小客厅、书房、秘书室、洗手间；第二层有睡房五间，每间睡房有一洗浴室，各种不同的颜色，正中有一大厅，专为他母亲拜佛之用；三层楼房间，与第二层一样，不过当中厅房是藏书室。愚园路住宅中花园很大，树林花草各种俱全，皆由伯群先生亲自指挥黄氏花园代为布置种植的。樱花及红枫树叶皆为日本科；又有一大养金鱼池，并有一大花房，内有暖气设备，为冬日护花之用，四周皆为玻璃，极适用而美观。花园风景美丽，实为一闲暇休息之佳地。先生每日政余宾，常携带泽儿在花园游乐，并自己修剪花草，也可借此运动。我等在此美丽的住宅中生活，更觉美满幸福。可惜好景不长，这段应属美好的大跨龄婚姻终因王伯群的过早弃世而中断，保志宁就此过上了虽没有生活之忧，却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孀居生活，终生未再嫁人，经台湾、秘鲁，直至1951年迁居美国，重新到商校学习会计，应聘到一家服装厂打工，独自养育五个子女，1999年在纽约长岛仙世。1981年，保志宁首次回国，在上海愚园路1136弄31号住宅前留影。有老上海掌故书书说保志宁婚后就跌死，纯属无稽之谈，折人阳寿。2017年2月的一天，我正在解放日报值夜班，见到一条由上海市政府参事室出面刊登的讣告：得知黄慕兰去世，终年110岁，其正式用名是黄定慧。在解放日报分管专副刊报道时，因为饶家驹南市难民营的事我们的记者采访联系过这位传奇女子，因此留下深刻印象。黄慕兰，湖南浏阳人，曾就读长沙周南女校，其父与“浏阳二杰”的谭嗣同、唐才常（唐1900年曾在愚园组织第一届中国国会，后组织自立军起义被害）等是同学，因不满包办婚姻来到武汉参加革命，据其自传言，1926年11月就由共青团提名，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北伐期间曾担任武汉市特别市党部的执委和妇女部长，并曾在武汉三镇二十万妇女和各界群众举行的纪念三八妇女节大会上担任总主席，在陈潭秋、董必武、瞿秋白等领导下经历了中共革命运动，与早期共产党高级领导人宛希俨、贺昌先后结为夫妇，和周恩来、宋庆龄、何香凝、郭沫若、茅盾、潘汉年著名人士都有过接触。1929年时曾因参加罢工运动关押进龙华监狱。一度被党组织“下放”到纺织厂当女工，后又嫁给上海滩大律师陈志皋，经历了脱党和用多重身份在党的外围工作。参加过顾顺章叛变后，营救中共领导人关向应的活动。并率先获悉了向忠发叛变的消息，在其自传中，有绘声绘色的描写：几天之前，陈志皋约我在东华咖啡馆喝咖啡，并建议吃过晚饭后一起去大光明看电影，他已买好电影票，准备请她的姐妹们也一起去，我已感觉到陈志皋有意识的要让我跟她的姐妹们多接近，为了不妨碍姐妹们的学习，他买的电影票都是星期六晚上的。那天下午大约四点钟光景。我们两人坐在咖啡馆里闲谈，正巧碰见他在徐汇公学时的同班、同寝室好友曹炳生，徐汇公学是一间监管很严的天主教会学校。毕业后，曹一直继续在学法文，后来就考进了法租界的巡捕房当翻译，看见曹炳生走了进来，陈志皋就立即起身跟他打招呼，两个老同学嘻嘻哈哈的握手拍肩，十分亲热，我只是很礼貌的跟曹点点头打个招呼，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陈志皋问，“小曹，最近巡捕房里有什么新闻吗？”曹炳生小声地回答说：“有啊！南京国民政府派人来抓了一个共产党的头头，湖北人，六十岁左右，镶一口金牙齿，酒糟鼻子，只有九个手指头，是悬赏了10万块钱才抓获的，这赏金真高呀！”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俩在一旁兴高采烈的说着话，我面不改色地用茶匙搅拌着杯里的咖啡，装作一副对这种事漠不关心的样子，不插问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接着曹炳生又说，“这个家伙真不中用，一坐上电椅，就吃不消，招供了。”后来他俩又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就不再用心旁听。紧张地暗暗琢磨起来：共产党的头头，董必武既不是酒糟鼻子，也不是九个手指头，陈潭秋？没金牙，不像，也不可能-----究竟是谁呢？忽然间，我想到了向忠发，他在武汉当码头工人时就很爱喝酒，是酒糟鼻子，他镶了满口金牙，有个手指被别人砍掉了一点，看起来好像只有九个手指头。大革命失败后，他去苏联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那时党中央总书记瞿秋白因犯“左”倾盲动主义错误已被撤销职务，1928年夏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召开前，共产国际在选拔干部时，片面地强调工人成分，推荐向忠发。他在六大上当选为中央政治局主席兼政治局常委会主席（党内习惯上仍称“总书记”），但向忠发没能力主持中央工作，他文化水平不高，又沾染上流氓无产者习气，仔细一想，各方面条件都符合，我就肯定是向忠发了。黄慕兰马上打电话给住在徐家汇一家烟纸店楼上的潘汉年，并由潘转告了周恩来。据黄慕兰自叙，在刊登“伍豪启示”过程中，她和丈夫陈志皋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此事遭到一些地下党负责人后代的诟病。1938年国际救济会第一难民收容所举办足球赛，中立者黄慕兰抗战期间，黄慕兰曾任国际救济会总干事，参与了饶家驹国际难民营的工作，此安全区曾解救难民数十万，其经苏智良教授等研究，可谓意义非凡，饶神父提出的战时平民保护被列入《日内瓦第四公约》。黄慕兰与丈夫1942-1944年因胡蝶“行李丢失案”而被军统拘捕，囚于重庆看守所，解放后又先后因“潘杨案”和文革在1955-1963年、1966年到1975年两次被捕并关押在秦城监狱，一生曾四次入狱，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但至少用她的豁达和乐观超脱了命数，成为人生传奇。1948年至1950年，董竹君曾居愚园路新华村1号，网络上经常将长宁金融园正面那幢宏大的英式建筑误认为是董竹君故居，其实其故居深藏在工商银行分理处里面，至今仍在闲置之中，从金融园的院子里，可以看见它的侧面。董竹君在自传中回忆：临近上海解放前，上海滩特务密布。为避免可能发生的祸事，必须调整一座排场大些的住宅，为革命同志需要掩护时使用，遂将迈尔西爱路（今茂名南路）163弄六号与凡尔登花园31号两幢房子顶出，将此款再顶进愚园路1320弄1号一幢英国式的大花园洋房居住。
愚园路这幢房子，在工作上曾起过作用，从迈尔西爱路迁居这里后，吴克坚同志、郭春涛同志、王寄一同志和杨虎他们的碰头会亦移来这里开了。有次会后，因外面风声紧、戒严，他们不敢把材料随身带走，只好留交秦德君，她也只好就在此房四层楼顶狭小的屋里躲宿了一夜。次晨，郭春涛来把秦德君保管的材料取走了。
大明儿（董竹君的儿子）和他在大同中学的几个同学（地下党员）以及黄森的妹妹黄华（地下党员）躲在愚园路家里好几天。
上海刚解放，我在愚园路家里邀请党员黄森同志每周来讲一次政治课。----李亚龙同志从新四军到上海后，因病我请他在愚园路家里休养过一个多月，病愈后，他担任上海科学院院长。
当时的上海因为刚刚解放，人心不定，加之1950年上海卢家湾的二六轰炸，市面比较萧条，致酒菜业生意一度衰落，锦江两店亦不例外，此时我再将愚园路房子廉价顶出，补贴店内开支，维持两店，以待市面复兴（注：董在愚园路住宅实际居住的时间估计才一年多）。愚园路入顶出后，搬到房租虽高，但不需出顶费的法华路（今新华路）336号大花园洋房居住（注：汉奸曾仲鸣所建，后让给陈纳德夫妇，董竹君以200美金月租租用）。
董竹君和20世纪同龄，曾著有《我的一个世纪》，从上海滩一个风云际会的名女人的角度记录了她一个世纪的见闻，尽管我们也不能完全当它信史看，但其所亲身经历的许多事，结识的许多人，无疑有重要的历史参考价值。有时候，我情愿看一些女性的自传，尽管她们容易感情用事甚至自说自话，但却敢写且更为真实自然。
说起董竹君，总会联想起那个“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阿庆嫂。形象些说，阿庆嫂离开沙家浜，来到上海滩，就会是董竹君，“锦江茶社”就是“春来茶馆”。董竹君出身黄包车夫家庭，流落青楼，当卖唱不卖身的“清倌人”，虽有贵人相助，但总的来说无论是持家还是创业，无论是留日、入川、来沪，还是避难菲律宾，在生意繁忙、独立抚养四女一儿的同时，还不忘学习法语深造，是靠自己的勤奋努力加能干，而成为独立的女性企业家的。
董竹君长袖善舞，既能让淞沪警备司令杨虎引为知己，又同中共地下党员吴克坚等秘密往来；杜月笙、黄金荣是她的座上客。民盟领导人张澜、罗隆基被捕并被软禁在虹桥疗养院，吴克坚和董竹君通过民革人士约来杨虎，在新华村1号董寓多次秘密会晤，商量营救张罗事宜。董资助或帮助过的还有郭沫若、夏衍、于伶、宋时轮以及台湾“二二八”起义失败后逃到上海的台湾共产党组织领导人谢雪红。新中国成立后，董竹君将当时价值15万美元的川菜馆和茶社上交国家，成立锦江饭店。董竹君大半生身逢乱世，以98岁高龄得善终，成为上海滩的一个传奇。靠的是曾帮助她扩大锦江川菜馆经营的杜月笙最讲究的人面、情面、场面三道面功夫和智慧。今日之女性企业家，从人格魅力和气质能力上胜之者能有几人？董竹君解放前后两次入狱，文革中更是先后在秦城监狱、功德林监狱和半步桥监狱坐了四年牢，但她居然就此感悟：几年的狱中生活，已使我锻炼出头脑“真空”化的能力，培养了平静的心情。令人感慨系之，看来长寿者自有其过人之处。读过三个女性的传记和回忆录，发现她们的性格或是“作”，或是“侠”，或是“静”，却无碍她们同样高寿，看来长寿与女性的性格并没有多大关系，倒是和她们经历多、见识广、阅历深，大起大落而不失希望的人生意志有关，尽管她们或颠沛流离多次坐牢，或年纪轻轻离异丧偶，却能够在认清处境后大彻大悟，泰然处之，后半生基本保持单身生活，用一颗平常心来看待历涉的世间之事，平静地过完自己的人生，且能得一个儿孙绕膝的善终。尽管她们的人生在别人看来带有很大的争议，但光凭人生态度，这三位女性就值得大大尊敬，无论是黄慕兰的“心无挂碍”，还是董竹君所牢记的鲁迅先生名言“敌人要你死，你就偏不死”，保志宁前半生新潮后半生归于传统的心念，历经坎坷风霜雪雨而能颐养天年，都是她们用累加近300年的人生经验和智慧为这人世间留下的长寿之道。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中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
作者简介
徐锦江
城市文化研究学者。著有《愚园路上》《愚园路》《愚园路•百年纪念版》，辟上海路史研究一格，上海电视台据此改编成三集纪录片。
来源｜愚园路上
编辑｜黄吉
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1，点击文章标题下方
“中山公园周到”
2，点击页面右上角
“…”符号
3，点击设为星标
就完成啦
4，进入订阅号消息
点击按钮等你宠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