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矿,一个县就这样消失了
文、图 | 何万敏
眼前的雅砻江大峡谷,给人以荡气回肠的雄伟之感。置身大自然当中的人总是渺小的,寻找了好几处位置,树木的枝丫不管不顾伸展开苗条的身材,遮挡住镜头的构图。我想尽可能站在高处,但是无路的陡坡并不遂人意愿。稀疏的树木之下,疯长的荒草覆盖着除了岩石以外的山体。时值隆冬季节,干枯的荒草一点也不吃脚力,就不敢贸然踏步,冒险意味着可能摔下峡谷粉身碎骨。而角度,决定了观看世界的方式。摸索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我随摄影师安纹忠移步到一处山体退进去的凹地,那是他连续几年在锦屏镇一带拍摄寻觅到的“理想点”。还是逼仄,等他先拍了换我上去,我们相互侧身,跨出去一步时,我完全忘记身后斜背着的沉重摄影包,与山体的抵触把我向前推搡了一下,刹那间,我的头皮像遭到电击似的发麻,心跳加速,幸好脚底踏实。必须屏息静气,稍安勿躁,然后快速摁下照相机快门。
雅砻江大峡谷锦屏段,高耸两旁的蓝色山峦深浅层叠。
即将落下山尖的阳光朗照,天空浩渺,由远及近的蓝色山峦深浅层叠,两侧巨大的山体挟持形成的雄壮峡谷,上有冷峻的雪山,下有炽热的河谷,大色块协调却缺乏夏季或者秋季的变幻万千。天空如果有白云衬托,山间如果有云雾缭绕,村庄如果有炊烟袅袅,田野如果有牧童笛声,满脑子的视觉思维,为美而想。
让摄影家陶醉的时刻,通常在夏末或者初秋。有好几年,锦屏镇政府今年刚退休的干部耿金祥会在头一天夜里,打电话给冕宁县文联主席安纹忠。摸准了天象脾性的老耿问:“有得空不,明天肯定有搞头哦?!”凌晨的星光还在头顶眨眼睛,安纹忠邀约朋友就驾车从县城出发了。车灯沿着雅砻江峡谷划出一条美丽的光线,随后是在熟悉的拍摄点耐心地守候。等光来。有了光,顿时照相机的快门声此起彼伏。
这一次,尽管时节不佳,2018年最初的几天,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小确幸,去几个理想的拍摄点过瘾,尽情把锦屏那一段的雅砻江峡谷,收进美好的记忆里。
凡到锦屏镇采访,耿金祥是无一例外的向导。他1960年2月出生,生命从此便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锦屏是原来泸宁区所在地。岁月的积淀与阅历的增长,及至退休的这个时刻,他几乎成了“泸宁通”,江河奔流,山川风物,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他喜欢读文史资料,也写一些短小的文字,喜欢打听又爱摆谈,书本知识加上他自己的即兴发挥,故乡泸宁,在他笔下更在他的话语中鲜活生动。
今天的锦屏,早先名叫泸宁。
回忆,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喜欢回忆。有时候,愈远的事情愈清晰,发生在近处的事情反倒显得模糊。但回忆所呈现的是不是都真实可靠呢?耿金祥谈起往事的口气,都是肯定式的不容置疑。我的任务是听他讲,记录。记者职业多年的训练,我也知道甄别并筛选。
耿金祥的祖籍在越西,祖爷是越西县城厢镇青龙嘴人。祖爷家三兄弟耿少金、耿少坤、耿少林做茶包生意,到了甘孜州,就安居在了雅江和九龙。三兄弟都跟当地藏族姑娘通婚,现在九龙县还有一个家族,关于耿家历史渊源有一期《九龙文史》记载过。
爷爷生长在九龙,父亲也生在九龙。父亲后来走到泸宁并结婚育子,和前妻有5个子女,后妻有3个子女。耿金祥为后妈所生,排行老二。
清代前,这儿属藏区,听到说,这儿基本都是外来人。沿着雅砻江,这里也是进藏的一条必经之路。泸宁海拔不到2000米,山上山下呈立体气候,雅砻江边有亚热带气候特征,高山部分则比较寒冷,锦屏山日积月累冲积下来的巨大滑坡体堆在中间,田地物产足够养活勤劳的人们。
锦屏镇,因巍峨的锦屏山而得名。
整个泸宁片区现有3万多人,锦屏镇约5千人。山高地远,交通实在不便,子女出去工作就再不肯回头,以后又把父母接走,所以多年来人口规模变化不大。
耿金祥1984年参加工作时,是农村“八大员”之一的电影放映员。后来做过蚕桑技术辅导员。他说,冕宁县的蚕桑,泸宁占到半壁。
今天的二寺营,是一个村名,是曾经的泸宁区政府和现在的锦屏镇政府所在地。时事促成名称更迭,泸宁营、泸宁特别政治指导区、泸宁设治局,提示着一个地方的轻重格局。1950年3月28日,冕宁县解放,4月10日成立冕宁县政府,全县暂分五区,第五区政府驻泸宁,辖泸宁镇,以及和爱、南屏、新兴乡。
然而不到两年,一个新县在这里诞生,运行7年。
1952年4月30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批准设置金矿县,县址驻泸宁,11月组成金矿县各族各界人民代表会议筹备委员会,12月16日召开会议选出政府委员会,于1952年12月21日正式成立金矿县民族民主政府。1954年金矿县驻地迁里庄。1959年6月1日金矿县撤县。原所属泸宁、罗锅底区划归冕宁县,瓜别区划归盐源县。
简言之,当时的金矿县范围包括泸宁、罗锅底、瓜别三个区。
金矿县遗留下来的政府办公楼。
老式的房子,已经破败凋零。
要在一个地方设置行政级别,常识告诉我们,考量的因素主要指向政权行使、地理位置、人口密集度、经济融合与分流、必备的物质基础以及交通情况,其次才是气候条件,还有经年累月的历史认同等等,总之考量的因素繁多,也还取决于一时一地的需要。
金河县为何要从冕宁县新政权中分置出去“另立门户”?为何要将驻地先后选择在泸宁、里庄?又为何要在7年后撤销县治,重新归入冕宁和盐源两县的版图?戊戌年春节前后的两个多月时间,我试图去众多的资料和档案中探寻答案。
我只能通过蛛丝马迹,一边考证一边推测。
望文生义,名曰金矿县,此地出产黄金。这一说法可能性最大。雅砻江沿线,采金的历史悠久,金分两种,岩金和砂金。《冕宁县志》文,据1939年统计资料,有产金点29处,分布在北起冶勒经宁源、马头、南河、里庄、金林、腊窝等乡的矿脉带上。清光绪年间曾设“麻哈金矿局”开采岩金。近在上世纪80年代,攀西地质大队等在里庄探查出菜子地、茶铺子和机器房等多处金矿。《盐源县志》又说,这里砂金开采可追溯至元代,清代盛极一时,仅1906年产量即达183公斤,且以大块巨金居多,瓜别区的洼里乡,1278年于此立金州,后降为金县,清末又设金矿局、金厂,富藏砂金矿,以产巨金块而声名远播。我还查阅到一篇《清代西藏矿业史初探》论文讲述,晚清政府官员欲在西藏推行西方现代采矿技术,查办大臣张荫棠1907年提出在西藏设立矿务局时就提议,“由于四川宁远府盐源县瓜别金矿有熟悉矿务之老矿工,建议招来试办或电川督调派来藏”。另一篇更早的论文《西康盐源县洼里金矿床之研究》,1942年发表在《地质论评》上,作者为地质学家茹廷锵。文中写道:“洼里金矿为我国西南重要金矿之一,位于西康省盐源县瓜别土司辖境内,自正式设厂开办以来,已历四十余年,曾产砂金数十万两,最盛时期金夫达二万余人,现因大部分砂层已被挖空,矿业不振,仅余金夫五百名。”
雅砻江沿线,采金的历史悠久。
拥有两万多人采金的场面,即使放在今天的大型矿区也堪称蔚为壮观。这让我记起了很多年以前在盐源县采访时听说过一件“轰动”的旧闻。1909年一块重达15.5公斤的巨型自然金块出自洼里金山,被分割后其中最大一块,1913年被送往巴拿马,参加1915年在美国旧金山开展的“庆祝巴拿马运河开航太平洋万国博览会”,据说至今还收藏在那里。
传说很多,我也没当真。
亦如淘金一般,最近去浩瀚的资料中翻寻证据,确实有两则:
1940年9月,上海《良友》画报第一五八期刊出“新西康专号”,封面照片“凉山刺绣的女子”出自著名摄影师庄学本,内文中一幅“西部开发”的图片同样是他拍摄的,“宁属金矿分山金、砂金两类。山金以冕宁麻哈为最著名,次为紫古。砂金以盐源洼里、龙达、麦地龙、郞兵等最著名。”我收藏有两大本《庄学本全集》,仔细查找,知道庄学本曾在雅安、成都、重庆三地举办《西康影展》,其中一幅《金矿之发掘》图说这样写道:西康省有黄金遍地之称,日从事于挖金工作者有千万人,年产金约二万两,于抗战时经济上颇多贡献。雅砻江下游名打冲河,为产金最旺之河谷,故通称曰金河。
《良友》画报“新西康专号”封面。(图据网络)
另一本《西南与西北》的专著,由国民出版社出版于1943年,作者王燕浪,在《西康——中国的新省》章节中,用最新的调查把西康的各种资源进行了分类统计,指出“西康的金,生产在二万两左右”,还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当时全国西南和西北地区的资源可开发情况。
种种迹象都直指当时西康宁属金矿,分布最广,开采规模最大,产值最高。抗战初期,国民政府经济部与西康建省委员会合办西康金矿局,双方各出资25万元,将西康省金矿分为四区管理。其中宁属的盐源、冕宁就是四区之一,当地土人旧有“以斗量金”之说。
闪烁着诱人光芒的黄金,其光泽等同于财富的象征。设置金矿县,主要出于经济领域的把控?除此之外,如果还有另一种解读的话,我以为,那即是“地缘政治”的需要了。
凉山州原金矿县民族传统文化研究会,会长沙马红军在云南民族出版社2014年出版《欢腾的雅砻江》前言中,认为置县是“为了贯彻党的民族政策,实行民族区域自治,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类似一般官方文章开篇的“帽子”,不失为某个观察的角度。因为就在这本书中,收录有曾任金矿县县长杜正发撰写的文章《我的金矿历程》。杜任县长的时间是1956年12月至1957年11月, 1956年调金矿县时任公安局副局长。文章不长,从四个分标题即可看出他“历程”的重点:一、团结的县委一班人,二、参与瓜别区民改,三、平息叛乱的胜利,四、惹呢木呷俄落网及惩办叛首。民主改革任务当中的平息叛乱,令作者不能忘怀;首巴工作队被围、大杉树血战、窝普马头山一战、瓜别区老庄子决战,无不带着硝烟与血溅。正是“干部职工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努力去完成任务”,才达到“全县的平叛、民改、经济建设、人民生活提高等各项工作都作出了显著成绩”。
和平的来之不易,力透纸背。
而一个县份的消失,表面上意味着中国版图上那一点的被涂抹。但是它本已留存在一代人的生命历程中,并最终被记录在漫长历史的浩繁卷帙中,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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