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三岛探源
前言
曾经有人讨论所谓“英伦三岛”究竟是哪三个岛。笔者偶看明末来华传教士的作品《职方外纪》，里面有一条关于英格兰的描述，不大好理解。因此展开一连串的追踪研究，初步认为“三岛”是源于“三道”之说。
三道之谜
意大利耶稣会教士艾儒略（1582-1649）,1610年到澳门圣保禄学院任教，1613年进入内地传教。艾儒略所撰《职方外纪》，天启三年（1623）刊行。卷首的自序表明，这书是利玛窦《万国图志》、庞迪我翻译舆图数据旧稿的基础上增补而成的。笔者根据《四库全书》辑录的《职方外纪》版本，找到这段描述：
欧逻巴西海迤北一带至冰海海岛极大者曰谙厄利亚曰意而兰大其外小岛不下千百……谙厄利亚……气候融和地方广大分为三道共学二所共三十院（卷二《欧逻巴总说•西北海诸岛》）
“意而兰大”（爱尔兰Irlanda），“谙厄利亚”（英格兰Anglia），原文先后分别描述了两岛概况。但“谙厄利亚”分哪“三道”？艾儒略没讲清楚。
笔者认为要从“共学二所共三十院”入手。牛津、剑桥分别于1167和1209年创校，此后要到1832年，英格兰才出现第三家大学。笔者查出牛津、剑桥每一学院的成立年份，发现艾儒略离欧赴澳门那一年1609，牛津17学院，剑桥16学院，共31院。如果把时间往前推，只有在1555至1570十多年间，牛津16学院，剑桥14学院才与“共三十院”情况吻合。此外苏格兰早在1413至1583年间先后办了四所大学，而威尔士则要迟至19世纪才有大学。由此可见，“谙厄利亚”不包括苏格兰，不然怎会“共学二所”？结合艾儒略书中自序所述，《职方外纪》原材料出自利玛窦（1552-1610）、庞迪我（1571-1618）的旧稿，时间点上的确是利、庞二人的时代。由此可知“谙厄利亚”在16世纪中后期，曾经分为“三道”。但“谙厄利亚”是否包括威尔士？“道”又是什么？
《职方外纪》卷首有地图，相当于今天的英国部分有三岛。大岛之一，上有两个地名：谙厄利亚（Anglia）、思可齐亚（Scotia）。大岛之二，为喜日尼亚（Hibernia爱尔兰）。第三个是小岛，无文字。再参考万历三十年（1602）利玛窦的《坤舆万国全图》，英国部分绘大小岛屿各一。值得注意的是，大岛上写了“谙厄利亚、思可齐亚、婆林日”三个地名，爱尔兰岛则叫“喜百泥亚”。其中“婆林日”位置在今康沃尔，笔者认为是拉丁文Corinea的译音。此外，两图都不标示威尔士（Wallia），反而不过一郡之地的康沃尔（Cornwallia、Cornubia、Corinea）偏偏以“婆林日”出现。如果根据《坤舆万国全图》，“三道”会不会是英格兰、苏格兰、康沃尔？
| 坤舆万国地图 |
那时英格兰一地就有39郡，因此“三道”与郡无关。为解三道之谜，笔者进而翻查了16世纪欧洲文献舆图资料，现藏英国国家图书馆，年代为1570左右，由著名地图家墨卡托（Mercator）编辑的《欧洲地图集》。中第15页绘于1564年的不列颠地图上，明确显示出Anglia、Wallia、Cornubia、Scotia四部。然后是各部详图：Anglia、Scotia各一幅，第三幅是康沃尔和威尔士，页前有文字，表明两地都属于英格兰王国（原文：Cornwallia & Wallia,regni Anglici residuum）。值得注意是，图中苏格兰上了不同颜色，自成一国。笔者接着参看1548-1595年间欧洲传世几种地图，竟都与墨卡托一致，显示英格兰王国分本部、威尔士、康沃尔三部。不过同一时期英国官方的地图上，康沃尔反而是一个普通的郡。直到17世纪以后，其它地图方跟随英国划法。因此有证据显示，16世纪康沃尔的地位有点特殊。
同一时期的史书，有1534年出版的《英国史》（Anglicae historiae），是意大利学者弗吉尔（Virgilio）在英王延揽下写的历史，原稿现藏梵蒂冈图书馆，笔者参考了1557年在瑞士巴塞尔的重印版。《英国史》第一册以Descriptio Britanniae为标题，描述了不列颠岛的地理环境和行政区划，开卷便写道（原文是拉丁文，以下笔者意译）：
不列颠全岛，以下称Anglia et Scotia，与法兰西隔海相对，分四部：一英格兰，二苏格兰，三威尔士，四康沃尔，四部居民语言、风俗习惯各异……（第3页）……第一部英格兰，其地东、南临海，西与威尔士、康沃尔交界（第4页）……第四即最后一部是康沃尔……东界英格兰，南、西、北三面环海……后来诺曼人重组王国，把康沃尔视作一个郡（第9页）。
弗吉尔的描述实际是说岛上有两个国家Anglia et Scotia，英格兰这个王国占岛上四部中的三部。弗吉尔还提到，康沃尔语言跟英语不能沟通，但与威尔士语却比较接近。查康沃尔和威尔士一样，原都是凯尔特（Celtic）人领地，历史上康沃尔曾是“西威尔士”，今天的威尔士则作“北威尔士”，两地渐次被英格兰蚕食控制。1337年，英王升康沃尔为公国，储君封威尔士亲王、康沃尔公爵，宣示两地臣服于英王，至今英国储君仍用这头衔。本文花了许多篇幅讲述康沃尔，无非为了论证16世纪的欧洲，持墨卡托、弗吉尔那样的观点可能相当普遍，明末来华西方传教士也正生活在那个时代。因此在华传播有关欧洲地理知识时，可能采用同样观点，故说“谙厄利亚”分三道。从欧洲的历史文献看来，三道之说见于17世纪之前。等到1707年英格兰和苏格兰正式合并，“英格兰三道”已湮没无闻。
三道，还是三岛？
《职方外纪》之后一个世纪的雍、干年间，冒出了“三岛”的讲法。雍正八年（1730）刊行的《海国闻见录》，也被《四库全书》史部收录，是陈伦炯根据其父陈昂和自己的见闻经历，加上搜集来的资料集编而成。《海国闻见录》只有简单几句：
英圭黎一国悬三岛于吝因黄祁荷兰佛兰西四国之外海……《大西洋记》
奇怪的是书中附图只划两岛，文中却说三岛，未知是否受了“三道”观念的影响。反观西方人写的汉文书籍，无论是艾儒略还是1834年传教士郭实腊（Gutzlaff）的著作《大英国统志》，都表明英国主岛只两个：
英吉利国悬二岛北东西三方皆临大海南隔海对峙佛兰西……《大英国统志》
《海国闻见录》之后又一世纪的中国书籍文献，一致称英国为三岛。那时爱尔兰已于1801年正式成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一部分。鸦片战争后，有两本中国人写介绍西方事物的书籍：
（1）道光二十四年（1844）曾任职粤海关的梁廷枬“以读礼家居，取旧所闻”写成《海国四说》，有这样的描述：
国曰英吉利……亦曰英伦……三岛并悬……凡五十三部皆英伦旧地也……此外复有续据两地其与兰仑同岛而界以港者曰斯葛兰别出一岛者曰爱伦皆近国旧壤分部置官一如本国……按新嘉坡人撰英国论略云伦墩苏各兰两岛共名英吉利延长二十六万一千方里耳兰岛九万六千方里……《兰仑偶说•卷二》英吉利……三岛孤悬大西洋中迤东两岛相连曰英伦北曰斯葛兰……西别一岛为以耳兰……《兰仑偶说•卷四》
“英伦三岛”之说浮现。文中“兰仑”是伦敦，以首府泛指国家。“五十三部”即英格兰39郡加上威尔士13郡，梁廷枬误将马恩岛算入“皆英伦旧地”。此外加上苏格兰、爱尔兰，便构成所谓“三岛”。
（2）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徐继畬《瀛寰志略》成为后来晚清官员出国的参考书，在那年代有相当影响力。徐继畬写道：
英吉利欧罗巴强大之国也地本三岛孤悬大西洋海中迤东两岛相连南曰英伦北曰苏格兰两岛南北约二千余里……西别一岛曰阿尔兰……
梁廷枬、徐继畬两人都说苏格兰、英格兰“两岛相连”。这种没有任何根据的说法，未知是否为了解释名义上三岛，实际两岛的矛盾？还是把英格兰、苏格兰政治上的联合，误解为两“岛”相连？晚清官方文件，以及出洋官员的纪录，通通讲的是三岛，当时是在已成英国的别称。
光绪初，李鸿章的奏折：
……英之立国在海中三岛物产非甚丰盈《直境开办矿物折》
光绪三年（1877）,总理衙门答郭嵩焘奏稿时称：
……英国三岛并无华商贸易无从设立领事《奏新加坡设立领事》
光绪十七年（1892）薛福成写道:
……英国户部核算三岛民数目共三十五兆二十四万六千五百余人《出使四国日记》。
用现代语言，就是35,246,500余人。现在还可以用数字来查证薛福成的“三岛”包括哪些地方。考查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官方人口普查数据：1881年35,026,108人；1891年37,880,764人。薛福成的“英国户部核算”似乎是1881和1891两个人口普查年之间的估算而已。由于那时爱尔兰人口约五百万，薛福成所记数字一定包括了爱尔兰。因此这位清末使臣笔下的三岛，就是大不列颠岛和爱尔兰岛全部。
事实从晚清起即以“英伦三岛”作为英国别称。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张爱玲、朱自清、萧乾等人的文章里都见到“英伦三岛”一语。有时西洋“英伦三岛”还与东洋“日本三岛”相提并论。早在陈伦炯《海国闻见录》中，已见日本三岛的讲法。黄遵宪1877年曾随主官出使日本，写出《日本国志》，说：日本三岛之国有似乎英……《兵志》。
孙中山在1924年讲《三民主义》时，更是东、西方“三岛”并列：
……所占的领土不过是大不列颠三岛，像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这三岛在大西洋的位置，好像日本在太平洋一样《民族主义•第四讲》
……英国对待属地，更是善用退让的手段，顺应民权的潮流。像爱尔兰是英国三岛中的土地，英国始初本是用武力压迫《民权主义•第四讲》
……像西方三岛的英国，一年之中所出的粮食只够三个月吃……东方三岛的日本国，每年也是不够饭吃《民生主义•第三讲》
“三岛”无疑是指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的结合。就连英国国旗，也采用三地的旗帜交叠而成。看来过去是由于不懂欧洲地理，想当然误为“三岛”，到后来习非成是，甚至东、西洋“三岛”相提并论。这里的所谓岛，已经不再是岛屿的意思了。
附：关于英伦三岛的其他解释
一、baidu百科——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
baidu百科认为英伦三岛是大不列颠岛上的英格兰（England）、威尔士（Wales）、苏格兰（Scotland）三个地区。节选如下：
东面的大不列颠岛是群岛中最大的岛屿，也是英国最主要的国土。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素有“英伦三岛”之称。
二、wiki中文——大不列颠岛、爱尔兰岛、马恩岛
wiki中文认为英伦三岛就是不列颠群岛别称，也就是不列颠群岛（British Isles）中最大的三个岛，大不列颠岛（Great Britain Isle）、爱尔兰岛（Ireland Isle）及马恩岛（Isle of Man）。节选如下：
不列颠群岛（British Isles）是欧洲西北海岸外，大西洋上的群岛。主要包括大不列颠岛、爱尔兰岛、马恩岛、设德兰群岛、奥克尼群岛、赫布里底群岛等等岛屿，习惯上还包括海峡群岛。所谓的“英伦三岛”，即指大不列颠、爱尔兰岛及马恩岛等三座岛屿。
三、“英伦及三岛”——联合王国和泽西岛、根西岛、马恩岛
这个说法把英伦三岛拆开理解为英伦和三岛，英伦就是联合王国，三岛就是联合王国的三块国王属地，泽西岛（Jersey）、根西岛（Guersey）及马恩岛（Isle of Man）。链接如下：
http://hanyu.iciba.com/wiki/405337.shtml
四、“英、伦、三岛”——英国、伦敦、三岛（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
这个说法把英伦三岛解释为“英国、伦敦、三岛”。认为“英伦三岛”这个词，实际是三部份组成的：“英”当然就是指英国了；“伦”则应是指英国的首都伦敦，“三岛”指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链接如下：
http://www.xici.net/main.asp?url=/u9510161/d49749075.htm
原文载于《方舆》网刊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