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等闲,秃了少年头,空悲切
我是属耗子的,
小时候奶奶告诉我,
属耗子的人,喜欢睡觉,
长大以后我发现,
其实,所有人都喜欢睡觉。
我出生那天,下着大雪,
我家住在一个叫蛤蟆塘的小镇,坐公交一个小时,我妈才能赶到市区的妇幼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发现我妈高血压,立刻收进住院。
当晚我妈就顺利生下了我,也把高血压顺利遗传给我。
我爸长得挺帅,可惜有点三角眼,在我出生之前,我妈要求我一定要长出双眼皮。
我很想给她争口气,可惜还是没能战胜自然规律。
我继承了我爸的三角眼,
却没能继承他的帅。
后来找了老婆,她和我一样,也是单眼皮,
但是老婆很倔强,生了老大以后,总觉得自己的儿子,如果从鼻孔的位置向上看,其实是内双。
我告诉她,两个单眼皮,是生不出双眼皮的,要不就是你看错了,要不就是抱错了。
我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找了关系,所以我提前一年入学,比大部分同学都小一岁。
不知道为什么,当你比周围的人年龄小,自己会有一点优越感。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比你小,但是我们在做一样的事情,所以显得我比较厉害。”
由于我比同学小一岁,小学的体育课一直都不及格。
不过体育老师对我妈妈说,不及格的主要原因,是我太胖了。
他的证据是,我的跑跳都不及格,但是铅球成绩是满分。
我妈对老师说,我回去想想办法。
我以为她是要让我减肥,
结果第二天她送了体育老师一本挂历。
体育成绩的问题一直延续到初中,
我们中考体育占30分。
立定跳远满分2米4,我只能勉强跳2米。
我算是班级几个有希望考重点高中的学生之一,
班主任特意找体育老师给我特训。
体育老师说,我的腿部力量还可以,就是腾空技术不好。
班主任就急了,说你看他两百多斤,怎么腾空?要是能腾空,他早就满分了。
我在旁边听着觉得好笑,笑得像个两百多斤的孩子。
初三的时候,班里开始有人早恋,坐在我前排的老朱,也蠢蠢欲动。
老朱是双眼皮大眼睛,我常常想,估计我妈当年就希望我的眼睛,长成老朱这样。
老朱的眼珠转动时,显得特别有神,初次见到的人,会误以为他智商很高。
一天晚自修,老朱说,我看咱们班有几个女生不错。
我问他是谁,他把我们班好看的,和成绩好的女生,名字都报了一遍。
老朱问我看上谁了,我说咱们班女生都比我大一岁,我不搞姐弟恋。
老朱说,隔壁班有个胖妹妹,和你挺般配。
我记得那个女生,她也参加了体育特训,
老师说她,也是腾空不好。
我开玩笑说,是你自己看上胖妹妹了吧。
老朱转过去低头不说话了。
我以为他生气了,伸手去拽他胳膊。
然后我看到,原来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
班主任问老朱,朱XX你转到后面交头接耳的干什么,
老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虚弱:“老师我病了,我转过去是在呕吐。”
班主任一愣,然后伸头看了一眼座位后面的地面,
地上什么都没有。
老朱也发现,自己的病,有点证据不足,补充道:
“吐到一半我忍住了,又咽回去了。”
从初中开始,语文老师要求我们写日记。
每年过生日,我都写一篇关于生日礼物的日记。
内容都是一样的:
就是妈妈问我,要什么礼物。
我说,今年我不要玩具,不要衣服,妈妈请给我买一本书。
结尾是,妈妈高兴地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真的长大了。”
这个情节我从初一写到初三用了三次,
妈妈在我的日记本里,摸着我的头,高兴了三次。
语文老师每次都在“孩子你真的长大了”下面画了波浪线。
不过,我要买书做礼物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小时候,我过生日那天,我奶奶会给我煮两个鸡蛋。
我奶奶很迷信鸡蛋,
过生日煮鸡蛋,
期末考试煮鸡蛋,
端午节也煮鸡蛋。
我问她:“考试怎么能吃鸡蛋呢,考鸭蛋不是考零分的意思吗?”
她说我胡说,
鸡蛋和鸭蛋不一样。
鸡蛋比鸭蛋便宜多了。
奶奶为了省钱,抽烟都只抽自己用烟叶子卷的旱烟。
小时候,
她总是一边卷烟一边说:“孙子我对你就一个要求,以后绝不能抽烟。”
然后她自己吧嗒抽一口,吐出一个烟圈,接着说:
“你奶奶小时候在农村没人管,结果抽上了烟,一辈子戒不掉,你学什么都不要学抽烟。”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坐直了身体,神情严肃。
说完她拿起烟,又吧嗒了一口。
奶奶的旱烟,
是把长长的烟叶子撸成碎沫子,放在一个小木盒子里,奶奶管那个盒子叫烟匣子。
每次抽烟,她会拉开匣子取出烟叶,小心地铺洒在一小张白纸上,再像卷煎饼一样包成一卷。
撒烟,卷烟的姿势,仔细而庄重,碎烟叶子看上去就像是茶叶,
恍惚间会以为,
奶奶在做茶道。
其实我第一次看别人做茶道,
是工作以后,在一家供应商的老板办公室。
老板是个茶迷,谈公司业务,都是在他的茶桌上谈。
他会先煮一道功夫茶,给每个人倒进精致的茶杯,然后点上一根烟,一边抽烟一边品茶一边谈合同。
新闻上说,抽一根烟少活六分钟,喝一杯茶可以长寿7分钟,我看着老板一口烟一口茶,仿佛看到了他的头上,有一条长长的血格,在烟雾中一会儿短一会儿长。
刚工作的时候,
我仍然是团队里年纪小的。
我所处的行业是传统行业,团队里资深员工挺多,所以我都是努力地扮演少年老成。
我们组另外一个年轻女同事喜欢卖萌,平时给领导发邮件,结尾都要打一个笑脸。:)
我嘲笑她太不专业。
后来这个女同事就成了我的领导。
职场上的大部分人,应该都是在30岁左右,感受到年龄的压力的。
同事们都感叹自己的工资不高,发际线却越来越高,职位不大,啤酒肚却越来越大。
不知道我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在29岁那年,我被调动去了美国,完美地躲过了这个危机。
美国的分公司是集团最早设立的研发部门,老将云集,我在30岁的高龄加入,仍然是团队年纪最小的。
美国老板是位德克萨斯老炮儿,催我交项目,都是对我说:
“这个周五要做好,下个星期我孙子孙女就放暑假了。”
“下月10号我没时间,我约了医生下个月做手术。”
还有一次上着班,突然不见了一半人,
后来问前台才知道,一位退休的老同事去世,同事都去参加葬礼了。
在美国的期间我升了职,当了一个小组长。
组里面有两个工程师,两个人都是60后,
一个和我爸同岁,
一个比我爸大一岁。
年底的时候,给两位下属写年终评语。
我红着脸写下:“希望你能进一步提高和同事的沟通技巧”的时候,
心里想的,都是我爸打我屁股的样子。
时光的残忍,并不是“可怜未老头先白”,
而是“可怜未白头先秃”
本以为,我的三千烦恼丝,会陪着我“三十功名尘与土,朝如青丝暮成雪”
没想到,淋浴间的下水道,才是头发们最终的归宿,
每次洗澡,都是:无边落木萧萧下,奔流到海不复回。
美国待了三年多,一回到上海,年龄的危机便澎湃而来。
上海的团队要年轻得多,80后凤毛麟角,90后漫山遍野。
同组的实习生是97年的,整整比我小了一轮,
实习生早上经常迟到,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奶奶说过,属耗子的人,喜欢睡觉。
奶奶80多了,这几年心脏一直不好,
年初的时候我回老家,想起来初中同学老朱,现在在市区的医院做心内科的医生。
我打电话,请他来看看奶奶的病情,老朱呼之即来,一诺无辞。
第二天,老朱来到奶奶家,我俩好几年不见了,他的双眼皮上架了个眼镜,看上去显得智商更高了。
老朱进了屋,手里捂着听诊器,对我奶奶说,阿姨我先听听呼吸。
我冲他屁股就踹了一脚:
“这是我奶奶,你管她叫阿姨,不是岔辈儿了么!”
老朱挠挠头,说不好意思,在门诊的时候都这么叫,习惯了,职业病。
看完,老朱偷偷和我说,奶奶年纪大了,情况不算乐观。
这是意料之中,我唯有默然。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中午,
我接到爸爸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奶奶去世了。
接电话时,我正在和一群90后同事吃午饭。
他们在讨论优酷上的综艺节目《这就是街舞》,嘲笑韩X又老又丑。
回办公室的路上,路过罗森便利店,我钻进去,想买个鸡蛋。
服务员告诉我,茶叶蛋已经卖完了。
大儿子的生日,只比我早几天,所以有了孩子以后,我的生日基本沦为盛宴后的彩蛋。
其实有孩子以后,全家人的生日,
都是给孩子提供一个吃蛋糕的借口而已。
很快儿子又要过生日了,
老婆摸着儿子的头,问他要吃什么样的蛋糕。
摸头的样子,
和当年,日记本里我妈摸我头的姿势一摸一样。
儿子说,要巧克力的!
说的时候瞪大了眼睛,好像还真有点内双。
过了这个生日,儿子7岁了,我35岁了。
这35年,我从不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