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范仲淹散文奖”征文】吕传彬 / 一盏煤油灯

阜宁文艺 2022-07-19



一盏煤油灯



重庆/吕传彬

你小时候,有没有犯过什么错误,因害怕无能弥补、不被包容,而不愿承认过?那也许是一件小事,但在那当下,我们但求没有发生过。




这个夏天,我们短居于日本北海道森林里的山小屋中一个月。白天我们在山脚下下岛先生家屋周遭工作,夜里则回山小屋休息。



这一晚,我向下岛先生表示想使用山小屋内那盏老式煤油灯,请他应允。山小屋前两年才装上电灯,我和老公小饱却对旧式生活器具感兴趣。而,为了教我们使用山小屋内的旧式煤油灯,下岛先生到仓库翻出另一款仿古简易的煤油灯,倒入煤油,指出灯芯长度如何影响火焰,客厅因此被燻得到处都是煤油味。


夜里,和小饱手牵着手缓缓走上山,“古早没有电的日子,人们是怎么靠一盏灯度过漫漫长夜的呢……”我一边走一边喃喃,满怀期待。走进山小屋一刻,小饱决定:先在前院点好火,再提进屋吧,要是点不顺,燻黑屋顶就不好了。小心取下屋梁上那盏灯,走出屋外,一点虫鸣、一点星星,我蹲在长椅前盼着,小饱的头灯有些微弱,瞇眼准备擦火柴,起身时一个不留神,手挥到煤油灯罩,“干!”小饱的低喊迅速没入了黑夜,在我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煤油灯摔下了长椅──清脆的碎裂声,在森林里显得异常响亮。一切美好想象在那一刻跟着破灭,空气瞬间冷凝。我站在那里,不可置信看着地上摔碎的玻璃灯罩……破了!破了!理智告诉我要接受事实,我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却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这盏灯,是下岛先生的收藏吧?在主人如此用心支持我们、把它交付给我们后,我们却这样毁了它。


小饱一愣一愣地,不能接受这个发生。“没关系,破了就破了!”我朗声说,看似安抚小饱、坦然面对,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点着头灯,我们就着微弱的光线,蹲在那里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碎片若没捡完,明天早上,这里绝对是危险地带。碎片好薄、好脆弱,明明暗夜里看不清尖锐的刺角,两人却漫无目的地在地上搜寻着碎片……“明早再来弄吧,这样乱捡好像更危险。”我起身。小饱拿起歪倒在一旁的煤油灯,灯座倒是好好的,但灯罩破了,也就算不上是一盏灯。我突然非常后悔自己多事,提议借灯。又不免哀叹小饱怎会那么粗心,随便一挥就弄倒灯,都是他!让我们没有台阶下,怎么跟下岛先生交代?



走进山小屋,开了灯,小饱潦倒地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不发一语。我拿出手机,疯狂搜寻讯号,如果可以上拍卖网站,找到一样的煤油灯就好了,我可以买来赔偿,只要有一样的……但网站上清一色是仿古货,又全是日文,找不到这盏旧式煤油灯,怎么办?我看到两眼昏花、脑袋发胀,人生地不熟更显茫然,无法弥补这错误了,看向小饱,他失意落魄瘫在椅子上的身影更显寂寥……唉,明早要怎么跟下岛先生说呢?我拿起旅游书,翻查:日文会话《道歉篇》。



这个早晨鸟语花香、风光明媚,但那都与我们无关。


“等一下,你要跟我一起向下岛先生说明喔!”“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告诉他才对。”隔日一早,下山一路,我提着破掉的煤油灯,一边跟闷不吭声的小饱说。反覆练习日语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本当にすみません(真的很抱歉),看似坦然面对,实则忐忑无比。



走进下岛家屋前,小饱脱鞋子脱得好慢,我站在玄关,深呼吸一口气,推门──下岛先生正坐在长桌前看书。他如往常一样,招呼我们过去喝咖啡。


老实说,我不太记得我是怎么跟下岛先生说明的了。从入口走向长桌的距离明明只有几步路,但要提着一盏破灯直直走向他,实在不好受。下岛先生看到了我手上的物事,瞬间喊出一句简短的日语,带着惊愕,惋惜的神情稍闪即逝。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有个地洞能让我消失不见。而小饱并没有站在我身旁,他远远站在入口处,一直没走上前。



忘了我讲几遍的对不起了,总之,下岛走到哪我就跟着道歉到哪,尽管他说了几次没关系,我还是不停道歉,用英文笨拙地解释我曾上网找煤油灯但失败了,请问这种煤油灯现在在哪能买到呢?真的很不好意思天太黑了看不清楚就弄倒了……下岛先生看了我一眼,他觉察到我的自责,慎重地用英文告诉我:请不要在意。


但是,我就是很在意啊!小饱也是,不然他不会到现在都还远远站在那。内疚感与亏欠感汹涌泛滥,我们做什么都不是,事实上,什么也做不了──你发现自己一无是处。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落幕了,也没有其他更好的结局能编排。日子一样要过,喝过咖啡,戴上防护头套,我们照常去森林进行疏伐工作。只是这一日煎熬啊,我耿耿于怀于早上小饱躲得远远让我一人独撑全局,对他心生怨怼,两人一天都在冷战,打破的,显然不只是煤油灯而已。



一周后某个早上,工作到一个段落,我进门喝水,发现门口有个包裹,不以为意。


傍晚时分,结束工作,我和小饱正在长桌前休息,下岛先生从厨房后门走进来,他若无其事地走来,手上提着一盏旧式煤油灯,在我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反应时,把煤油灯放在长桌上,用英文说:“晚上请再试一次吧!”



下岛先生的口吻温和,如家常便饭的招呼语。


我发誓,他走进来时,提着一盏煤油灯的样子就像捧着一个生日蛋糕般让人惊喜。因为太不可思议,像作梦一样,我和小饱双双傻住。他怎么能,如此寻常地再造一个机会让我们尝试?我才恍然大悟,早上到货的包裹便是同一款式的煤油灯吧!下岛先生后来上网订购到同款的新灯罩,这天细心地躲在后院组装好,换上新的长灯芯、倒入新油,保证万无一失后,才如常走上前来,把那盏灯递交给我们。


他不只允许我们有犯错的可能,还为我们创造弥补失误、完整渴望的机会。在那一瞬,煤油灯复活,我们也重生了。



太不合常理了!是梦吧?没有责难、没有评价、没有怨叹,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我们再来一次。


是的那就再来一次。长桌前,下岛先生重新示范,这一次点灯教学比上回更仔细、更审慎,他的认真态度影响到我和小饱,仅仅是点一盏灯,我们也从中获得重大学习。


“一定没问题的!”下岛先生把灯推向我们这端,那是一双信任的眼。


我几乎想跪下来──我从来没有,被如此呵护错误过。我们何以如此恐惧犯错?以为不可挽回的,永远成为遗憾了,却有人用身教来告诉我,没有那么严重,请再一次吧、请再一次,这不是你的错。



那一晚,小饱在前头领路,我小心翼翼提着灯,暗夜中走上山。我们就这样走进山小屋,打开小电灯,我把煤油灯递给小饱,慎重地说:“请点。”双手合十,诚挚祈祷。放长灯芯后,小饱抽出一根火柴,我听见摩擦诞生了火,五指并拢圈护着小小火焰来到煤油灯前,点燃它。


慢、慢、慢……将灯罩复位,把灯悬吊在屋梁上。不慌不忙,每一刻都值得认真对待。


“哇!”赞叹的到底是这盏灯带来的温暖,还是重获新生的我们,再也分不清。


小饱关了小电灯,盯着煤油灯闪动的火光,嘴角微微扬起。他的笑容隐微,但我感觉到了。这盏灯有爱,我们都被它照亮,跟着温柔无比。


小饱拉把椅子到煤油灯下,就着火光看书。以前的人,就是这样挨着一盏灯度过漫漫长夜的,我们才发现煤油灯的火光其实微弱且不稳定,一点轻风都会让它飘忽不定,若把灯芯放长,火光太大,浓重的煤油味也挺呛鼻的。过去没有电的时代,煤油是珍贵的资源,古时候的人得靠这不稳定的火光补衣或纳鞋底,简直难以想象。



这是一件小事,一个小小的愿望,但至此我们才完成了它。比想象中更艰巨、更耗时,过程中随时可能自厌自弃──这盏煤油灯成为我生命中恒存的灯火。它教导我:做错也没关系,平心面对破灭。


想起在台湾时,某天我至友人家作客,她五岁的女儿在不慎打翻一盘菜后迅速离开现场,彷彿这件事没发生过。在场的大人莫不震惊而难以置信,她的母亲喝令她立刻回来,面对地上的残局:“看看你做了什么事?自己弄翻的自己收拾!”友人怒不可遏。那时我错愕难解,据我所知小女孩平时很懂事,莫名离去一点不像她。


至此我突然明白了──不是小女孩不想面对,而是她发现无可挽回,只能逃离闪躲。错误是需要被呵护、被疼惜的,它是迈向成功的最佳伙伴,我们却被教导成不允许犯错。一旦发生失误,便难以接受,因为责难、否定、嘲讽会蜂拥而来,因为我们就是这么长大的……一盏煤油灯,点亮暗夜,软化了这追求尽善尽美的世界,这不过是练习起飞的过程,也许从来就没有谁错过。



那不是普通的煤油灯,其蕴藏的力量超乎我的想象。往后几天,夜夜我们点起煤油灯,用小小一簇火光过夜,然而最终,仍为呛鼻的煤油味和微弱的火光感到不适,而重启小电灯,恢复往常夜间模式。一切回到了原点,但面对支离破碎的黑暗,我是满怀感恩,再没有歉疚、也没有遗憾了。


作者简介:

吕传彬,80年代生人,现居重庆。从事医学工作的文学爱好者。先后在《中国铁路文艺》、《短篇小说》、《北方文学》、《躬耕》、《羊城晚报》、《新民晚报》、《龙门阵》、《故事大王》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精彩回眸

 【喜讯】姜拥军小微盆景作品《虬龙祥云》获全国铜奖!!

 【“范仲淹散文奖”征文】朱会凤 / 迷失的河流

阜宁文艺

总编:顾冬成   编辑:落秋

投稿邮箱:fnwy418@163.com

联系电话:0515—87238537(嵇老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