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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有约】槜李记

阜宁文艺 2022-07-19



槜李记

胡弦

到桐乡,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肚子略有点空。断了宵夜的习惯已多年,不打算出去觅食,进了宾馆的房间,竟发现桌上摆了一个果盘,上有香蕉两根,李子两颗。李子不大,酒红色,色如琥珀,带了些淡淡的果粉,似与它处的不同,拿在手里软软的,洗了一个来品尝,竟甘美异常,忍不住把第二个也吃了。意犹未尽,可惜李子已没了。我在房间里踱步,回味着李子的美味,看着那两根香蕉,却不想再吃,怕寻常滋味坏了李子留在口腔里的味道。



    等看了果盘旁文件袋里的资料才知,这李子,就是槜李。
    李子我见过不少,也吃过不少,但这么好吃的李子,还是头一遭吃到。想到槜李闻名遐迩,而我却所知不多,趁着睡意未至,不妨补补关于槜李的课。

 槜李,因盛产于桐乡,又名桐乡槜李。也有作醉李者,沈苇窗《食德新谱》中说,“它的味道,甜蜜之中,带有一股酒香,所以又叫醉李”。沈还说,李子好的品种大都产在江南,而江南的李子,又以桐乡的为最好……
      了解美食,自然要听听吃货们怎么说(不过有文化又会写书的吃货,称为美食家更妥帖)。沈苇窗,原名沈学孚,桐乡人,1918年生,杰出的编辑家、文史专家,他当初编辑的文史杂志《大人》和《大成》,如今已成为收藏界的热门藏品,而他在报纸上开专栏写美食,大约只是业余爱好吧。其著作《食德新谱》是个系列散篇的汇编,早在报刊上刊登时,就被誉为“兼及食谱、食物典故的绝妙散文”,现在读来,仍情趣盎然。由沈苇窗,我想到了同为桐乡人的丰子恺,也是个精通生活艺术的大人。丰子恺对槜李留过怎样的文字?查了半天,没有找到。
    关于槜李更专业的研究文字,却是《檇李谱》,清代王逢辰和民国的朱梦仙都写过。王是诗人、收藏家,朱则种过槜李,更像一个农学家,《檇李谱》当以朱的更好。

朱梦仙重修的

《槜李谱》



朱梦仙,号亦僧,善书,亦是桐乡人。这本1937年在上海出版的书,由于适值抗战爆发,流传极稀少,据说现在只在桐乡还能见到。录一段朱氏《檇李谱》中文字如下:“天地之滋生万物,无不有益于人类。鲜艳之花木,以供吾人赏玩。珍异之果品,以供吾人啖食。如南国荔枝、西京葡萄、洞庭枇杷、闽中橘柚之类,均为果中杰出,早脍炙于人口。而吾乡特产之檇李,尤为隽美。其香如醴,其甘逾蜜,虽葡萄荔枝,未足以方其美,嗜之者,莫不交口称誉,推为果中琼宝。”

次日的采风,我们去的地方叫桃园街道。主要参观两处:槜李博物馆;果园。
    时值梅雨季,江南正是盛夏模样。车子过了许多溪桥,水光天色,葱茏浙北平原,如一块晃动的绿松石。桃园,亦作桃源,虽是发达的江南腹地,但在掩卷的绿浪间,仍有天地别裁、隐于尘世深处之感。
    桃园,原来是盛产桃子的吧,现在,更多的则是槜李园。

    博物馆不大,但专为一种水果建的博物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朱梦仙《槜李谱》中的文字,已被择其精华,制作成了几十米长的台卷,放在博物馆大厅的中间,供人参阅。美味,也许历来就是风流的一部分,文人之中,一直吃货甚多,著名的吃货,像苏东坡,像随园老人,每每除大快朵颐之外,往往还要诗文记之,甚而制作食单之类。只要述及美食,仿佛人间就趣味盎然,人生也是达观快乐的。其实不然,这些大人,也许正是人生无望,才于细小处去寄托情怀。朱梦仙于乱世中作此书,不知其人其时心境如何。然据本书自序及正文所记,他似曾以种植槜李为业,所营李园名晚翠园。由于朱氏曾亲自培植经营檇李,有直接经验, 因而书中才能对檇李生产和经营,均有较具体详备的论述。这样,此书已不单是文人咏怀还兼具了学术价值。文人谈美食,多偏风月,而朱氏著述,则有别样的质朴与情怀。

 由《槜李谱》中我已知,槜李,是个依恋着小地方的物种,比如只能产于此间,稍稍移植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其色香味都将有变,不复其美。地灵与天意钟会,才会有不二佳妙出产,此中有神意。槜李,独钟一处,且又难以久存,采摘之后,两三日间就要吃掉,所以外地人大都不能吃到,即所谓“故李味虽绝妙,而于远道人士,尚少印象”者也。我见博物馆里有槜李所做果汁及果酒展列,应是为其远行所作的措施,只是这样的副产品还能保留多少槜李的妙味,已不得而知。
    馆里的墙壁上,另有两样东西引人注目,一是一幅很大的油画,绘的是当年吴越的槜李之战;一是一些图文挂片,记述的是一个传说:西施掐。
    中国的地名,每有以植物之名命名者,像桐乡,像黄梅,像攀枝花,还有,像槜李。槜李作为地名,现在已消失了,但曾长久地存在于春秋时其。王逢辰《槜李谱》云:“嘉兴为古槜李地,槜李见于春秋,地以果名也。”有研究说,古槜李和现在的嘉兴并不完全重合。槜李,除做地域名,它还是一座城的名字。关于这座消失的城市的具体位置,也是众说纷纭,但在古槜李这个地方,却发生过一件著名的大事,就是公元前496年的“槜李之战”。那是吴越争霸时期,越王勾践和吴王阖閭间的一次大战。关于这场战争,司马迁先生是这么写的:“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败于槜李,射伤吴王阖闾。阖闾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意思是两军开战时,勾践安排了一批死士,排成三队跑到吴国的军队前吼叫着挥刀自刎了。人类的战争史上,还是头一次出现如此奇葩的场景,趁着吴军惊骇不已,越军突然进攻,大败吴军。阖閭也身受重伤,不久就死了,死前嘱其子夫差复仇。正是因为这次槜李之战,才有了后来的两国夫椒之战,以及卧薪尝胆等国人耳熟能详的历史剧情。
    此地叫不叫槜李,吴越之间的仗都是要打的,只是这甘美之果的一旦被拉进事件里,也就被动地承担了血腥。因此,品尝果子时,这或者也会影响人的胃口吧。南宋张尧同有诗:“地重因名果,如分沆瀣浆。伤心吴越战,未敢尽情尝。”(《净相佳李》)似可为证。
    西施掐,则是槜李果上类似指甲掐出的短而弯的纹痕。昨晚食之匆忙,未曾留意,现在细看墙上图片,一弧浅色细痕从槜李鲜润的深紫光晕中浮出,果然像指甲痕。只是,如果不说是西施的指甲痕,断不会想到美观上去。但听了讲解,再佐以墙上的诗词,感觉立马就不同了。据说,当初夫差替父复仇,败勾践。勾践则施美人计等手段欲反杀,乃献美女西施于夫差。西施前往吴国,路过槜李,当地百姓献槜李,西施尝后难以忘怀,然这浣纱女终不是熟练的果农,指甲不慎掐破了槜李皮。自此之后,常有槜李成熟后会带有类似指甲掐痕的裂纹,当地人谓之“西施爪痕”。


 

   离桃园不远有石门镇,乃当年吴越两国的边界。西施去国远嫁,在国界附近吃到美味的槜李,不能忘怀,这槜李的滋味中,或者还有对故国的不舍吧。

    槜李之战是史实,西施掐则是传说。传说,大都是美好的,世间最好的果实,也大都会与美人扯上关系,所谓“荔枝以阿环流芳,槜李以夷光驻艳”(清于源《灯窗琐话》),如此,传说中流转的温情,对史实里的血腥也有所稀释。且观古人诗词,也以写西施掐者居多,看来在我们的意念深处,一线掐痕,还是远比那沙场争霸重要得多。录数行诗句清人如下:
    “徐园青李核何纤,未比僧庐味更甜。听说西施曾一搯,至今颗颗爪痕添。”——朱彝尊
    “槜李陶家异种存,菰林橘好莫须论。青青树上潘园李,尚欠西施一搦痕。”——沈涛
     “槜李城倾圮,荒凉几树存。共传鲜果美,爪掐尚留痕。”——秦光第
    然后,是参观果园,采槜李。但这已不是采摘槜李最好的时候,因为盛果期已过去了,又加上小雨阵阵落下,摘得一颗槜李,带下无数雨珠,虽然有雨具,不一会儿,很多人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了,但采在篮子里的槜李,看着是愉悦的,许多人不等拿回去,已兀自吃起来。这次的桐乡之行,我还有一个心得,就是学会了怎么吃槜李。熟透的槜李,与其它水果有很大不同,就是果肉会化成浆汁,食用的时候,轻轻以指破其皮,浆液便可一吸而尽(也有用吸管吸食着,类似吃汤包),甘甜透心,只余果皮与果核,其过程,神奇且快乐。
    雨大起来,我们来到一座大房子里闲话,向导又请了果农和当地文化学者来一同交流。有个人告诉我,桐乡槜李的香气构成十分复杂,有七十种之多。它除了与其它品种共有的四十余种香气外,还有二十多种是自己独有的,所以才能味美如斯。
    听了他的话,我不由又多吃了几颗。帘外细雨潺潺,室内的人谈古论今,桌上几盘槜李则静静的,像听众。带着水珠的槜李,如此新鲜,既非战地纪念品,亦非吴宫佳珍,更非遥远朝代或某些大人物命运的携带者。它摆脱了历史和传说,只是眼前带着糖和清凉水滴的这一颗。这不含寄予的自然之物,才符合我们所说的真种的含义吧。





作者简介


胡弦,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主编。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社 “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称号。诗作曾获《诗刊》《星星》《作品》《芳草》《文学港》等杂志年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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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顾冬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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