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只有常规，不存在“中国奇迹”
1月14日，中国著名语言学家周有光在北京辞世，享年111岁。本文是2010年《财经》记者马国川对周有光先生的专访。
“我理想的中国的未来是什么呢？很简单，我们必须走全世界共同的发展道路，走这条道路，中国会发展；离开这条道路，中国受灾难。没有第二条道路、第三条道路可走。”
“最近两大新闻，一个是富士康的新闻，一个是悟本堂，说明中国落后是惊人的，我们的现代化没法说。 ”
这话出自一位105岁的老人周有光之口。
周有光被称为“汉语拼音之父”，他主持编制的国际通用的“汉语拼音方案”泽被亿万人。但很少有人知道，周有光老人的前半生是一个经济学家。他在银行供职二十多年，和几个著名经济学家在上海主办刊物《经济周报》，还在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和上海财经学院讲授经济学。
直到1955年，周有光才奉命改行从事语言文字研究。这让他逃脱了两年后的一场劫难。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上海经济学界几乎全军覆没，著名经济学家、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沈志远自杀，周有光的一个学生王世璋也自杀了。
虽然离开经济学界半个多世纪，但周有光老人对现实问题依然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他对中国经济的发展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在他看来，不存在“中国奇迹”，“没有奇迹，只有常规”，“中国要建立一个模式，我想可能性不是很大。”
青年周有光
《财经》：近年来，您提出社会发展的三大规律：经济，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再到信息化；政治上，从神权到君权再到民权；文化，从神学到玄学再到科学。在您看来，现阶段的中国经济处于什么阶段呢？
周有光：在经济方面，中国已经进入工业化，同时进入信息化，但是水平非常低。中国的工业化是廉价劳动和外包经济，这是低水平的工业化。最近的“富士康事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工人一个月正常工作只能拿到几百块钱，生活都不够，工会不能保护工人的利益。你去看看英国工业发展史，富士康这样的企业跟英国最落后时代的血汗工厂差不多。
至于信息化，我们的信息化水平也是很低的。罗斯福讲四大自由，现在我们要超越“四大自由”的自由，第五大自由就是网络自由。
网络自由是头等重要的问题，中国还没有了解自由的重要，原来“四大自由”都没有，第五大更谈不上。全球化时代是透明化的，反对透明化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苏联经不起透明，一透明就垮掉了，我们难道害怕透明吗？
《财经》：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增长，这两年不断有人鼓吹“中国模式”，认为中国为世界提供了一个榜样。您怎么评价所谓的“中国模式”呢？
周有光：据我看到的资料，关于“中国模式”国内外有两种讲法。第一种讲法，是社会主义国家发展经济的中国模式。中国原来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搞计划经济，反对市场经济。后来放弃计划经济，实行市场经济，于是经济就发展了。还有人想模仿我们，越南模仿，也很成功。
第二种讲法，认为美国的民主模式不行了，美国在慢慢衰弱下去，要衰亡，中国的模式起来了，大国崛起嘛。这种说法鼓吹说，将来世界中国模式代替美国模式。那么我就找一找，哪个国家学习我们？没有。所以我想这不是真的。
中国改革不是一步一步走的，是半步半步走的，走了半步，大家已经很满意了。外国人研究中国的社会，认为中国已经发展到日本的明治维新时代，简单来讲，就是“半封建半资本”，在政治权力高度集中的制度之下发展经济。
《财经》：政治权力高度集中的制度之下也能够发展经济？
周有光：可以发展经济。归纳起来，有几种社会转型的现象是相似的。第一种是日本的明治维新，四大财阀垄断了日本的资源。第二种是苏联瓦解以后的俄罗斯，今天俄罗斯的大资本家都是苏联原来的官员。第三种是中国，叫做“翻牌公司”，“公营”一翻牌就变成“私营”了。第四种是印尼，苏哈托上台以后经济发展了，搞的是“裙带资本主义”。国外研究认为，这四种转型是同一个模型，都是原始积累。原始积累很难逃过。
《财经》：当前转型中的中国社会矛盾尖锐，贫富分化严重，有人说中国有堕入“权贵资本主义”的危险。您认同这种说法吗？
周有光：国内外部分研究者认为，中国不是有权贵资本主义的危险，而是已经进入权贵资本主义时代。权贵资本主义跟印尼的裙带资本主义、日本明治维新四大财阀是同一个类型，跟苏联官僚摇身变为大资本家是一个模式。俄罗斯学者写了很多文章，可惜我们很少能够看到。
《财经》：那么，权贵资本主义问题怎么解决呢？
周有光：不走民主道路是不可能解决的。专制，有野蛮专制，也有开明专制，走开明专制也可以解决一部分，但是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本来苏联是一个集权模式，中国是学苏联的，许多国家学苏联的。学苏联最厉害的一个高潮，一共有40个国家走社会主义道路，今天还有几个呀？说明苏联这个模式失败了。中国要建立一个模式，我想可能性不是很大。中国的社会结构水平还是很低的。
最近新加坡李光耀发表了一篇很长的谈话，他说，中国是在起来，是在发展，也发展得很快，但是要追上美国，至少要30年，而且这30年美国不是站着不动的。中国是在发展，但是太乐观不行。我觉得李光耀讲得对。
《财经》：一百多年来，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曲折，教训多多。您认为有哪些教训值得汲取？您理想中的现代化中国是什么样的？
周有光：最大的一个教训就是向苏联“一边倒”，苏联自己不是都垮掉了吗？
我理想的中国的未来是什么呢？我想，很简单，我们必须走全世界共同的发展道路，走这条道路，中国会发展；离开这条道路，中国受灾难。没有第二条道路、第三条道路可走。
《财经》：这些年出现的新情况，有些人觉得中国能够走出一条新路来，好像我们发展经济的方式还挺管用，我们不是创造“中国奇迹”了吗？
周有光：中国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外国朋友开玩笑说，你们不是参加WTO了，有几个WTO？改革开放以后，新加坡大学邀请我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新加坡大学规模不大，各方面非常好。空闲下来，我和一位英国教授到公园散步聊天，我问他，许多人说新加坡是一个奇迹，你是什么看法？英国教授告诉我，世界上没有奇迹，只有常规。什么叫常规呢？按照国际先进的先例来做，但是有一个前提条件，这个国家要是民主的，要是开放的，有这个条件就可以得到国际帮助。新加坡本来是马来西亚的一部分，后来被赶了出来，李光耀大哭，我们又小又穷，又没有人才，又没有资源，怎么建立国家呢？后来召集国际会议，说建设一个新国家很简单，没有就请求帮助。新加坡走民主道路，搞开放，很短时间就“起飞”了，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前些年大家都说“大国崛起”，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小国崛起》，新加坡就是典型。
从经济学上讲，不存在“中国奇迹”。没有奇迹，只有常规。
- END -
小国崛起
周有光
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小国崛起而大国衰落，美国是例外。吹嘘"大国崛起"，不是事实。大国衰落由于宗主国力量下降而殖民地力量上升。小国崛起，由于抓住了发展机会，运用全球化的国际支援。
一、大国的衰落
（1）大英帝国的瓦解
英国，从1607年在北美建立第一个殖民地詹姆斯敦算起，到1997年把最后一个占领地香港归还中国为止，前后390年，建成"日不落的大英帝国"。有殖民地69处：欧洲2处，美洲15处，大洋洲11处，非洲22处，亚洲19处，这些殖民地加起来等于125个英国。二战之后，一个个独立或归还原主。大英帝国的瓦解是在和平中完成的，没有发生战争。
（2）法帝国的瓦解
从1609年建立北美的魁北克，到1977年放弃非洲的法属索马里，法帝国延续368年。二战之后，殖民地独立的有：亚洲的印度支那3处；北非3处，西非8处，赤道非洲4处，其他非洲地区4处。这些殖民地合计相当于22个法国。法国殖民地的独立都经过战争，越南和阿尔及利亚的独立战争尤其激烈。法国必须战败，然后狼狈离去。
（3）小帝国的瓦解
荷兰帝国的瓦解：印度尼西亚，1602年占领，1945年独立，长达343年。
比利时帝国的瓦解：比属刚果，1908年占领，1960年独立，长达52年。
葡萄牙二次战后，放弃非洲两大殖民地：西非安哥拉，1885年占领，1975年独立，长达90年；东非莫桑比克，1505年占领，1975年独立，长达470。西班牙帝国在二战之前已经瓦解。
西欧的大小殖民帝国，相继瓦解，印证了"帝国主义垂死的"预言。但是，从火中起飞的凤凰，不是社会主义，而是资本主义的新阶段。
（4）苏联的瓦解
1922年俄罗斯建立苏联，有4个加盟共和国；二战之后，扩大为15个加盟共和国和7个附庸国，共计22国，1991年瓦解。农业集体化，工业计划化，优先发展重工业和军事工业，无暇顾及民生工业。暖房经济，出房萎蔫，无力自救，坐以待毙，泱泱大国，刹那消亡，全世界为之震惊，惟独苏联人民若无其事。以六千万人非自然死亡为代价的帝国，在全民沉默中告别。
（5）美国是例外
大国瓦解，美国为何一枝独秀？西欧帝国一个个陷入资本主义的殖民泥坑，惟独美国跨过泥坑，带头进入技术革新的资本主义新阶段，成为例外。别国争夺殖民地，美国率先帮助殖民地独立。别国壮大工人阶段，美国开创没有工人的全自动化工厂。别国平均地权，美国集中农地，经营不要农民的机械化大农场。美国开创非物质的产业。一部优秀电影的收获超过多家汽车厂一年的利润总和。可口可乐，麦当劳，联锁商店，他们能够跨国取胜，主要依靠非物质的经营管理技术。别国重视金钱资本，美国兴起不靠金钱的知识资本。电视、电脑、手机、整个世界来到了你的眼前和耳边。创新代替侵略，资本主义开始了新阶段。
二、小国的崛起
小国以及港台小地区的崛起，有一条共同的底线：战后快速起飞；政治民主，不侵略别国土地；经济富裕，不专靠天然资源。
东亚四小龙
（1）新加坡的崛起
马六甲海峡的一个城邦，1963年参加马来西亚联邦，1965年被驱逐出联邦，不得已而独立建国。曾来中国取经，结论是共产必穷。一个既小又穷、文化不高的华侨聚居区，经过十年埋头苦干，居然成为东南亚的明灯。这十年，中国正在"文化大革命"。新加坡崛起，新闻称为奇迹。一位英国教授对我说：没有奇迹，只有常规，按照先进经验办事，依靠国际支援，要什么有什么，唯一条件是民主开放。
（2）台湾的崛起
1950-1953，朝鲜战争，美国军需大部分购自日本，小部分购自台湾，台湾经济由此激活。开放外包，发展经济，一跃成为"四小龙"的龙头。台湾的崛起，影响了中国大陆。1949年以来，台湾经历了四个阶段：（1）经济恢复（1949~1952=3年），恢复到战前。（2）以农养工（1952~1960=8年），农产品加工出口，肥料交换谷物，扶助经济作物，发展日用工业，减少出口。（3）出口导向（1960~1986=26年），开辟出口加工区。日本来料，成品销美，"日台美"三角产销，台湾经济起飞。1950-1965，美国每年援助台湾一亿美元，此时宣布不需要继续援助。（4）经济转型（1986~2008=22年），向技术密集型发展，致力十大支柱产业（通讯、信息、消费电子、半导体、精密仪器及自动化、航天、高级材料、特用化学及制药、医疗保健、污染防治）。台湾的集成电器芯片，跃居世界前列。发展多方面的贸易，减少对美的片面依赖。高科技产品占出口半数。外汇大增，资本输出。大陆开放，台湾大规模投资大陆。台湾的人均GDP达到大陆四倍。2002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美国催促台湾民主化，1986年结束一党专政，国民党之外，成立民主进步党（民进党）。2008年普选，国民党取胜，两岸关系缓和。
（3）香港的崛起
香港，1842年割让英国，1997年归还中国，一国两制，保留资本主义。1949-1962年，大陆逃港难民一百多万。1950年代之后，廉价劳动承包加工，生活艰难。1970年代之后，经济多方面发展，生活快速提高，从此走向繁荣。1949年之前，香港远不如上海，银行、工厂、出版社，都是上海的分支。上海的吞吐量大大超过香港。后来上海封闭，香港成为大陆的唯一出口。香港崛起水到渠成。
（4）韩国的崛起
二次战后，朝鲜分为大韩民国（韩国）和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朝鲜）。三年朝鲜战争（1950-1953），山河破碎。十年艰苦恢复，步入青云。韩国起步比台湾晚，国为它要医治战争创伤。今天，北京有许多韩国的"现代牌"汽车，山东一带有许多韩国企业，韩国电影备受欢迎。潘基文当上联合国秘书长，也是国力的表证。韩国崛起，名副其实。
四小龙的崛起，依靠美国支援。资金和技术主要来自美国，产品销路主要去到美国。人们说，四小龙是美国的卫星，美国打一个喷嚏，新加坡就感冒了。中国大陆开放，最初冒险投资的是四小龙，至今投资最多的是四小龙。四小龙是华夏经济文化圈的先进边疆。
北欧五小国
（1）芬兰的崛起
人口只有五百万的北欧芬兰小国，原来人们很少谈到它，忽然成为名列前茅的发达国家。战后芬兰经历三个阶段：（1）恢复战败创伤（战后到1950年代初期）：苏联侵略芬兰，割去土地11.5%，索取赔款3亿美元。芬兰节衣缩食，1952年付清赔款，此时的艰苦可想而知。（2）努力工业化（1950年代至1970年代中期）：发展工业，以传统的森林工业和金属工业为支柱，辅以化工、纺织、食品。农业人口从41%减至12%。（3）现代化和国际化（1970年后期至今）：以高科技为动力，建设外向型经济。1990年代，电子工业迅猛发展，被称为"北欧的日本"。诺基亚（Nokia）是芬兰的"火车头"，1965年建立，初营纸张，1960年代转入电信，很快成为移动电话的翘楚。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访问芬兰，看到"手机"没有电线，问能通话吗？一打打通了，大为惊奇！芬兰崛起的秘诀是教育超前的现代化策略，教育超前导致科技突破。
（2）瑞典的崛起
两次大战，瑞典王国保持中立，军需贸易，猛然致富。一项滚珠轴承就能财源滚滚。瑞典的福利制度蜚声全球，被视为社会主义的模范。战争时代，没有战争，经济丰收，政治先进，瑞典崛起，得天独厚。社会民主工人党多次当选，也多次落选，这是资本主义的常事，并非实行社会主义。瑞典颁发诺贝尔奖，世界敬仰，提倡科学和民主，引导世界走向文明。
（3）丹麦的崛起
英国工业化之后，丹麦王国变成供应城市的农村。面对新情况，开创新局面。丹麦改造农村，提倡民众教育，革新农产品加工，发展高科技的农村资本主义。这是现代意义的农村崛起。
（4）挪威和冰岛的崛起
水力发电和海上石油使挪威王国非常富庶。冰岛共和国依靠渔业，也过着富庶生活。北欧地区各国，比邻互助，共同崛起。
北欧五小国，古代以海盗起家，今天领导现代文明。人手一机，难忘芬兰。清廉福利，共说瑞典。海角天涯，变成世界的亮点。
三、大洋洲
澳大利亚，人口等于台湾，是一个人口小国。原来是英国犯罪流放之地，现在为新兴的富庶国家。发展农业资本主义，澳洲羊毛，行销世界。2000年，悉尼举行世界奥运会。新西兰是澳大利亚的近邻，也富庶起来了，澳新两国是一个经济区，这里的新大陆已经悄悄崛起。我有朋友移民前去，来信说，有世外桃园之乐。
四、金砖四国
晚近国际新闻时有"大国崛起"的报道，指的是"金砖四国"。让我们看看事实。
巴西（B）、俄罗斯（R）、印度（I）、中国（C），合称"BRIC"（金砖）。可惜，四国各有特点，没有合成一块“砖”头。
人多：中国13亿，印度11亿，巴西1.9亿，俄罗斯1.4亿。人多而人才缺乏。
地大：俄罗斯1707万，中国959万，巴西851万，印度328万（平方千米）。 地大而农业不振。
"金砖四国"的人均GDP少的可怜：俄罗斯只有＄12，200，远少于西文七国（美＄44，000）。中国只有＄7700，远少于四小龙（台湾＄29，500）。（请看附表）
这怎谈得上"崛起"？只能说饿殍载道的日子过去了，大众富裕的日子会有一天到来。
战后没有"大国崛起"。希望崛起的大国，要好好学习崛起的小国和小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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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表：人均GDP比较
根据：纽约时报《2008世界年鉴》
地名 | 人均GDP（美元） |
东亚四小龙 | |
新加坡 | 31,000（马来西亚：12，900） |
台湾 | 29,500（大陆：7，700） |
香港 | 37,300 |
韩国 | 24,500（朝鲜：1,800） |
北欧五小国 | |
瑞典 | 32,200 |
挪威 | 46,300 |
丹麦 | 37,000 |
芬兰 | 33,700 |
冰岛 | 38,000 |
大洋洲 | |
澳大利亚 | 33,300 |
新西兰 | 26,200 |
金砖四国 | |
俄罗斯 | 12,200 |
中国 | 7,700（2007） |
印度 | 3,800 |
巴西 | 8,800 |
西方七国 | |
美国 | 44,000 |
加拿大 | 35,600 |
英国 | 31,800 |
法国 | 31,100 |
德国 | 31,900 |
意大利 | 30,200 |
日本 | 33,100 |
2008年5月14日
剑客会丨ijiankehui
原三剑客
有温度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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