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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学看到了中小学残酷竞争的后果

2017-02-03 高钢 剑客会


我们的孩子们得到自由时

却不知道怎么呼吸


文|高钢(中国人民教授)



1995年,我从美国回国后,将自己对美国小学教育的观察与思考写成一篇小文章。《南方周末》、《读者》、《中国教育报》等多家媒体转载。文章发表后的几个月,我当年就读的北京师范大学实验小学举行校庆,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带着她的即将参加中考的女儿来看我。聊天中,说到了我的儿子,说到了我儿子在美国小学中的经历,说到了美国教育。

 

这个小姑娘在一旁听着,突然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我,问道:“叔叔,你是不是写了一篇文章,说你的儿子在美国上小学的事情?”

 

我说:“写美国小学的文章可不少,你看的是哪一篇?”

 

小姑娘说:“文章有一段是这么写的:‘美国的小学虽然没有在课堂上对孩子们进行大量的知识灌输,但是,他们想方设法把孩子的眼光引向校园外那个无边无际的知识的海洋;他们没有让孩子们去死记硬背大量的公式和定理,但是,他们煞费苦心地告诉孩子们怎样去思考问题,教给孩子们面对陌生领域寻找答案的方法;他们从不用考试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而是竭尽全力去肯定孩子们的一切努力,去赞扬孩子们自己思考的一切结论,去保护和激励孩子们所有的创造欲望和尝试。’是不是这篇文章?”

 

我很吃惊,一个小姑娘怎么把这么长的一段话都背下来了?我告诉她,这篇文章是我写的。

 

小姑娘有些雀跃地说:“叔叔,你知道吗?我把这段话用刀子刻在我的桌子上了。我是在《读者》上看到这篇文章的,看了很多遍,背了下来。我想,我要是在美国的学校上学就好了!”

 

一个孩子,竟然用小刀把描述美国教育的一段话刻在桌子上,这是为什么?

 

与孩子聊起来,方才知道,他们的课业太沉重了,以致没有时间做自己喜欢做或者想做的事。学校对她们的管理也太严格了。这个小姑娘无法想象,世界上居然有不用“去死记硬背大量的公式和定理”的地方!有鼓励孩子们给总统决策提意见的地方!孩子太渴望在学习中能够自主、能够轻松、能够快乐了,他们太渴望呼吸自由的空气,太向往课堂外那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了!

 

同学的女儿使我开始思考我们今天的教育。我发现,在中国的基础教育中,孩子们被越来越紧的紧箍咒勒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每天被拴在桌前十几个小时,原本天真烂漫的童年陷入过度沉重的学习苦役之中。他们拥有的天地太狭小了,他们离课堂外那个精彩的世界也太遥远了。

 

我们为什么只把学生的视野、思维甚至行为的准则限制在如此狭小的教科书、课堂和校园之中?我真是担心,在这样的禁锢之下,让孩子们为了几门课程的考分而耗尽他们能量无限的生命,其结果恐怕不止是让孩子失去学习的兴趣,甚至不只是让孩子们生出“敌视”教育的心态,更可怕的是造成了孩子们狭隘的眼界和心胸。

 

一个孩子比身边的同学高出几分都会受到奖励,以至于他们可以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这些为今天的考题活着的孩子们在人类明天的文明进程中会居于什么位置?

 

我们真的必须剥夺孩子们的轻松和快乐,真的必须让他们与精彩的现实世界隔绝开来,才能使他们成才吗?

 

美国教育学界提出一个概念,他们认为,孩子们成长的过程中如果出现“提前兴奋”,那会对以后他们的成长产生极其不良的后果,最直接导致的可能就是他们厌学情绪的产生。

 

几年后,我在中国的的大学中看到了这种束缚孩子天性的应试教育的后果。我2003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任教。我发现大学生们普遍缺乏孜孜不倦、持之以恒的进取精神。我看过我们学校对学生状况进行的调查,“挂科”已经是极其普遍的现象。对老师布置的难度高的作业公开表示不满,对老师要求阅读的文献敷衍了事,几乎很少有学生有完整的课程之外的学习计划。

 

课堂上无论是上午的课还是下午的课,总是有一些学生无精打采,甚至埋头睡觉。学生在课堂上的怠惰,肯定是多方面的原因导致。但是,大学生在刚刚赢得可以在广阔的知识海洋中自由航行的机遇之际,却普遍呈现出无精打采,行动怠惰,无所事事,手足无措。

 

我发现,恰恰是那些似乎社会排位较高的文科院校的学生,这种特征表现得更突出。我不能不想到这些孩子都是在中学比较优秀的学生,他们在中学(甚至是以小学的奋斗为基础)近乎残酷的学习竞争、同类拼杀中脱颖而出,进入所谓的好大学。此时,他们会觉得人生中最难达及的目标已经实现。在经历初中和高中至少6年强大的心理和生理的重压之后,他们普遍疲惫不堪,甚至身心损伤。

 

别说我们的教育没有让孩子们对自己的一生进行过前瞻、思考和设计,就是有这种设计,孩子们也未必能够聚集起向更高目标前进的身心能量。

 

我看到,我们大学生需要完成的课程数量,比美国的大学生要多。但是,我们的大学生实际上触及的知识范围、掌握的知识总量和美国的大学生相比有重大差距。

 

我在我的课堂上做过统计,同样一个学期的一门课程,美国学生的阅读数量是中国学生的五倍以上。如果按照一个学生大学期间要学习50至60门课程计算,我们的学生要少阅读多少东西?

 

美国大学是主张教师保持自己的教学个性的。但是,他们控制教学质量的标准一是保证学生在专业领域的阅读范围和数量,二是作业环节严格要求。

 

我们的学生在学习时,基本是阅读一本教材,完全是中学的学习模式。我曾经在我的新闻采访写作课程上向学生们介绍国内外同类课程的多部教材,让学生们阅读之后再选择购买。我一是觉得必须开拓学生的视野,二是怕让学生有任何负担。没有想到,那一年学生对我的课程评价中,一个学生提出意见:老师不指定教材。学校教务处按照严格的工作规范,让我给学生书面回答。我真是纳闷:我们的孩子们真是当得到自由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呼吸吗?

 

我特别吃惊的是,当真有老师布置大量的阅读时,学生们会抱怨,当老师试图组织讨论时,学生们会沉默。如果老师要求严格,就可能导致在学校组织的学生对教师授课的评价调查中得分降低。这样一来,就在教师和学生之间渐渐达成一种相互“宽容”的默契。

 

问题的产生永远是复杂原因的集成。但是整个教育过程的设计缺陷、管理缺陷、运行缺陷,难道不值得我们正视和反思吗?


- END -


本文节选自高钢著《遭遇美国教育》

中国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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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九岁的儿子带到美国之后

文|高钢


当我把九岁的儿子带到美国,送他进那所离公寓不远的美国小学的时候,我就像是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交给了一个我并不信任的人去保管,终日忧心忡忡。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学校啊!学生可以在课堂上放声大笑,每天至少让学生玩二个小时,下午不到三点就放学回家,最让我大开眼界的是没有教科书。那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女教师看见了我儿子带去的中国小学四年级课本后,温文尔雅地说:“我可以告诉你,六年级以前,他的数学不用学了!”面对她充满善意的笑脸,我就像挨了一闷棍。


一时间,真怀疑把儿子带到美国来是不是干了一生最蠢的一件事。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看着儿子每天背着空空的书包兴高采烈的去上学,我的心就止不住一片哀伤。


在中国,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书包就满满的、沉沉的,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换了三个书包,一个比一个大,让人感到“知识”的重量在增加。


而在美国,他没了负担,这 ! 能叫上学吗?一个学期过去了,把儿子叫到面前,问他美国学校给他最深的印象是什么,他笑着给我一句美国英语:“自由!”这两个字像砖头一样拍在我的脑门上。


此时,真是一片深情怀念中国教育。似乎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中国孩子老是能在国际上拿奥林匹克学习竞赛的金牌。不过,事已致此,也只能听天由命。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儿子的英语长进不少,放学之后也不直接回家了,而是常去图书馆,不时就背回一大书包的书来。问他一次借这么多书干什么,他一边看着借来的书一边打着电脑,头也不抬地说:“作业。”这叫作业吗?


一看孩子打在电脑萤幕上的标题,我真有些哭笑不得--《中国的昨天和今天》,这样大的题目,即使是博士,敢去做吗?于是我严声厉色地问是谁的主意,儿子坦然相告:老师说美国是移民国家,让每个同学写一篇介绍自己祖先生活的国度的文章。


要求概括这个国家的历史、地理、文化,分析它与美国的不同!说明自己的看法。


我听了,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真不知道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去做这样一个连成年人也未必能做的工程,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只觉得一个十岁的孩子如果被教育得不知天高地厚,以后恐怕是连吃饭的本事也没有了。


过了几天,儿子就完成了这篇作业。没想到,打印出来的是一本二十多页的小册子。


从九曲黄河到象形文字,从丝路到五星红旗……热热闹闹。我没赞成,也没批评,因为我自己有点发楞,一是因为我看见儿子把这篇文章分出了章与节,二是在文章最后列出了参考书目。我想,这是我读研究生之后才运用的写作方式,那时,我三十岁。


不久,儿子的另一篇作文又出来了。这次是《我怎么看人类文化》。


如果说上次的作业还有范围可循,这次真可谓不着边际了。儿子真诚地问我:“饺子是文化吗?”为了不耽误后代,我只好和儿子一起查阅权威的工具书。费了一番气力,我们完成了从抽象到具体又从具体到抽象的反反复覆,儿子又是几个晚上坐在电脑前煞有介事地作文章。我看他那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禁心中苦笑,一个小学生,怎么去理解“文化”这个内涵无限丰富而外延又无法确定的概念呢?


但愿对“吃”兴趣无穷的儿子别在饺子、包子上大作文章。在美国教育中已经变得无拘无束的儿子无疑是把文章作出来了,这次打印出来的是十页,又是自己的封面,文章后面又列着一本本的参考书。


他洋洋得意地对我说:“你说什么是文化?其实超简单--就是人创造出来让人享受的一切。”


那自信的样子,似乎发现了别人没能发现的真理。


后来,孩子把老师看过的作业带回来,上面有老师的批语:“我安排本次作业的初衷是让孩子们开阔眼界,活跃思维,而读他们作业的结果,往往是我进入了我希望孩子们进入的境界。”问儿子这批语是什么意思。儿子说,老师没为我们感到骄傲,但是她为我们感到震惊。


“是不是?”儿子问我。我无言以对,我觉得这孩子怎么一下子懂了这么多事?再一想,也难怪,连文章题目都敢作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敢断言的事吗?


儿子六年级快结束时,老师留给他们的作业是一串关于“二次世界大战”的问题。


  • “你认为谁对这场战争负有责任?”

  • “你认为纳粹德国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 “如果你是杜鲁门总统的高级顾问,你将对美国投原子弹持什么态度?”

  • “你是否认为当时只有投放原子弹一个办法去结束战争?”

  • “你认为今天避免战争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如果是两年前,见到这种问题,我肯定会抱怨:这哪是作业,分明是竞选参议员的前期训练!


而此时,我已经能平心静气地循思其中的道理了。


学校和老师正是在这一个个设问之中,向孩子们传输一种人道主义的价值观,引导孩子们去关注人类的命运,让孩子们学习思考重大问题的方法。


这些问题在课堂上都没有标准答案,它的答案,有些可能需要孩子们用一生去寻索。


看着十二岁的儿子为完成这些作业兴致勃勃地看书查资料的样子,我不禁想起当年我学二战史的样子,按照年代、事件死记硬背,书中的结论明知迂腐也当成《圣经》去记,不然,怎么通过考试去奔光明前程呢?


此时我在想,我们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重复前人的结论往往大大多于自己的思考。而没有自己的思考,就难有新的创造。


儿子小学毕业的时候,已经能够熟练地在图书馆利用电脑和微缩胶片系统查找他所需要的各种文字和图像资料了。


有一天,我们俩为狮子和豹子觅食习性争论起来。第二天,他就从图书馆借来了美国国家地理学会拍摄的介绍这种动物的录影带,拉着我一边看,一边讨论。孩子面对他不懂的东西,已经知道到哪里去寻找答案了。


儿子的变化促使我重新去看美国的小学教育。


我发现,美国的小学虽然没有在课堂上对孩子们进行大量的知识灌输,但是他们想方设法把孩子的目光引向校外那个无边无际的知识海洋,他们要让孩子知道,生活的一切时间和空间都是他们学习的课堂;他们没有让孩子去死记硬背大量的公式和定理。

他们煞费苦心地告诉孩子怎样去思考问题,教给孩子们面对陌生领域寻找答案的方法;他们从不用考试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而是竭尽全力去肯定孩子们一切努力,去赞扬孩子们自己思考的一切结论,去保护和激励孩子们所有的创作欲望和尝试。


有一次,我问儿子的老师:“你们怎么不让孩子背记一些重要的东西呢?”


老师笑着说:“对人的创造能力来说,有两个东西比死记硬背更重要:一个是他要知道到哪里去寻找所需要的比它能够记忆的多得多的知识;再一个是他综合使用这些知识进行新的创造的能力。死记硬背,就不会让一个人知识丰富,也不会让一个人变得聪明,这就是我的观点。”


我不禁想起我的一个好朋友和我的一次谈话。


他学的是天文学,从走进美国大学研究所的第一天起,到拿下博士学位的整整五年,他一直以优异的成绩享受系里提供的优厚奖学金。他曾对我说:“我觉得很奇怪,要是凭课堂上的学习成绩拿奖学金,美国人常常不是中国人的对手,可是一到实践领域,搞点研究性题目,中国学生往往没有美国学生那么机灵,那么富有创造性。”


我想,他的感受可能正是两种不同的基础教育体系所造成的人之间的差异。中国人太习惯于在一个划定的框子里去旅展拳脚了,一旦失去了常规的参照,对不少中国人来说感到的可能往往并不是自由,而是慌恐和茫然。


我常常想到中国的小学教育,想到那些课堂上双手背后坐得笔直的孩子们,想到那些沉重的课程、繁多的作业、严格的考试……它让人感到一种神圣与威严的同时,也让人感到巨大的压抑和束缚,但是多少代人都顺从着它的意志,把它视为一种改变命运的出路。


这是一种文化的延续,它或许有着自身的辉煌,但是面对需要每个人发挥创造力的信息社会,面对明天的世界,我们又该怎样审视这种孕育了我们自身的文明呢?


剑客会丨ijiankehui

原三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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