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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树 |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银河制造 银河制造纪录影像
2024-09-05

小时候我们住的是砖窑洞,院墙是土夯的。我只有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土坯墙是如何打造的——用两排木头做的夹板,中间灌满了土,好多人喊着一压,夯实了就成了一堵土墙。
这土墙看起来不结实,但风吹雨打居然能撑好几十年。就算有些虫豸之类的,也撼动不了这坚实的墙基。
不过植物是不怕的,一颗细小的种子照样能爬到墙上作威作福。
在我们那里,这极为猖狂的植物就是臭名昭著的臭椿。

 


尤其是过去旱厕在角落里,臭椿就会如虎添翼般盘踞在厕所里,春天起了芽,夏天就遮天蔽日了。长得极快,结果割了以后牛羊也不吃,扔了又臭,就如同庄子所说:"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人不顾"。这破树,人神共愤,吃不能吃,用不能用,徒增烦恼。
樗(chu一声)就是臭椿。
不过庄子是哲学家,并不是人生奋斗导师。他自有另一番道理:“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意思是,这大树虽然丑了点,臭了点,但是长得快,树荫大,下面乘凉多爽!现在想想,的确不无道理,夏天的时候,也只有臭椿让我们懒得打理,结果枝繁叶茂,给了人一个乘凉的好去处。
谁说只有当韭菜才是有价值的人生呢?
做自己也很快乐嘛。
 
事实上,庄子这么一讲,臭椿就青史留名了。虽然我们今天已不大使用“樗”这个字,但是“樗”组成的词语也是古代文学里的一条风景线——凡带“樗”字,都有衰老,乡土,和无能之意,散樗,杌樗,樗社,樗栎,樗翁,庄樗,等等,都是古人用来自谦或者骂人的词语。
等等,樗的名声虽然不好,但其实内里却是非常优良的品性。
到今天,臭椿已经逐渐被人们所接受了,每次见到大棵的臭椿树,虽然气味让人不适,但是却总是让我能想起小时候的夏天。
无论是坐在盆里洗澡用臭椿果子,还是爬墙爬屋顶的时候踩着的臭椿树干,小孩子一抬头,总是能看到这大树温柔的形象,可以说是北方农村记忆里最有颜色的一部分。还有樗鸡,就是樗蚕蛾,就是我小时候见到为之震惊的巨大天蚕蛾,当然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小时候只见过一次,就连那个场景都忘不了了,夏天,大雨过后,一只大蚕蛾就落在我家门前,我以为是蝴蝶,心想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蝴蝶,让我更加相信有外星人的存在了。
 
臭椿的臭不招人喜爱,香椿的香就完全不同了。
与臭椿惹人厌的待遇不同,香椿的价格是一年比一年高了,北京一个大妈坐拥一棵香椿,就可以坐地起价,农场里的香椿芽还没够一寸,就被连夜赶来的大妈薅了个光秃秃。去上海的超市里,一把香椿头躺在货架上,众人望之兴叹,好贵啊,好贵啊,但是手却不听使唤地去拿了一把,一边吞口水一边想着那美味的香椿拌豆腐与香椿炒鸡蛋。
我也不能免俗,拿一把回家过下热水,冲凉切吧切吧剁了,切的时候你就能感受到那种粗粝的顺滑感。别的蔬菜,绿叶菜,仿佛都带着筋,切的时候是啃哧啃哧的声音,香椿切起来是一种高级豆腐的感觉,丝滑,饱满,让人开始好奇它的口感。切碎撒入蛋液中,盐跟花椒粉搅拌,下油锅,起锅,简单的一道菜,味道却是十足的中国味。
 
爱香椿者,对那股香味简直是如同迷醉一般。恨香椿者,见之如见臭椿一样鄙弃。但是大部分还是很爱的,就算是最古老的中国人,也给了香椿远超臭椿的待遇。
虽然今天这两种树都叫做“椿”,但其实两者甚至都不是一个科的,只是因为外表相像,所以叫成了这个俗名。但只有香椿才是严格意义上的“椿”树,臭椿是“樗”,一个是楝科,一个是苦木科,差距还是挺大的。
不过古人并不懂分类法,他们给树起名字,完全靠直觉——
香椿为“椿”,是春天的树,是又能吃又能用的好树,是春天的象征;
臭椿为“樗”,是臭水沟的树,“雩”是古代的求雨祭祀,“雨”落在“亏(yu)”上,成为“污”水,就有了“樗”。
古人的好恶实在是太直接了。
“椿”不仅仅是春天的到来,还是新生的希望。“春”这个字,其实就是最早的大自然仪式感形态词:日出,草生,春即为“生命的推动”。《说文解字》直截了当:春,推也。春天来临的时候,万物复出,一定有一个东西在推动着万物从土地中生长了出来。所以春不仅仅是春天这个季节而已,而是一种生命力的象征。
所以“椿”字也是一个吉祥字,汉字文化圈中自古以来就将这个字视为祥瑞。“椿庭”的字面意思是香椿树下的院子,但另外的含义就是父亲。意思是父为大,罩家院。
“上古有大椿者”,香椿树很早就是中国人用之和爱之的一种大树了。
不过今天,能看到的香椿树也被食客薅地半死不活了,所以能见到的也很少了。
 

香椿和臭椿都是旧时的庭院树,香椿更文雅,臭椿更老土,一个好吃,一个难闻,都又高又大,又都在文化里长盛不衰。
比如这首著名的诗经女性诗——《小雅·我行其野》
我行其野,蔽芾其樗。婚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婚姻之故,言就尔宿。尔不我畜,言归斯复。
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
女子走在路上,看到了臭椿树,羊蹄草和面根藤,就想起来她的负心汉,并在内心告诫自己,既然这货变心了,那就不回去伺候他了。
臭椿就是那恶臭的男人,而香椿呢,就是爸爸。
椿萱,椿龄,椿岁,香椿就是爸爸。
 
当然,上面不过是中国文化里对植物的描绘。
如果想要给自己增加点民族自信心,那臭椿也立功了,发源于中国的臭椿现在已经成功进入美国,成为了布鲁克林的行道树,可以说是中国人的自豪了。而且西方人的确很笨,他们甚至觉得这是“天堂树”,因为它随处可长,简直是生命力最好的代言树。
甚至在18世纪最开始进入欧洲的时候,臭椿就实现了庄子的梦想:因为欧洲普遍的脏乱差,各种植物都不堪其臭,只有臭椿适应了各种垃圾堆,贫民窟,各种废弃的土地,从而在这些代表贫困和脏乱的地方成功扎下了根,带来了一抹绿色,成为了少见的肮脏之地的某种生境。
时代一直往前走,周朝女子见之如渣男的臭椿,成为了美国畅销书《布鲁克林有棵树》中的主角,同样也是女子的命运,从古时的对贫困的痛恨,成为了一种对生命的崇敬。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南朝时期,陆凯正在路边折花,忽见驿使,想起了远在陇县的朋友范晔。如今江南已经是春天,不知道远在陕西的范同学那里还开花没有。想了想,江南虽富庶,能代表春天的,也许就只有手上这一只花,那就赠与友人吧!
一花一春天,一树八千年。大椿小椿,臭椿香椿,都是春天的起始,即使生活在被钢筋水泥遮蔽的城市里,也能在超市里看到摆到货架上的春天,想起那些回忆里的童年,想起那些树枝繁茂的场景,如今身在江南,江南已无所有,只有春天依旧。
在家里如果太憋屈,不妨转头看看春。
一年的时节已至,有的去也,有的来也,我们决定不了谁来谁去,也不能永远眼含利刃。
只有春总是不会迟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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