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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声色的温情游戏

银河制造 银河制造纪录影像
2024-09-05


 

媳妇在湖南一座小城长大。

八年前我第一次去看她,从火车站刚出来的时候,有种中国人特有的熟悉感,就是你随便去一个小县城都能看到的那种小火车站,人来人往,木棍挑着桶的,戴金链子穿着貂的,从一个出口拥挤而出。我在旁边随便住了个小旅馆,去和她面基。她带我去当地最著名的景点,也就是火车站后面的美食一条街。地上全是垃圾,那种全国随处可见的小吃一条街。吃完我们就去桥下约会,远处下过雨的地面上全是脏水和刺瞎眼的劣质霓虹灯,我问她,还有什么好玩的吗?

她说,没了,就这。

 

三年后我又去了一趟。

当初破旧脏乱差的店铺全部变成了玻璃门,金碧辉煌一片整洁。抬头一看,几百米外就是希尔顿酒店。来来往往的人衣着光鲜了不少,扛着桶背着行李的农民工也少了。火车站焕然一新,想当初连个空调都没有,厕所都是八十年代的。今天来到这里,她们家都已经在高铁附近买房了。一切都过的很快,又去了美食一条街,吃完饭我们就去公园玩。

公园后面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据她说小时候还有大片大片的萤火虫,现在只剩下孤独的大爷了。

 

我们来这里是有目的的,第一次约会结束把她送到家门口,就在这个公园旁边。今天再去,房子已经拆掉了。我问她,你难过吗?她说没什么大的感觉。我说,你知道吗,第一次送你回家后,我在公园里兴奋了好久。远远地看你走进家里,看不够。你进了那门,我觉得房子都挺可爱的。她笑了笑,说我那时候看起来很猥琐,所以她才要赶紧急着跑回家。

这些房子被拆掉推平的时候,她已经和我在北京了,所以我们再一次来到这里,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了,废墟之上一片荒芜。

我站在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把自己变胖的身体跟过去的时空重合,我说,看,我们当初怎么见面的来着,那时候我第一眼看到你觉得,哇,这女的好丑,你看到我,马上就想报警,谁能想到我们之后居然谈了八年之久呢?

我问她,你觉得我们有变化吗?

她说如果她回到过去,一定不认识自己了。

 

经过地下通道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四个出口的地下通道看周围的人。

有三四个老人在乞讨,两个打工的中年人睡在自己的棉被上,几个中年女人守着自己的地摊,贴膜,袜子手套,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么围一大圈,一帮统治者就背着手温柔地看着通道中间的年轻人,他们滑滑板,跳街舞,拍视频。噼噼啪啪,踏脚和摔滑板的声音在地下回响着。咔哒咔哒,行人从他们中间穿过,三口之家,四口之家,情侣,老伴,湖南方言,电话铃声。

四个出入口彼此交叉,不同年龄的人在通道里重叠,地下就总是热闹的,声音很大,大到盖过了外面的汽车声。

 

我和媳妇说,县城就是这样的,在一个人多的地方,就会涌现出强盛的生命力来。

生命力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生命力了。热情和欲望,欢乐与悲伤,疯狂和绝望。这些小城居民有时候不需要“努力”地活着,而是“正在”活着。他们就在这片封闭,吵闹,彼此熟悉的土地上相互交缠。如果我在这里扔下一个故事的炸弹,那可以串联起几十个家庭,所有不动声色的温情与悲伤都会重叠几十层,因为所有人都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这牢笼看不到边,但能看到和外界相隔的痕迹。

而生命力就在这可以观赏的模型中。

 

大城市的人很喜欢这些,他们彼此是陌生的。他们喜欢大家嘻嘻哈哈后,再戴着面具对话,有的甚至夫妻都这样,彼此越来越孤立。所以他们就去观看别人的生活。小城不一样,小城再繁华,人的观念永远是落后的,落后不一定挨打,但落后一定会复杂。复杂的人性,转念之间与处心积虑,都会变成一团扭曲的线,抽一下缠起来,暴躁,绝望,锋利和冲突,这是普通人的命运,这就叫剪不断,理还乱。

但这样的故事,只不过是低俗到让你想破口大骂的一地鸡毛。

 

有时候想想,在中国几亿人口里,高贵的各种社交媒体重度用户和广大的三俗民间艺术爱好者们有着明显的差别。在高贵的人看来,底层的人们遍布着温情,感动和无处不在的轻微的刺痛。他们或许会在某个时刻原谅一切,相互拥抱,我们就流下泪来,称赞那伟大的温情,友情和亲情,唯独没有爱情。

三俗艺术爱好者们呢,打开快手和抖音,点开龙傲天,回到生活中并不发表意见。偶尔做一个杠精,或者做一个小粉红,或者指责女权主义,或者喝酒,或者杀人。

我曾经点评批判《小偷家族》,这是一种奇葩的审丑欲,但是大家为此拉黑我,说我都无法体会人生的美好。为此我甚至怀疑我的感觉出了问题,我想起我在日本的经历,有一次一个福利院的孤儿来看我们干活,我看他很好奇就把他抱了起来玩举高高,他很兴奋,就想和我一直玩。旁边的朋友跟他说,大哥哥是中国人,听不懂你说什么。他很难过,他说他只会说你好,但是他真的想和我一起玩。

看着小男孩的表情,我又觉得电影讲的没错,人最需要的就是温情。

那温情又从何而来呢?

 

从故事中。

所有的剪不断都是错综复杂的人性,不用多么遥远,刚刚一分钟就发生了很多。但是我们不喜欢这些,不喜欢别人来讲道理,日子应该过成什么样,作者不应该说,读者也不能看。

于是我们崇尚原谅,不去理解这一切的根源,在表象上和解。以家庭为单位,以人为核心,按照历史遗留的准则,彼此用爱支撑,但不需要考究爱是什么。

于是,我们有一万种解释爱的办法,温柔是爱,暴力也是爱,如果受到了伤害,那么再换种说法。于是不同的解释就组成了不同的生活。

生活就变成了随机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所以我们需要的,是能把一切都能自圆其说的故事,所有人都能获得原谅的故事。最好是有头有尾,有伏笔有冲突,有善意和谎言,有理解和放弃。那些从火车站走出来,坐大巴回到乡村的人,他们的儿女只会重复着他们的命运,这些毫无意义,生老病死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他们没有话语权,也没有选择权,最多只是成为温情温室的植物,成为大众文艺的典型。他们赤裸,生长,刺痛,最后结出硕大的果实给别人。

我有一次在地铁上,听一个人说他们像猪一样。

这才是真实的场景。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冒犯,因为他说得对,他认可故事,并不认可现实。你们拥有简单的感情,你们单纯到让人心疼。但是请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因为真实太过可怕了,也太过漫长了,在一起几分钟都会让人觉得,比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还漫长,为什么呢?

 

我们对一切都是有所求的。

求得美好,求得安宁,求得自由自在。不要想什么悲欢离合,不要做什么人生思索,一切都顺其自然的美好,只要有一份欲望,就做好一个努力的人,正确和错误,都不在成年人的范畴里。电影是剪辑出来的,生活也是挑选出来的,选一张美好的照片,记录美好的时光,一起在午后的下午茶里察觉人生的细微温柔。

名媛们拼豪华的生活,媳妇的老板拼日式文艺,手冲咖啡配富士胶片的郊外野餐,我的朋友们拼自己的人生感悟,异国见闻和结构性贫穷的马克思主义批判。

我们都有光明的微信好友。

 

我是那种无法感受生活美好的人,我甚至写不出这种文字。

我可以给一个北欧性冷淡风的客厅打出温柔的暖色调光,但是总把镜头对准偶尔爬出一两只苍蝇和蟑螂。

阳光明媚的下午又做错了什么呢?

有一年春节回家,一个小学同学的弟弟在工地上出事去世了。他的母亲哭了十几天,他的父亲头发也白了,一直嘟嘟囔囔着一句话:如果当初让他和自己心爱的女孩子结婚就好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媳妇。

当我们再次回到公园的时候,看着公园中的那一片废墟,我心想,让这些草彻底吞没这些坟墓吧,所有的痕迹和过去都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只不过是养分罢了,而我们,不过是那荒草而已。

从此肆无忌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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