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

停电是我对故乡最深刻的记忆。

那时候小卖铺总是把蜡烛摆到最显眼的位置，来来往往的村民们要为提前到来的停电日做准备。手电筒，一号电池，蜡烛。是的，十几年前，我们农村停电不过是家常便饭。没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学校的老师说，只要我们隔一天停一次电，断一次水，就能支援工业建设，生活就会变得更好——以后祖国强大，也就不用停电了。

对于几十年生活艰难的上几辈人来讲，停电停水从来不是什么重大问题。照常下地，照常做饭，有煤炉子有炕头，电没那么急。小孩子们，也不过就是哭闹想要夏天的电扇和冬天的电灯，到最后也都习惯了，每天准时定点等到灯亮反倒成了过节一样的气氛，奔走相告。这样停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后面习惯了你就没当回事过。

夏天白天长，喝凉水，不是大户人家，电扇也不那么必要，就是上课比较难熬；冬天黑天早，刚放学到家就要点起蜡烛写作业，睡觉是裹着被子烧着火炕，做饭的时候只要在灶台上点个蜡，这一晚也就过去了。

一天是长是短没人关心。

不管是热闹还是安静，生活也就这两张脸，又哭又笑很正常。光线暗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围在蜡烛旁边，安静地说话，干活，打盹，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

我小时候并不懂电与工业建设的关系，更不会懂工业建设对生活的必要性。唯一感兴趣的也许就是老师说的，未来祖国强大了，我们就不停电了，就有更多的动画片可以看了。成年以后接触了一批叫工业党的人，在他们看来，充足的能源让机器24小时不停转才是一个国家强大的标准，所以工业是国之根本。多年以后，我在浙江看到遍地毛巾厂和羊毛衫的时候，或许稍微理解了一点，只有大量生产商品，换来外汇，好像我们的钱才会变多，才能买得起更好的生活。

所以人们都很努力，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屯了足够多的蜡烛，堂屋里摆了一口足够大的缸。每天我们都要去水龙头打水，挑水，灌满水缸，准备好蜡烛放在灶台上的神龛，准备柴火，煤炭，一边烧火一边做饭。烧完的蜡烛滴的到处都是，炕上摆个桌子，点上蜡烛，写作业，写作文，写到祖国强大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于是我一边写一边开心地画着动画片里的角色，父亲在一旁打盹，瞥到我的涂鸦，啪的就抽了我一巴掌。

停电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我喜欢停电。

停电的时候，人就回到自然状态了，冷暖自知，劈柴烧火，点灯。没有娱乐活动，也没有了光亮，世界一片黑暗。以前我们一家会围坐在桌子前打牌，聊天，多开心，走出院子乘凉去，看别人家在山头上冒着微光，过了一会，星星点点灭了，早早上炕，等炕半夜变热了，这一天也就幸福地过去了，有电没电，不过是娱乐内容的转变，并没有带来多少不便。

不过我那时候小，没见过世面。

后来我就去打工了，先是去了煤矿，再进了城。进了城，我才知道原来城市是不停电的，最多有个限电。进了城就要去工厂打工，来到工厂，看到那巨大的注塑机，彻底不停地轰鸣着，一起上夜班的工友们跟我讲，这个机器，24小时不能停，只要一停，就要损失几百万。所以大家都很努力，让这台巨大的机器保持运转，我们要吃饭，机器就要永远年轻。

城市同样如此。

来了上海我才知道，一座城市发达到可以永久点亮，直到人类灭亡。

我在北京的某一年冬天，要求全部煤改电，本来改的很慢，大家都不配合，结果有一个服装厂地下宿舍烧煤着了火，死了几十个人，这才开始强制改。把各家的煤炉暖气都扔掉，把不高端的人口赶走，再把清华同方的电炉子装起来，为此来了好几家安装公司，装了拆，拆了装，来来回回到12月份还没暖气，但是安装公司来来回回赚了不少钱。最后终于装好了，哎，停电了。

房东阿姨就骂操他娘。

原来北京也是会限电的，只不过停的是城中村，都是些租房的打工人。不过停电了也好，大家把煤炉搬到外面做饭，洗头洗脸都在街上，整条街都热热闹闹的，成了那年我最喜欢的一道风景线。

前几天还看到一个教授说，农村人烧煤，每年毒死不知道多少人。几个年轻人估计留学回来的，很关注环境问题，就说煤改电应该是国家政策，尽量让所有人都用电。

在大家看来，电仿佛是人多起来以后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是个山西人，我还在山西的霍州发电厂专门去玩过，我就纳了闷，你那电，不也是烧煤？烧光了山西的煤，不也得从澳大利亚买煤么？

你看看，这不就限电了么。

电是伟大的发明，但电要发出来也是挺难的，核电站效率高，顶不住炸了好几个。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核电站也是烧水发电，本质上人类发电的技术也没多高。最可气的是，电的确是明码标价了，但不是所有明码标价的东西都是无限供应的，我觉得很多人就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即使你的国家再强大，比美国都强大，至今也没什么强大的技术就能让你永远用电。是的，再牛逼的科学家，也没让你的手机一个月一冲。

在用电这件事上，全世界不过都是耍点小聪明，你从这里偷点煤，他在那里种点玉米，所谓的强大都不过是靠欺负人得来的。只不过工资拿得多会说话的人，并不会像我这么龌龌龊龊，他们会说的更好听一点，说得好像人类真的在为了好的生活而在研究科技一样。

说实话，照这样下去，地球有多少电够人造的？

不过不用操心，努力赚钱就好。

韭菜们一边自嘲，一边又继续长得又绿又嫩，等着被割。你问他们为什么而这么做，他们觉得自己提升了阶级，以后就永远都能买得起电，就再也不会限电了。

在国家机器面前，我们又算什么呢？

在我的家乡，没有那台巨大的注塑机，到了夜晚，就会变得非常安静。

安静到能听到星星的声音，听到流水和鸟叫，听到婴儿的哭泣，听到祖辈们的鼾声。宇宙跟他们没有关系，建设国家也是完成任务，他们努力活下来，他们的孩子也即将进入工厂，他们有的识字，有的不识字，从来都不关心这个世界。

他们希望这里永远不停电，但他们也知道，总有一天，这里永远都不会有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