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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芥

银河制造 银河制造纪录影像
2024-09-05

1

前年的时候,我在一家游戏纪录片公司工作。老板是腾讯出来的,很文艺,给腾讯拍烂片赚了不少钱,就想做一个新项目。刚好他们对一个异装癖的老人很感兴趣,于是想要拍一部很fashion,很vice的纪录片。
这片子很有爆点,你看,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喜欢化妆,平时穿女人衣服出门,整日靠捡破烂维生,从猎奇,怜悯,窥视,变性人,跨性别者,同性恋,随便哪个角度都是十万加的天赋,于是他毫不思索,立项的第二天就所有人坐飞机飞到了那个老人所在地。
 
我们见到了这个老人。
老人接待了各种各样的访客,有传媒学院的女大学生,有NGO的时尚年轻人,还有各色媒体蜂拥而来,我们要排队才能采访到他。轮到我们的时候,老人问我们是什么报纸,电视台,公众号的,我们摇摇头,说是纪录片。老人又问,纪录片给演出费吗?老板跟制片人便交头接耳起来——后来确定了钱的数目,老人这就开始化妆,接受采访。
老人已经习惯这种生活。
他很不耐烦地对着陌生人把他的一生又复述一遍,家境贫寒,父母开小卖铺,父亲瘫痪,母亲辛苦把他养大,经历了文革,分配了工厂,下岗,拾荒,女装。不一会儿,就讲完了。
剩下的部分,不过是人们最想听到的,老人化好妆的脸上开始搔首弄姿起来,告诉你,他有多么想变成女人,为了节目效果,他告诉你他有多么想变成女人。
 
采访结束,按照惯例,我们要请被采访者吃一顿大餐。老人点了一千多的菜,小酒下肚,不一会儿便变得潇洒起来。
我们略带调侃地问他,你还会对女人感兴趣吗?
他摇摇头。
那你有喜欢的男明星或者女明星么?
他比较喜欢女明星。
 
老人对我们一直充满戒心,但是对女大学生友好了不少,两个年轻姑娘比较漂亮,打扮也很时尚,并且对边缘人群表现出了超越普通人的善意,她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抚慰他,说话细声细气,好像在做一件无比伟大的事业一样,而老人盯着她们的屁股和胸部紧紧不放,对她们说话也温柔了许多。
我说,这个人不太像变性人。
同行的同事说我没有同情心。老年边缘人一定经历着我们所不知道的苦难,周围人一定对他充满了敌视,那些少数群体是最可怜的,你怎么能说他是假的。
事实上,我负责采访村民的那部分,周围人并不了解这个人发生了什么,所以并不会在意。
我说,我们下午再采访一下,我有很多细节还没有搞清楚。
 
我喜欢研究人类的行为生态学。
当你抽丝剥茧发现他生命的轨迹,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生命当中那些被无数次报道的节点——文革和下乡,下岗拾荒后房屋失火,穿女人衣服然后化妆,都是循序渐进的,因为文革失去了教育,因为失火失去了房子,因为女人衣服整洁干净而换上女装,因为人们给他寄来化妆品,便开始浓妆艳抹变成另外一个人。
因为被女大学生认为我的问题太过尖锐,我只好结束采访。至此,我已经快到得出结论了:城市户口,却没有接受教育导致的文化低下无法工作,捡女人干净衣服穿的解决方案,房屋失火上了新闻,成为“跨性别者”,从此他开始在脸上画上厚厚的妆,变成一个人们心目中的“跨性别者”。
两天的采访,老人对什么是变性人一无所知,他不过是顺着提问者在回答,表演作为女人的身份。他的语言组织能力非常差,但是帮助他的NGO已经给他募捐了一百万,让他写自己的回忆录。
但他的回忆录其实并不复杂:他的一生不过是被剥夺后的空白。
他初中时候学习成绩一般,赶上了文革,学校停课,父母生病,他的人生戛然而止。之后又是知青下乡,还没结束他便装病回到城市,安排了工作。但没多久便下岗了,他所有的知识,逻辑,对社会的理解,他只会引用毛选的语言,没有任何文革年代之外的记录。他无能为力,便开始拾荒,到最后房子烧掉,人生只能重来,他一无所有,穿了女人的衣服,便只能靠今天这样维持生命。
最后他说他爱唱歌,便唱了一首毛主席万岁。
我刚注意到文革这个节点,但是老板最后发现没什么实用价值,便草草结束,项目也就搁置了。我们离开的时候,另一家媒体的片子已经做完了,片子中,老人的妆更浓了,他像画脸谱一样把颜料堆满脸上,然后媒体们称赞着他的勇敢。

2
 
B站那个up主也是如此。
如果仅仅是因为“大凉山”和“饿死”,很容易得出他是穷死的。但他并非是一个贫困户这么简单,一个知道如何在B站做虚拟主播的人,必然已经是沉迷网络许久的,而在那样一个地方,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所以官方报道,他出生的家庭并非贫困,而是比较优渥的。他的父母忙于生意,疏忽了孩子,最后抛弃了他。
他的悲剧也是同样,在一个失去家庭,失去教育的孩子那里,性格孤僻已经不可避免。网络拯救了他,最后他选择宅在家里想要啃老,并且因此与母亲产生分歧。但是生病之后,他连啃老的资格都没有了,父母直接抛弃了他。最后他只好在互联网上同样利用人们的同情心得以存活,这些都可以从各种言论中推导出来——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需要的是能够维持生命的资金,如果他生前能够遇到公益组织的人,说不定生命会有另一番景象,就像那个老人一样。
老人房子失火以后,上了新闻。于是开始收到了很多女人衣服,化妆品之类的,但他其实并不需要,他需要的是钱。对于一个生命失去了动力,只剩下想办法填充的人来讲,他需要的是只是钱而已。最后一个公益组织把它收养了,给他募捐了一百万,但他自己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去挥霍,公益组织手里掌握了资金并且做了不公开处理。
为此他当着我们的面和给他募捐的公益组织大吵了起来。
而那个up主最终还是饿死了。
鲁镇的人们第一时间送上了眼泪,希望他能在天堂吃上草莓。他们的生命早已被毁,还没有消失就已经成为失败品。
于是认为自己心善的人看不下去了,哭了起来,发到了网上。

无论是时代,还是父母,都是不可抗力。
人无法选择时代,无法选择父母,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自我解决。命好的出生即贵,命普通的生而平凡,无论是贵族还是平凡,都有人给你唱歌,给你立传,不公平和绝望都会让你学会依附强权,以免自己成为那些孤独而死的弱势群体。
而运气不好的,时代剥夺了你的教育权,父母剥夺了你的生命权,都是无法阻止的。贵族代孕后的孩子,也不过是商品,被时代抛弃的人,最后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拾荒者。是什么造成这一切,谁也不敢说的太过明白。
虽然时代和父母,都不过是一代人而已。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父母,每个人合起来,就是时代。

3

失败的人生都是有共通之处的,他们特别值得同情,但是也被另一部分人鄙夷。丧失了教育机会的人,很容易成为一个普通又堕落的人,如同吸毒的昆明劫持犯。
当他拿着一把刀对学生下手的时候,他只能控诉是社会毁掉了他的人生。他拿着大喇叭,他想喊出那些声音,那些时代和父母所决定的“自我”:他的父母被批斗,他失去的童年,被毒品毁掉的中年,和最后决定与“希望”同归于尽的觉悟。

鲁镇的人自然是懂得区分道德高尚与卑劣的,他们同情孤僻的饿死者,而对枪毙的犯人报以最大的恶意。但不管怎样,最后所有人都死了,所有人都不过是草芥。他们呐喊,挣扎,死后被人缅怀,唾骂,无论如何,他们的生命都不过是轻飘飘的东西。他们唤醒了人内心的怜悯,让人止不住地在旁边送上眼泪,也唤醒了人内心的警惕,让你在内心暗暗告诫自己,你要更加地努力,更加地厉害,才能让自己不会变成那些草芥一般的生命。
都是时代干的,与我们又有何干呢?
鲁镇的人肯定不认为是自己的错,是命运太过缺德了。每一代人都在努力活着,于是活着变成了某种十分奢侈的事物,我们都是生活的奴隶,是在疲于奔命中寻找慰藉的人。为此带上面具,并且逐渐变得越来越成熟,最终成为了时代的一部分。
有的人走到了上面,有的人便沉到了河底。

浮沉之间,不过是些无谓的谩骂。有人走下来,有人走上去,大家其乐融融,寄希望于美好的明天。
一百年后,祥林嫂还在那里不住地哭喊着:我真傻,真的。而鞭炮和烟花还在继续,而我也只能向鲁镇的人送上无限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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