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里消失的年轻人：一个站务员的自述｜故事FM
我每天上班都会经过一个地铁出站口，这个出口平常人不多，有一台长长的扶梯，扶梯下面经常站着一个地铁站务员，她的任务就是看着这列扶梯。每天经过的时候，我都看到她满脸的无聊和困惑，可能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我们之前播出过两期与地铁有关的节目，请过 乘客：北京地铁青年图鉴 | 故事FM 和 地铁民警：北京地铁青年图鉴：民警小马的地下生活 | 故事FM 来讲北京地铁上的故事。
今天这位讲述者曾经是某省会城市的地铁站务员，她小时候没见过地铁，当这个城市的第一条地铁线开通的时候，她因为好奇而去应聘了这份工作。
但是很快，她发现这个工作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故事FM ❜ 第 13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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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者/ 张高兴 /主播/ @寇爱哲
/制作人/ 刘逗
/声音设计/ @故事FM彭寒
/BGM List/
01. Story FM Main Theme (The Lost Town) – 彭寒（片头曲）
02. Fake Plastic Trees - Ramin Djawadi（地球不爆炸，地铁不放假）
03. 我看见一只鱼 - 几米（最后一条微信）
04. Ashes In My Memory – 彭寒（我还能做什么？）
05. Story FM Main Theme (Acoustic Version) – 彭寒（片尾曲）
/更多收听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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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本期故事的文字版—
请配合上方音频食用
1 . 地下铁情结
我叫张高兴。
小时候电影里经常看到地下铁，觉得这是一份很神奇的工作。后来大学毕业时正好看到一家地铁公司的招聘信息，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进去当了一个站务员。
我们的班制是 8 个小时，站 2 个小时、休息 30 分钟。地铁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在任何你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公司的要求是我们在岗期间所有的活动都要在摄像头的监控范围之内。
我这个人比较爱偷懒，也不是特别在乎绩效，所以累的时候就会靠着墙站会儿。每天 9 点半到 11 点是低峰期，基本上没有人，我得沿着站台一圈一圈地走。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后来就尝试着看走完整个站台是多少步。
2 . 隧道惊魂
我们每天晚上票款结算完之后，值班站长会带着所有站务员去检查隧道里的情况。
进隧道其实挺可怕的，里面只有冷白色的探照灯，进去以后一眼望不到头，说话都有回音。因为我们那个站下面是穿河的，有时候还会听到水滴「滴答、滴答」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们每届都有一个习惯，喜欢逗下一届新来的小朋友，就说，「我们晚上去买东西吃！」
小妹妹会问，「去哪啊？门都关了。」
「隧道里啊！隧道里有卖烧饼的老奶奶。」
有一次是刚开始挖一条新线路，我们晚上下去检查铁轨。当时我们是四个人，站长是一个高壮大汉，走在前面，我们就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吓唬小徒弟。
往前走到将近应急车道的尽头，就基本没有光了，走在前面的人突然说：
「有东西掉我脸上！」
我们还开玩笑说，「哇塞，你运气这么好？」
然后他就拿手摸了一下，好像是头发？！
我们一起拿灯往上照，顶上是一些很粗的管道，隐约能看到上面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
那个时候我们都特别害怕，但是又有点不确定，也没想说喊或者跑什么的，就赶紧报警了。后来警察接管了这个事，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自己走到轨道里的，还是外面施工掉进来的。
3 . 地铁站里自杀的人
那件事发生在 2016 年 8 月份。我们站有一个特别远的出口，几乎没什么人。我们有时候巡站会走到那儿，尽头是我们的更衣室，楼梯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空间。
有天经过那儿的时候，我还跟值班站长说，「哎你说那楼梯下面会不会藏着人？」
值班站长说，「不可能。铁栏杆拦着呢，没人去那儿玩。」
我们就走了。
第二天，突然听说站里出事了。同事说，「不是列车事故，那个楼梯间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我们昨天路过那儿还开玩笑说会不会有人呢。」
同事说，「那下面死了一个人。」
我说，「那我昨天开玩笑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在里面了？！」
同事说，「对啊！那个人已经进去超过 24 个小时了。」
他藏在楼梯下面喝农药自杀了，后来联系到他的家属，说是得了癌症，家里没钱治，也没什么办法，一时想不开就喝农药自杀了。
后来听 120 的说，他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他在里面待了很久，都没有喝农药，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我觉得应该挺痛苦挺挣扎的。如果就真的想死了，那应该进去之后就直接喝掉，就不会等了十几个小时才把农药喝下去。
我们站上面就是医院，你会觉得「有人死了」这件事经常发生。但是当你调出监控，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走进楼梯下面，很久都没有出来的时候，就会想一些细节，细节越多你越害怕。
我会想：这个人在下面待了那么久，在想什么？他有没有想要出来过？如果说我们当时真的过去看了一眼，会不会就能把这个人劝住？想的越多，心里越愧疚。
4 . 很多很多的绝望和很少很少的温暖
我那个时候月薪大概在 2300 到 2800 左右。
我们做票务充值时，从 7 点半开始到 12 点，要一直很板正地坐在那儿，十块、二十、五十、一百这么充值，上一个班基本能充到一万八九。
我遇到过一个来充值的男士，态度特别刁蛮，他推开所有排队的人，然后拍着柜台跟我说，「你们这个不合理！」
我说，「先生，您怎么了？您慢慢跟我说。」
他说，「我进站之后没有坐车，但是我出来还要扣我的钱。」
我说，「对，如果您 20 分钟之内出站是不扣钱的，但是您的卡上显示已经进站超过一个小时了，就被定义为乘车了。」
他就特别不满意，要求我处理。我想打电话请值班站长过来，正在打的过程中，他就走了，我当时也没在意。
晚上下班的时候，站长突然跟我说我被扣了两分，我问他原因。他就调了监控给我看，说，「这个人是来暗查的，你没有说『您好』，没有摆出服务手势，所以扣了你两分。」
地铁有一个口号，「地球不爆炸，地铁不放假。」
我工作第一年的时候，大年三十还在上班。我当时上的是票务，八点开始坐那，一个人都没有，我就听着那个车咣当咣当地来，停在下面，又咣当咣当地走。
好无聊啊！
快要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叔叔，充值 20 元。找零时，他说不想要 50 元的，我帮他换成了两张 20 元和一张 10 元。但他说，他还是不想要，他想要五元的。我又帮他换了。
他点完之后说，「哎呀，好辛苦你帮我换了好几次，祝你新年愉快！」
我当时觉得好感动啊，从来没有人跟我们站务员说过这种话。
5 . 我最好的朋友永远地「逃离」了
我跟这个朋友一起工作了一年，关系特别好。我去站里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后来发现我们俩还是老乡。每天上班都是跟他在一起，一起上白班、一起吃饭、上晚班时一起通宵聊天。
做站务员，真的每天会有很多乘客骂你。他们并不是针对我们，可能只是今天工作不顺利，于是在我们给他充值慢了或者引导有问题时，他们就会骂得很难听，甚至会动手。
这种事情一天可以接受，但是如果每天八个小时都在面对这样的事，情绪就很难消化，这种落差对于我们刚毕业的学生来说是一个很难接受的状态，而我这个朋友可能心理上就更过不去一些。
他最终提出了辞职，但是他的家里人很不乐意，就闹到站里，质问站长。
「你为什么让我儿子辞职？你们公司为什么会不经过家长同意，就批准这个人的辞职申请？我们这么辛辛苦苦考试进来，你说批就给批了？不可以！我儿子不能辞职！我们家里都是铁路上的，他辞职，我们家好没有面子！」
他的家里人逼他接着上班。
当时他休息了一个月，医生说他有抑郁症，建议他不要总是在人很多、很嘈杂的环境里工作。我们一直有联系，我也约他出来玩，他一直没出来。
7 月 19 日晚上我最后一次给他发微信。 那天其实我很难受，有乘客因为没赶上末班车，在票务中心骂了我好久，我心里很不舒服，就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说，「真的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走下去。」
他没有回我。
后来 7 月 23 日，凌晨三点半我收到一条他的微信，说 XXX（他的名字）自杀了。然后四点多又收到一条说是以什么方式去世的。
我赶紧打电话过去，是他姑姑接的，已经哭得不行了，说他在家里自杀了，已经火化了。
我当时整个脑袋都蒙了：前两天还好好的，说要回来上班，怎么人说没就没了？
电话挂了不到十分钟，站长给我打电话，问我他自杀的原因，并且努力推卸责任，想要极力摆脱车站跟这件事的关系。
第二天晚上，因为地球没爆炸，我还要去上班。去了以后，我就坐在票务中心里，那天没什么人，我就一直坐在那儿。
当天晚上结算完所有钱款，结束运营之后，整个地铁显得很大，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我站在大厅里，突然觉得好难过：我最好的朋友说没就没了，他都没了，我还要继续来上班，领导都不允许我请假。
在大厅里，我嚎啕大哭，我都能听到自己哭的回音。
然后五点钟，我还是要起来去换票箱，还是要去工作。
6 . 张高兴终于高兴了
我后来缓了很久，一是因为我朋友这件事我心理上过不去，还有一个就是我也很想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做站务员的时候什么都不敢想，只希望明天早上不要迟到，不要遇到暗查的人，不要遇到刁蛮乘客——平平安安上班，高高兴兴回家。
其实想一想还挺绝望的，但是很多人不觉得，就是因为不知道做什么，所有人都不辞职，都在那里待着。
当时我爸也说，「为什么别人都可以，你不可以？」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可以，我做不下去了。」
最终我离开了地铁。在家里缓了一段时间，决定从自己在行的做起。
我原来是油画专业，平时喜欢摄影，后来朋友建议我到北京的一家公关公司面试，最终面到了一个很大的相机品牌。
我给面试官看了我拍的照片。对方说，「我觉得挺好的，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来上班吧！」
那个面试很短，就进行了 30 分钟。我说，「现在就签合同吗？」
对方说，「对。」
我说，「可是我不会设计，也不会编程，很多东西我都不会。你要想好，你招我进来，可能要重新教我好多东西。」
他说，「没问题，我觉得你硬件条件都很好，我们就要你这样的人。」
然后我们就签了合同。
那天我还挺高兴的，因为我发现除了站务员以外，原来自己还可以做别的事情。
* 本期配图 | 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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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刘逗 运营 |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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