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与喜丧:农村老人最后的画像|故事FM
今年上半年,我们的制作人梁珂在一场放映会上认识了独立电影导演张涛(微博@张涛导演),张涛所分享的是他的长片处女作《喜丧》。两年前,这部电影在西宁 FIRST 青年电影展上获得了最佳导演和最佳剧情片奖。
很多电影导演在创作第一部作品时,都会从自己的成长经历里汲取灵感,张涛也不例外。《喜丧》这部电影所描绘的是一位乡村老人临终前的日子,而片中那位老人的原型来自张涛的两位亲人,一个是他的外婆,一个是他的奶奶。
故事FM ❜ 第 14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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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者/ 张涛 /主播/ @寇爱哲
/制作人/ @梁珂
/声音设计/ @孙泽雨
/BGM List/
01.You-小瀬村晶
02.Our Own Roof-Nils Frahm
03.The Wind Wings-Goldmund
04.Ode-Nils Fra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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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本期故事的文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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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不是故意的,我由不了我自己」
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想写这个故事了。那时候,我还在上中学,外婆去世了。我喜欢写作,我想把外婆的人生写成小说。
她是 1914 年生的,身上留存着清末的痕迹。记忆中,她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喜欢穿那种偏襟的打瓜子,发髻上差一个黑色的簪子。她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直到今天,我都记得她在水盆前洗脸,还有平时拿手绢擦脸的样子。
我外婆有 9 个子女,我妈妈在女孩中排行老三。她临终那五年大部分时间是在我家过的,后来又去了别的子女那里。
那段时间,她患了脑血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中风,半个身体是偏瘫的。有的时候,她会冷不丁地突然发笑。大人们说这叫「笑病」,她控制情感的神经中枢出了问题,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有的时候,家里来了人,她还是会时不时地发笑,搞得大家毛骨悚然。她很不好意思,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由不了我自己」。
如今回忆起来,在那个时候,我的外婆可能已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我们不想让她走,但对于她自己来说,在那个身体状态下,她已经失去了生命尊严。
她是大家闺秀的出身,一生都想做个体面人。一个一辈子爱干净的女人到了晚年,竟连自己的大小便都控制不了,你可以想象到她的无助。这是一件令人悲凉的事情。
2 . 外婆的小脚是冰凉凉的
小时候,我跟外婆走得很近,我的童年最多姿多彩的记忆都是和外婆相处的时候。她喜欢搂着我,给我讲那些年代久远的往事,讲年少时的记忆,讲她和她的家族所经历的战乱。
她所带给我的是一种割舍不断的感情。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我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外婆。她见了我,就会打开话匣子。到了夜里,外婆搂着我,哄我睡觉。她的脚是小脚,到了冬天是冰凉凉的。我睡在她的另一头,搂着她的脚。可过了一整夜,我还是捂不暖她的脚。
有一次,我感冒了,外婆一整夜没睡觉,给我熬中药。我也里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感觉她在床边看着我。一觉醒来,她还坐在那里看着我,那个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夏天的时候,天气炎热,我睡不着,外婆会拿着芭蕉叶的扇子给我扇风。直到我沉沉睡去,她只要是清醒着的,就还是会一直给我扇风。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人。对于每个子女和晚辈,她都是全身心地付出,完全不考虑自己。后来回想起来,我猜她之所以会得病,跟这一辈子的操劳过度可能是有关系的。
3 . 临终前,她是快乐的吗?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 1992 年春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放学回家,外婆已经被送走了,去了她的一个儿子家。大概过了不到两个月时间,我听大人们说,老人家过世了。
我专门去外婆临终前住的那间屋子看了一眼。那是一间老草房,里头有一张烂板床,一个粗瓷大碗,一双发黑的筷子,还有一头驴。
我看着她临终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不住地猜想,她是如何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人生的最后两个月,又是如何死亡的。
二十多年来,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我的脑子里。有的时候,我做梦时都会想象,我的外婆究竟是怎么走的。我听说她被发现的时候,是一个人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但我不知道她走之前经历了什么,没有人能告诉我。
在她住的那间草屋前的院子里,有一颗枯树,树上有一个鸟窝。我猜,在她还清醒的时候,她大概会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院子、枯树和树上的鸟窝。我想知道,一个经历了一生坎坷的女人,一个爱干净的女人,在那样的一个院子里看着树上的鸟窝,看上两个月时,她在想什么。
我希望她仍是快乐的,自在的。我从来没见过外婆掉一滴眼泪,她总是笑呵呵的。
后来,家里人给她办了热闹的葬礼。我还小,没参加,只听大人们说,那叫「喜丧」。
4 . 二十年后,又一场「喜丧」
外婆走的时候,我还有点懵懂,生老病死、家族命运这些抽象的命题对我来说,还只是一点隐晦的知觉。
很多很多年以后,在我的家中,另一位年长的女性,也即是我的奶奶去世了。我突然意识到,她与我的外婆似乎有着相似的家庭、相似的性情、相似的晚年生活,甚至相似的葬礼。
我的奶奶也是一个很苦的女人。14 岁那年,她就被父亲嫁到了我们的村子。很快,她的父母就去世了。很可惜,我从没问过奶奶,她的父母是怎么走的。
三十多岁,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爷爷也走了。从那以后,她守了六十多年寡,一个人把六个孩子拉扯大,什么样的苦都吃了。
最后一次见她,是 2011 年冬天。那时候,我还在中戏读研,寒假回了趟老家。当时,她刚好在我家住着。
临走前,我对奶奶说,「奶奶,我走了」。
她在打盹,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我,说,「嗯,走了」。
回北京后没过多久,有一天,我在食堂吃饭,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你奶奶走了,赶紧回来。
回家后几天,一家老小给奶奶发了丧。葬礼很热闹,又唱歌跳舞,有人来唱老戏。在我的认知里,这种老百姓自发形成的葬礼形式是有它的意义的。那种气氛会在一定程度上驱散人内心的悲哀,引导你去乐观地看待死亡。
我还记得,葬礼的场面很壮观。我奶奶的孩子多,全都穿着孝服聚集在那里,绵绵延延,很长一条队伍,对着遗像三叩九拜。
我不是家里的长孙,所以磕头时排在后面。后来下葬后,我还和家族里的兄弟们一起代替长辈,给奶奶守灵。当时是冬天,天特别冷,守灵时不准生火。长辈们都七老八十了,身体肯定撑不住,所以由我们晚辈来尽孝。
那之后不久,我写完了《喜丧》的剧本。从奶奶和外婆的人生中,我似乎能看到那一代中国女性的某种共同命运。出于纪念,我给剧本里的老人取名为「郭林氏」,因为我的奶奶姓林,外婆姓郭。
我希望大家不要忘记家庭,不要忽略老人,如果能走进她的精神世界,那样会更好。
* 本期配图 |《喜丧》剧照、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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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梁珂 运营 |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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