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手记)火神、雷神、水神
4月14日,火神山医院最后一批患者痊愈出院。刘宇 摄
4月15日,雷神山医院的工作人员在病区贴封条。刘宇
武汉火神山医院、雷神山医院相继关闭,是武汉保卫战标志性的事件。我赶到雷神山医院封舱仪式现场时,一眼就见到站在梯子上的武汉摄影师黄蕾。
4月15日,黄蕾在雷神山医院休舱仪式现场。刘宇 摄
刚到武汉时,她主动加了我的微信,我在她的名字下备注“武汉摄影记者”,不过一直没见过。几天前,得知她和我丈母娘家在一个小区。我去看老人时,顺便约她聊聊。见面后,才知道她只是一个摄影爱好者。
她以前什么都拍,近几年则一直关注武汉的城市建设。很多大型工程的竣工时间,她张口就可以说出来。“我喜欢爬楼,武汉长江两岸的建筑物基本都上去过。武汉光长江上就有十一座大桥,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拍了九座。当你站在城市之巅,看着两岸的江景,感觉非常自豪。”黄蕾说。
1月23日武汉封城,黄蕾当天晚上得到建设火神山医院的消息,第二天一早就跑去了。大年初一的晚上,在火神山拍到九点多钟,她又得知要在军运村再建一个医院,后来称作雷神山医院。在从火神山赶往雷神山的路上,她接到了92岁的公公在湖南老家去世的电话。本来她打算春节去湖南见公公最后一面,因为疫情没有走成。
此后,在火神山、雷神山之间奔波,她告诉我:“每天早上去,一直拍到晚上才回,虽然累,但是如果不记录下来,我觉得对不起这些建设者。他们太伟大了,不分昼夜、夜以继日地奋战在工地上”。
1月28日,雷神山医院医护生活区板房拼装。黄蕾 摄
黄蕾说:“火神山是八千多人,雷神山最多的时候有一万五千人。当时是过年期间,武汉又封城了,很多是作为自愿者过来的。有的还自己带着施工机械,有一对兄弟,两个人轮着开挖掘机,人休息,机器不歇”。
1月29日,雷神山医院集装箱式隔离病房钢支撑施工现场。黄蕾摄
这期间经常下雨,工地全是烂泥,脚拔出来,鞋还留在烂泥里。后来她的脚崴了,行动不便,就找了辆可以升到三十米的升降车,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风吹雨打之下,黄蕾感到身体不舒服,但那时候顾不上。
黄蕾在升降车上拍摄。黄蕾提供
2月8日雷神山开始收治患者,黄蕾凌晨两点钟去,拍到五点多钟。黄蕾说:“回来一量体温有点高,还有点咳,那个时候正是疫情大爆发的时期,吓坏了”。
黄蕾的爱人10年前做过一次大手术。她说:“我特别担心他,自己体质还可以,但是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再加上他父亲去世,我总觉得他肯定不愿意我出去拍。没想到他说,你去吧,我一个人在家呆着,没事儿。他那么支持我,如果因为我被感染了,就觉得特别对不起他”。
1月30日,雷神山医院HDPE膜铺设全面完成。黄蕾摄
2月12日,黄蕾和爱人去做了CT,结果还好,吃了一个多月中药。黄蕾说:“其实后期还是多多少少有点不舒服,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新冠。”在家里养了20多天,封闭措施也越来越严,她出不去了,就在小区里一边拍摄志愿者,一边为社区居民服务。直到3月初小区管理松动,她才再次开始拍摄雷神山医院、医护人员撤离、地铁重启……
3月18日清晨,河北医疗队员在大巴车上挥舞点亮的手机,用“阳光总在风雨后”的歌声与武汉告别。黄蕾摄
3月28日,武汉轨道交通部分线路恢复运营,从1月23日到3月28日,地铁停运65天。这是一趟开往春天的地铁。黄蕾摄
黄蕾的家人从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姥爷往下,很多是当兵的。她说:“我们家陆、海、空、通信,文艺,雷达各兵种都有。我曾是总参军委通信站的话务员,81岁的父亲原来在武汉军区胜利文工团担任男高音,八四年转业到武汉市音乐家协会”。
黄蕾父亲在部队时留影。黄蕾 提供
本来她父亲身体的底子很好,退休之后一直张罗武汉市老干部合唱团的事,用黄蕾的话就是“上蹿下跳的”,就是因为身体太好了,一直没检查。
2018年4月2日,黄蕾父亲在做胃癌的检查的时候,在肺上也发现癌细胞。那一年他的肺上做了六次射波刀,胃上做了二十五次放疗。然后吃了一年的药,病情基本上控制住了。一直到今年春节没药了,才停下来。十天前,社区志愿者才在重症药房帮老人买到化疗药。
黄蕾的父亲以前一直在协和医院的肿瘤中心看病,后来那里全部收治新冠感染患者,至今还没有开始针对肿瘤病人的治疗业务。黄蕾说:“他现在免役力这么低,就算去检查,证实骨转移了,化疗也做不了,我不想带他去冒这个风险”。
2月19日,同住一个小区,一个月未见面的父母留影。黄蕾摄
“我爸前天晚上跟我聊了四十多分钟。他说腿疼得炒菜的时都是一条腿站着。我听了特别难受。他非常细致,会照顾人,脾气也特别好,四川人不是都粑耳朵嘛。癌症患者都是被照顾对象,他反倒一直在照顾别人”。
黄蕾告诉我,她父亲的心态一直很好。老人能坚持下来,她自己也这么拼,可能都和当过兵的经历有关。
4月8日,武汉重启。黄蕾 摄
前些天,湖北省文联召集为医务人员拍摄肖像的摄影师见面。我在主持时说,对于我们这些职业摄影记者,冲上一线是本分;而以自己的方式坚持拍摄的本地摄影爱好者们,记录历史并不是他们的职责,尤其是在他们目睹了亲朋好友感染甚至离去的时候依然站出来,就显得尤其可贵。如果一定要找出理由,我想是源于他们对家乡和摄影的爱。
4月7日,为医护人员拍摄肖像的摄影师见面时留影。 季春红 摄
那天我正要开车去火神山医院,记者驻地水神客舍的七八个工作人员拉住我帮忙拍合影。“雷神、火神、水神,武汉加油!”喊完了口号,他们很期待地问我:“师傅,你觉得我们水神服务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他们露出很失望的神情,但我说的是实话。刚来那会儿,整个旅馆能见到的工作人员也就两三个人,除了一日三餐,没有任何客房服务。当然在特殊时期,能克服困难接待我们,大家都很理解。但是,吃了五十多天的盒饭,有点不能忍了。
其实在疫情紧张的时候,大家早出晚归,并不常见到。最近采访没那么紧张了,超市、餐馆也陆续开张,还在留守的记者今天你买点饺子,明天他订点烤串,中间,文联的邓长青书记送来方便食品,摄协的杨发维主席送来武汉人最钟意的排骨藕汤,甚至已经返回长沙的湘雅二院的徐灿护士长还快递来小龙虾。留守战友们建立了“水神客舍炊事班”微信群,公推曹旭担任班长。晚上大家陆续回到驻地,总会坐在院子里边吃边喝,谈天说地。
14日这天,武汉长江两岸有灯光秀,回到驻地,“炊事班”九点准时开饭。参加的还有志愿者小侯和小彭。以前新华社的小兄弟才扬特意带了瓶好酒。想起当天是老婆生日,大家提议一起直播个生日歌。才扬说,您不会记错时间吧?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含糊。去年,我在餐馆订了位置,又把老婆和女儿约上。当我把生日礼物拿出来的时候,老婆说,我生日是下个月……
3月11日,季春红(右)在湖北中西医结合医院采访张继先。柯皓 摄
光明网图片事业部总监季春红采访回来得最晚,临近午夜的时候,只剩下他、柴选和我。柴总不喝酒,春红和我多喝了两杯。有的人喝高了沉默,有的人喝高了健谈,春红属于第二种。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而且只可能是在酒后说的话。我当时云里雾里,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天外飘过来的,似乎很远,又直接撞到心里。我在武汉多了个毛病,别人说话的时候,会打开了手机录音。第二天醒来,记不大清他说了什么,但听了手机录音,酒后吐的句句是真言:
从传统纸媒转向网络媒体,参加新闻摄影工作20年来,我有我的坚持,不拍血腥场景和容易引起二次情感伤害的画面,尤其是灾难中的逝者。中国有句老话叫死者为大,对待这种不幸,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安安静静地走,不要去打扰他;如果我拍了,这种画面会影响我很长很长时间。
08年汶川地震时候,我在灾区呆了将近20天。当时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边界,就是血肉模糊的场景不拍。我想把镜头多对着活着的人,因为他们会说自己的困难,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打算,传递希望,让更多在灾难中遭遇不幸的人们鼓起勇气重新生活,才是我最需要做的事情。
2008年5月,绵阳市平武县,从震区走出来的人们。季春红 摄
灾区采访的日子里,经常是眼泪模糊了照相机的取景器,感觉自己变得很脆弱。比如在平武县去往南坝镇的路上,我看到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蓬头垢面,背个小竹篓子,里面只装了一个小锅和几包方便面,身边还带只小狗。我就上去问,大妈你从哪来啊?水关乡。家里还有人吗?没了。你现在去哪儿啊?不知道。其实她不知道往哪儿走,就是凭着求生的本能,跟着大家跑。听完这段话,看着眼前的老人,我的眼泪止不住哗哗的,你怎么搞吧?
2008年5月19日14:28,四川绵阳,灾民自发地走出帐篷,向汶川地震中逝去的人们默哀。季春红 摄
我和春红说起,前些年我父亲去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张合适的遗像,最后还是从合影中裁出一张。我会记录孩子的成长,甚至给女儿做过多媒体短片,但没有给父亲留下一张好照片。这和别人没关系,但对于父亲和家人来说,可能就是最重要的一张照片。这让做了一辈子摄影的我心里特别内疚。我的话,勾起春红对父亲的回忆:
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可能体会不到这种东西。我跟我父亲关系就像哥俩和师徒一样,没想到在他49岁那年患上了重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躺在我的怀里走了。父亲虽然病重,但思维清晰一点不糊涂,看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内心特别恐惧、烦躁。去世的那天下午,父亲的情绪很差,非常害怕,我抱着他,不停地安慰说,有儿子陪在您身边,您不要害怕。我问他,您乏不乏,困不困?他说,我特别特别疲惫,特别特别想睡觉。我说,如果困了,您就好好地睡一觉,到了那边,记得给儿子留一个地方,过些年儿子来找您。他听到这句话以后,好像就放下了,呼吸慢慢地从急促变得平和,最后没有了气息。
我们做子女的,用这样一种方式,让他心里面得到慰藉,心里面有一个特别美好故事,最后带着这个美好的故事,在没有恐惧的情况下,非常安详地倒在你怀里面。我就像在哄着孩子一样,那是我的父亲,他睡着了。
亲人临终的时候,有很多画面可以拍,但我不忍心啊,我做不到。因为每一张照片都会变成时间的切割机,每按动一次快门,感觉生命就离自己远了一些,你怎么能忍心去切他呢?我要做的就是多一点时间陪着他,够了。
我留了父亲几张照片,就觉得他从来没走过。只要想他的时候,就把照片拿出来看一看,他就会在梦里跟你相见;很多生活的场景会还原出来,特别的逼真,让你觉得他还在,就像平常我在北京,他在江苏老家一样,只是时空不一样。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灵魂存在,只要我特别特别想他的时候,他就会跑到同一个维度来跟你对话。那个维度不存在的时候,还有这些照片来支撑着。
这些年回老家,我总会给老人们拍些照片。我还是小屁孩的时候,一回去,他们会到家里来溜一圈儿,说,春红回来啦。随着年龄的增长,回家的时候,那些我最惦记着的人越来越少,坟越来越多。但是留在你记忆深处的,最牵挂的,把你拽回来的,其实就是这些影像。
我在想,不要刻意去追求所谓的炫,要真正经得起心灵深处的这种这种碰撞,尤其是触及到生死的时候,我们的镜头一定要经受得起这种亲人之间投来的一个眼神,他可能会说,你们从我的角度考虑过吗?
3月10日,武汉江夏方舱医院最后一批治愈的新冠肺炎患者出院,两位病友做出拥抱的手势。 季春红 摄
摄影术发明的时候,肯定是为了给家里人拍个照片,然后才是影像的背后的社会脉络。若干年后,怎么证明这个人在世上曾经来过?用影像的方式来证明。摄影师的眼里得有事儿,更必须有人;如果只有事儿,没有人,那绝对不是发明摄影术那个人最初的想法。
2020年2月26日,武汉市武昌区复兴路社区,一位老人在社区生活物资配送点向志愿者了解供应情况。季春红 摄
摄影的语言最后要转化成什么样的力量、信息或者气场给我们的读者?最终它就是一个工具。你是不是要真正地走到人的心灵里面去?我觉得,有时候评价照片的好与坏,很可能会带来方向性的偏离。你会发现,他特别卖力地想做一件事情,但是最后发现,方向偏了,偏离了人性,一不小心伤人了。若干年以后,他回过头来,可能内心会充满自责。
生活是一部流淌的画面,我们每一个人借助摄影的工具,在这个画面里截取我们想要的东西。摄影不会说谎,但是我们截取的瞬间,可能会把人带到别的方向去,画面往外延长一点点,它另外一个信息还在呢。你的片子获不获奖不重要,想要表达什么,传递什么,才是最最重要的。最终摄影的边界在哪?要从人性的角度来考量,如果说能把所有的被摄者当成你至亲的人,你去掂量掂量。我就觉得一个摄影人需要坚守的东西,其实在这儿。
后记:
今天凌晨,我把聊天记录整理出来发给两位摄影师审核。黄蕾看了春红的讲述后和我说:“我父亲老家也是绵阳的。地震时,家里在秀水镇上100多年的老房子全垮了。父亲现在瘦得只有一百零几斤,最近一直和我说腿疼,父亲那么坚强,他能说出疼,肯定是非常疼,我又帮不了他,特别无助。疫情前,我一有空就带着父母出去转,给他们拍了很多照片,也记录了父亲治疗的整个过程。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我,我就是想把这些影像都留下来……”
春红也给我留了言:“非常感谢您这么精心写了这篇文章,接连看了好几遍,让我再一次用摄影的方式和父母对话,泪流满面”。
我回:“这篇文章是你和黄蕾写的,我只是记录员,要感谢你们。”其实,无论是人生还是摄影,都是自己书写的。
(2020年4月18日)
如果我不记下来,我怕将来会忘记——刘宇(中国摄协摄影小分队成员)陈黎明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