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外卖三天,她说出骑手无法说的困境
那是曹导做外卖骑手的第三天,她送完午餐的订单,在下午接了两个送奶茶的组合单。导航指引她到了SKP商城。她停了车,找到最近的一个入口,想去里面一个奶茶店取餐。出乎意料的是,门口的保安拦住了她,告诉她,要披件外套才能进商场。
曹导没有其他衣服,更不可能脱下身上的制服。——她觉得「难以置信」,「工服还分三六九等吗?」
「外卖骑手体验」是 Vlogger 曹导「职业体验Vlog」系列的第三部作品。影片中,身着黄色的骑手制服的曹导被北京的 SKP 商城拒之门外。视频发布当天,#SKP#上了微博热搜。
一位外卖员觉得曹导的视频呈现了许多「行业内的人,无法站出来去说」的问题。那是外卖骑手们隐形、失语了的困境,也这是TA们的工作的日常。
文 | 陈保维 编辑 | 谢婵
外卖骑手体验:连轴转、一刻也不敢停歇
那是一个组合订单里的最后一单,赶到餐厅时,顾客因为超时太久申请了退单。商家说已经出餐了,餐费由曹导承担。
她找了片树荫,坐在电动车上吃这份没有送出去的米粉。那几天气温很高,都在三十七度左右,疫情期间戴着口罩,更增加了闷热。她又热又累,最终没能把午饭全部吃下。
拍摄「职业体验计划」的第三部影片时,曹导选择了外卖骑手,因为容易开始。
她在住处附近上线了。第一单外卖是单独送的,「不敢同时接很多单」。这一单她顺利送到,还提早不少,这给了曹导很大自信。于是她开始接平台给她派的「组合单」,同时有五单,都在大约两百米范围内取餐派送。
取餐时,曹导才发现其困难。因为APP上的地址都是错误的,她在一片黝黑的地下室里不停地问路,花了近二十分钟才找到。最终只有一单准时送达。
即使困难重重,也很少有骑手会拒绝组合单,「一单一单地送,没有办法赚到合理的钱」。
每送一单拿到的薪酬取决于距离和时段,一般大约是四、五块钱,高峰期有十块。远距的单子有十二三块,但「很远,要跑十公里」。而一旦超时,罚金是送餐费的一半。三天下来,曹导拿到手一百六十多的收入。
这天下午吃午饭时,曹导请教了在店里等餐的骑手前辈,经验丰富的骑手推荐她去CBD的写字楼区去接单:白领们常是很多单一起点,且不会选择地下室小档口的餐,方便找,也方便送。
第二天,她开始穿梭在写字楼之间。有的楼有放外卖的定点,指引清晰;有的楼不让骑手进去,也没有放外卖的地方,骑手们只能等顾客下来拿。「这个时间点他们可能还在工作,往往会忙完了才下来,午高峰写字楼的电梯也很繁忙」,很容易耽误了骑手后面要送的餐的时间。
曹导在体验骑手之前有预料到会比较辛苦,但她也觉得「极限状态」对内容创作者是一种灵感的泉源。而且,「我不想被认为我的体验是去玩玩,被说是不认真」,因此她全程都很投入,「我特别怕超时,也不想耽误别人吃饭」。
当她真正做了骑手,发现其实很难不投入——「美团的系统完全把你带进去了」。做了三天的外卖骑手,除了身体上感受到疲惫和酸痛,更明显的是心理陷入的焦虑状态:每一单还有多长时间要送到永远悬在心头,那个数字「就象是定时炸弹」。而骑车时,车头的手机导航不停地播报骑行路线,播报声更混杂了「新订单来了」等等的提示音,几种声音叠加在一起,让人处在焦灼和紧绷的状态之下。
那三天做骑手的时间里,她「连轴转不停歇,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相互理解:「我们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
影片传播开去,也被其他的外卖骑手所看到。
李华是一位在做外卖员的女生,把它转发到了自己的微信朋友圈。
她目前在长三角一个城市,和曹导选择的众包模式不同,她在暑假通过五八同城网站应聘到了一个外卖站点,写着这是一个「高薪」的职位。
O2O(Online to Offline,线上到线下)平台经济下外卖行业的三种用工模式。
李华选择的是代理商模式,和曹导选择的众包模式一样,「租车、头盔、衣服,保险的钱都是自己出」,二者都不如自营(直营模式)骑手与资方的劳动关系正式。
在站点的管理下,李华每天要有十六单的最低接单量,薪酬是在月底结算,看不到明细。还有比较严格的考勤,而她的同事们都想要多赚一些,基本不会休假。
让李华最不能理解的是罚款制度,「收到一个差评会扣骑手50-100元,超过半个小时送达导致顾客退餐会罚站长4000元。」此外,还有对于着装的规范和相应的惩罚。「我想说能不能有一个可以申诉的地方,能不能改掉这些破规定,但是很难。向组长或者站长说,他们也没办法,再往上也说不上。」
赶时间送餐也令她很焦虑,自己也会感到很内疚。有一次她超时了25分钟,「一直在迷路,又焦急又无助,让人很崩溃。」
这样的工作状况下让人宽慰的,是人与人的情感,即使是在陌生人之间。「人是在爱人的。有一次我因为路上比较颠簸,到了的时候发现餐已经洒了大半,我打电话给顾客,她问了情况以后说没关系,说我也很不容易,我就很感动。」
曹导也感受过一些充满善意的时刻,外卖骑手是讲求时间和速度的职业;同行们明白对方的难处,形成了一些不成文的互助规则。允许骑手上楼的大厦里,骑手们会互相帮忙,去高楼层的,或是去同一个楼层的骑手会帮忙捎其他骑手的餐。老外卖员都知道哪个写字楼的电梯慢,人多时候会从楼梯跑上去。
李华说,「选择这个行业的人,肯定很多都是只奔着挣钱,而且大部分人对规则的态度是基本顺从的」。她说,「我觉得这个影片很有必要,因为行业内的人,无法站出来去说这些。」
学者周子凡(2018)指出,外卖骑手的薪酬体系中可能存在的弊端包括劳动关系不明、社会保障缺位、用户评价失灵、企业处罚不当、记件薪酬粗暴等,「由于骑手身份不明,劳动关系、劳务关系、雇佣关系、劳务派遣关系、自雇关系,抑或其他,法律关系界线模糊,司法判例尚无定论,导致骑手劳动定性处于盲区。」
在低门槛和自由的表象下,外卖骑手实际上被鞭策为卖力运转的半劳动主体。由于劳动关系的模糊,社会保障往往缺位,并且劳动关系在法律上难以认定,导致在索要工伤赔偿时出现困难。
对于速度的要求、平台全景的敞视,加上林林总总的惩罚措施,让外卖员不得不为了不超时而奋不顾身,而这不仅带来的是心理状态长时间的焦虑,更有切实的车祸风险。
如曹导影片所记录的,在高峰期的马路上,比比皆是为了赶时间而违反交通管规则的、逆行的骑手们;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学者沈洋在一次采访中说道,当今的劳动者处境并无多少改善,要牺牲时间和健康才赚到更多的收入,所谓的高薪遮蔽了他们的困境:「他们是在牺牲了时间和健康的条件下赚更多钱的.....其实他们的处境并没有得到改善,只不过工资多了一些。」
商城拒入与服务业劳权的失语
让「外卖骑手体验」这支影片爆红、「出圈」,乃至成为热搜的,是片头记录的一件事:她被SKP商城拒之门外。
那是曹导做外卖骑手的第三天,她送完午餐的订单,在下午接了两个送奶茶的组合单。导航指引她到了SKP商城。她停了车,找到最近的一个入口,想去里面一个奶茶店取餐。出乎意料的是,门口的保安拦住了她,告诉她,要披件外套才能进商场。
曹导没有其他衣服,更不可能脱下身上的制服。——她觉得「难以置信」。
保安告诉曹导可以走员工通道。但「员工通道的人说,这是给SKP的员工走的。我问外卖员怎么取餐,他们说到地铁口去」。到了地铁口,却是同样的答复:负一层在SKP的范围内,身穿外卖制服的人不能进。——保安如果违反规定,也要罚款,「一千块钱打底」。
曹导拨打商家的电话没有接听,所幸随行的摄影进去帮忙取了餐,才化解了这次送餐危机。
7月11日视频发布后,这一事件引发舆论热议,受到广泛报道,并登上微博热搜。《界面新闻》采访实地走访SKP时,有多位外卖员反映称因SKP拒进,甚至发生过争执殴打。而其他商城并无类似规定。
7月12日,@北京SKP在微博发表声明,称骑手应走员工通道、疫情期间定点取餐:「外卖骑手在内的工作人员需按规定统一从员工通道进入」、「疫情期间...餐饮外卖全面实行‘定点取餐方式’,即由所有餐厅将打包完整的顾客餐品送至指定位置,各餐饮品牌会第一时间将餐品传递到外卖取餐人员手中」,并祝外卖「小哥」们「身体健康、工作愉快」。
曹导表示,她确实没有看到取餐点。从影片的记录中也可以得知,保安在内的工作人员也并不清楚取餐规则,未给予清晰指引。
SKP商场内一位商户向记者透露,SKP「非常注重消费者体验」,对内部员工也有基于着装的严格要求。「SKP的服务人员如果穿着工装,只能走员工通道,如果被发现穿着工作服用了顾客的电梯或厕所,会被罚款。」对外卖员的准入规范,仅是SKP的管理思路的一个面向。「曹导的视频出来之后,SKP发了通知,说已经在着手设立规范的外卖动线」。
事件发酵后,许多人开始讨论服务业劳动者普遍的权益问题——不合理的薪酬体系,不健全的劳动保障;外卖骑手被拒入商场,仅仅是其处境被忽视的一个寓言。
今年二月,在深圳,已有一名骑手因新冠肺炎殉职;六月末,北京也出现一名外卖骑手感染新冠,「年近五十,每天接老婆下班,工作十四个小时」。「上海每2.5天就有一个外卖小哥伤亡」的数据出现已有多年,外卖骑手们,渐渐进入公共舆论的视野。
事实上,劳动者权益的改善,需要整个大环境的改变,也与每一位劳动者休戚相关。更加公正合理的劳动环境和权益保障,是所有劳动者应该共同争取的。「被逼着996,35岁就面临辞退风险的办公室白领」,和外卖员「有什么本质区别么?」@林奶粒在微博指出。
谈及做视频背后的理念,曹导说,「我想呈现一个更多元的,大家能更好地互相理解的世界。如果我的视频能让更多人看到不同的人的不同处境,这个世界会变得好、更愉快吧。」
「毕竟,我们面对的不是概念,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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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 营 总 监 | 谢 婵
统 筹 编 辑 | 陈星萌
值 班 编 辑 | 陈星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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