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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被扇了一巴掌,但是我又好像被拥抱了” | 复盘《绩点为王》
不久前,三联生活周刊的一篇《绩点为王:中国顶尖高校年轻人的囚徒困境》被高校学生疯转,其中不乏对“绩点困境”提出的赞同,也有对突围是否真的存在的怀疑。
在这篇文章里,作者徐菁菁梳理了选题、采访的过程,解释了稿件的行文框架,并分析了文章受到关注的可能原因,为我们提供了完成类似稿件的经验参考。
以下内容整理自徐菁菁老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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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媒稿复盘 ·Vol.3 /
对媒体而言,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
复盘人 | 丁卉 编辑 | 谢婵
这篇稿子其实是我们封面报道的一组文章中的一个(《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7期封面报道为《小镇做题家:如何自立》),因为豆瓣上的“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在几个月里面涨粉很多,有同事就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现在青年人关注的话题,所以她就报了小镇做题家的题目。
但是我们觉得这可能只是年轻人的一小部分,还有其他的大学生,他们面临的问题是什么?
当时做了一个简单的分工:我同事去写985大学的学生群体,然后进一步就有同事去写职高学生群体,而我想去看看大学是什么情况。
最后我选择了绩点这个主题,这其实是非常偶然的。因为我研究生毕业已经11年了,其实对现在大学的环境已经非常不了解了。我是在采访里面跟同学聊,跟老师聊的时候,他们把这个现象提了出来,然后我才去完成这个主题的文章。
做稿时间非常的紧张,我最开始是联系新雅学院的院长甘阳老师和北大社会学的渠敬东老师。那周的周二刚和甘阳老师聊完,周日就要出稿子。当时聊的时候其实没有一个太明确的方向,他跟我讲了一些现在年轻学生的问题,还有他对教育的一些想法,但都不是很集中。
定位放在顶尖高校,是因为当时我已经采访了《我和我的二本学生》的作者——黄灯老师,那再做稿子就可能是只做一本大学,但一本大学又是一个太宽泛的范围,可能一本大学里面会有不同层次的学校。当时我主要是想,大家会比较关心中国最好的学校是什么样,因为你在回应你这个时代要培养什么样的学生这个问题的时候,你肯定会想知道通过高考选出来的最精英的那些人是什么状况。其实就是特别自然的过程,没有特别的分析。
采访对象上,李华同学是实习生郭子介帮我去找的。清华的张明同学是他们的院长甘阳老师推荐给我的,因为当时我比较希望我其中一个采访对象,他有一个非常深刻的自觉意识,可能在大学中有的人感觉到困顿,感觉到焦虑,但他可能没有去反思。所以我请甘阳院长帮我推荐同学,是想让他去帮我找一个对自我的分析已经足够到位,对同龄人的观察也有一定深度的同学,于是我就找到了张明同学。
另外我直接使用了刘云杉老师所做的研究里的访谈案例,有一个非常现实的原因,就是我星期五采访到她,然后星期天就要交稿子,我承认这是一个稿子存在的问题,但是我真的没有时间再去寻找新的访谈。而且这本身就是她的一个学术论文,你不可能说引用一个学术论文的时候,你再去求证学术论文是否真实,否则求证工作就没有头了。但是我觉得可以做的是再多跟其他同学聊一聊,可能你会有自己的一些发现在里面。
然后如果你用很多学者的研究成果的话,你可能更多一点地被他带着方向。如果他的研究非常有价值,你的文章提出的问题是准确的;如果他的研究把你带偏了,那也是有可能的,这就是你使用研究时存在的一个风险。
/ 打破想象与寻求平衡
文章的一开始我写了一个挺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故事,他能打破我们一般人对大学的想象。李华在叙述当中,描述了自己对大学的想象被打破的过程,而这对于阅读者来说,也是他们对于大学的想象被打破的过程。这确实是给我的第一个冲击。他提到他的这种忙碌,在大学两年当中对自己追求的降低,包括他和他同学之间关系的淡漠,这都是我当时特别不能理解的,所以我把它放到了最开始。
那么当你讲一个现象的时候,要考虑我为什么要去讲这个现象。我挺幸运的,很快地联系到了刘老师,她有非常扎实的研究,我就发现这个现象其实不是一个割离的现象,而是非常普遍的。我们在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一定要避免的一个问题,就是去批评年轻人。我们老是说他们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你会发现他们其实并不是,他们损失了很多东西,包括张明同学的这种个人的困惑,还有他周围同学普遍存在的这种迷失感、焦虑感和陷入抑郁的危险。一方面我想描述他们这个群体的心理状态,另一方面也是想说明他们在这样一个所谓的利己选择里,其实丧失了很多东西。
最后的部分提到了突围,很多人会觉得可能你也没提出什么解决办法,因为我确实也无法对这样一个宏大的问题提出具体解决方法,但我觉得对媒体而言,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一些。
写最后这部分,一方面,我是出于平衡的考虑,我觉得可能前面的部分太消极了,大家知道现在教育也是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我不希望把这个基调完全变成了一个好像我们的顶级高手就完蛋了的那种样子。其实不是,你跟老师聊的时候,你也会很感慨老师对于学生的体谅和洞察,他们会有一种对学生的理解在里面,然后他们也会在自己的教学里去做一些新的尝试,希望能够把学生从这样一个大环境里尽可能地解放出来。之前我跟黄灯老师聊的时候,她也会说,虽然外界的环境是这个样子,但是并不是说你作为一个高校教师,你就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了。
另一方面是老师们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觉得教育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想把这个理念放到这个部分。另外,我觉得甘阳老师那句话说的挺好,你越是处于一个你觉得身不由己的时代,你就越要有自我的意识。确实会有同学他努力做了一些尝试,他在寻找自己真正喜欢做的,真正有价值的事情是什么。我也想把这一点传达出去,不是说我说了这么多,大家就完全就被这个东西困住了,就没有任何的出路了,或者是没有任何一丝动弹的可能性了,我不希望最后传达出这样的观点。
你们关心的这篇稿件涉及的采访对象比较多,需要怎么处理的问题,这要根据稿件的性质来判断。如果这个稿子是一个事件性的稿子,你可能是要把这个事情讲清楚,你所有采访对象的采访指向就很明确,就是你要把这个事情还原了,或者把这个事情讲清楚就可以了。如果这个稿子是一个话题性的稿子,他没有一个清晰的事件,你是在分析或者讨论一个现象的时候,我觉得记者本身的这种认识会起到非常大的主导作用,你是怎么去看待这个现象的?你对这个现象的思索到了哪个角度和方向。你自己在采访完之后会形成有一个整体的框架,然后你再去把你的采访对象表达的内容去进行适当地选择,填补到你的框架中,然后去完成一个整体的叙述。
/ 年轻人缺乏一个公共的发声渠道
我觉得稿件“爆”的原因有几个方面,最根本的方面是这种实用主义,也就是我们说的功利主义,包括背后促使它形成的种种因素,其实是我们每个人都在面对的。我这篇文章写的是顶尖高校是怎么样的,但其实我也写了,这种事情并不是在顶尖高校里面突然开始出现的,这些学生在考入大学的时候,他们前面漫长的基础教育过程,为高考做准备的整个过程,其实都是在为他们今天面对这样的困局层层加码,只不过最后呈现在了顶尖高校里面而已。现在网上那么多讲鸡娃的,其实就是一个前传。还有很多人每天都996,他可能没有一个绩点,但是他有个KPI。所以这其实是所有人都在面对的,同样的时代问题。
第二个原因,大家可能本身对高等教育就很关心,特别像我这种毕业了十几年之后的人,你回头一看,突然发现大学是这个样子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很惊讶的感觉。每个人心里面可能都有一个对大学的预期,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大学是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但是你突然发现,其实大学已经被这种过度化的竞争,弄得已经非常紧张,失去了这种自由的意义,失去了成长的价值的时候,可能还挺受冲击的。
最后第三点,也是我个人也比较吃惊的一点,是很多大学生转了这个稿子。因为我以前觉得媒体去写一个大学生活的稿子,会有很多大学生不太愿意看,他们可能会觉得自己被妖魔化了也好,被窥私了也好,或者是被批判了也好,总之不太喜欢外界以这种审视的眼光去看自己,也不觉得外界的反应是真实的和正确的。但后来很多同学会觉得,这篇稿子确实呈现了他们现在面临的困境,而且我相信大家也能够感觉到,我并没有想在文章当中去批评年轻人。
后来我与同事交流的时候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其实稿子在大学生群体里面疯转,是因为其实年轻人是很缺乏一个公共的发声渠道的。我们现在可能有微博,你有什么样的抱怨,你去微博上说两句,但总而言之,这种公共话语空间其实是很缺乏的。我同事当时说了一句话,我觉得特别对,他说,只有在把年轻人当韭菜的消费主义的宣传当中,才会有言必称90后95后、00后之类的。但是他们生活状态到底什么样子,他们困惑是什么,我觉得媒体并没有这么去关注这个问题。
/ 知道问题在哪,不被裹挟的时候,本身就是一种突围
我肯定是不赞同绩点为王的,当然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你不看绩点能看什么?我觉得我绝对不是说绩点没有用,大家都不要去考高分;也不是说因为有绩点的压力,大家都去休学,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我其实觉得什么叫突围,可能说你拿出一套体制和解决办法去完全改变它,这是一种突围。但是如果你能意识到你的环境是什么,意识到你的困境是什么,你能从里面在某些时刻抽离出来去看待自己,就挺好的。
我觉得我写这篇稿子最有成就感的地方是,我看到某些学生在网上评价说,“我终于知道我这段时间这么困惑,这么焦虑的原因是什么了。”可能有一个外界的眼光去把他们梳理之后,他们有这样的意识,我觉得意识的产生本身就是一种突围,当你下一步再去追求绩点的时候,你可能不能完全摆脱那种选水课的情况,但是你会知道这个问题在哪里,你会去稍微不要被它裹挟的时候,你本身就是一种突围。
我就特别喜欢一个同学的留言,我觉得他感受到了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他说,“看完这篇文章之后,我感觉被扇了一巴掌,但是我又好像被拥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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