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靳锦:隐秘的角落永远值得被挖掘 | 记者在汛区
7月20日,河南发生特大暴雨,很多记者前往一线跟进报道,产出一篇篇真实而具有记录意义的深度报道。在跟踪河南汛区的过程中,记者们记录汛区实况,呈现灾难面貌,为历史撰写底稿。
深度训练营作为新闻学子的大本营,将对话参与此次洪灾报道的记者们,复盘报道诞生的过程、追寻新闻的深度。
/记者在汛区/
作者 | 訾奕然、吴君琳
编辑 | 胡世鑫、唐卓雅、侯润蕾
7月29日,河南郑州洪水暴发九天以后,GQ报道发布题为《亲历河南救灾现场,我看到了民间救援队的力量与困扰》的长篇报道。该篇文章通过详尽还原救援现场的诸多细节,揭示了高光时刻外,那些漫长的等待、焦灼与拉扯,并由点及面地勾勒出现象背后的诸多症结。深度营采访了该文作者王媛、靳锦,倾听她们叙说自己对这篇稿件的构思历程。
以下为本篇报道作者王媛、靳锦的自述:
第一现场
王媛
刚看到微博热搜时,还没预料到会出这么大的事,我们第一反应是通过线上打电话来做一个比较“轻量级”的郑州雨夜的采访,写一场雨在这一晚给一座城市带来的影响。
一两个小时后,我们看到热搜上各种求救信息,很快意识到不可以这么操作了。它已经不是一个“轻量级”的热点话题,而是造成了很多切实的损失,甚至威胁到生命的自然灾害,所以我们很快决定:一定要去到现场。
第二天抵达郑州,我们仍然没有明确的采访主题和对象。对于洪灾现场可能会出现哪些情况,我们不是很了解,想先看一下情况。很多最开始到达的记者可能都依托了救援队,当时路况不佳,公共交通出行也很受影响,跟着救援队是一种能够比较安全地进入受灾一线的方法,我们也很自然地选择这样去做。
接触到救援队之后,我们发现其中就有挺多故事可以挖掘的,而且还没有被报道过。关于灾情或网上的信息志愿者,在我们发稿之前已经有其他媒体报道了,所以我们觉得找到一个较为独特的视角,并且有充足的素材,可能是比较适合的。
靳锦
其实这还涉及到突发新闻稿件第一落点的规划,这是需要记者考虑的。做时效性特别强的稿件,某种意义上是在和所有其他媒体抢信息,需要我们当机立断。不仅要思考其他媒体可能会寻找哪些第一落点,还要考虑自己手上的资源指向有哪些。
比如,如果你对郑州医疗体系较为了解,就可能不会像很多媒体那样直接报道5号线,你就会去报道郑大一附院,因为那也是一个重点。
这次刚好我们有认识的人在救援队,所以就联系了他。后来我们全程跟着救援队,最后写了一篇以救援队为主要视角的报道。
图:王媛
“不仅仅是热情那么简单”
王媛
这篇文章主要人物的选取都挺自然的。我不需要从很多人当中挑选,民间救援队身上的责任、权限大小就决定了我会采访谁。
刘洋和刀哥分别是两个小分队的带领者,现场信号非常不好,很多指令就由他们俩直接来发出。显然,他们是具体行动中比较重要的角色,肯定要采访。采访也不是很复杂,因为他们在现场的时间非常紧张,我们并没有坐下来专门访谈,只是利用了大量在路上的时间来向他们了解情况。
王刚是现场16支曙光队伍的总指挥,留多少人在巩义、派多少人去郑州、新乡,都由他指挥。队伍的几次撤退也都听从他的指令。所以在这次洪灾救援中,他的视角非常重要。而且,后来我们发现,他的经历比较传奇,很有故事,所以他成为一个非常好的采访对象。
采访王刚过程中,靳锦给了我很好的帮助。在我采访王刚之前,我和靳锦一起经历了前两天的整个救援活动,正在列各种我们想写的主题。
大纲列了很多,其中有一条是关于救灾队员们的热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救灾那么的消磨、那么的琐碎,我们甚至有两天时间完全花在路上,根本就没有英雄主义时刻的出现,他们根本不知道前方的情况,不知道是否能进入灾区,不知道今天的工作是否有意义。我当时的写的是:“什么样的热情才能支撑这一切?”
靳锦却跟我说:“恰恰相反,就是因为这些工作这么日常,这么消磨,这么琐碎,他们十几年来的工作绝不是热情可以支持的,一定是有更深的原因。”
这个提示给了我启发,也是后来采访的关键,我们不可以通过“好人好事”或“伟大的人”这类定义和标签来理解他们,因为背后一定有原因,不停支持和鞭策他们。
我对靳锦说:“你说的‘救援不是靠热情’这个观点,有可能是贴近事实的,但如果采访对象说不出来,我也不能硬安到他身上。”
靳锦告诉我:“你作为记者,对一件事的理解是可以超过当事人的,这会指导你后面所有的采访。”脑子里有了这根弦,有了这个意识,再去采访,只要你最初的想法没有偏离太多,肯定是采得到的。事实上,也正是抱着这样的理解不断去追问,我后来才能采到王刚在汶川第一次参与救援的故事,找到了属于他的答案。
图:GQ报道
是结束,亦是开始
“听吧新征程号角吹~响!”突然有人在对讲机里唱了一句。
“谁呀这是,敢不敢报上名来?”大家嬉笑着询问。
王媛
文章结尾那句歌声发生在23号晚上从现场撤回的时候,车开在一条完全没有光的公路上,当时新乡没有信号,大家只能靠对讲机来沟通。车队内部要不停地报顺序、报位置,以保证车队不散,对讲机在去往救援现场时一直在响,回去的时候终于完全安静了。大家都很累,没有人说话。突然有人唱了这一首歌:“听吧新征程的号角吹~响!”
我刚听到的时候没有在意,以为大家要回去了,唱这么一首歌是在开玩笑。
但后来采访时才知道他们急着赶回去,是因为他们家乡金乡可能会受到台风“烟花”的袭击,所以他们要去备战,这也是当地应急指挥部与他们协商的结果。所以,此刻对于他们来说,既是归程,也是新征程的开始。当我知道这个信息后,感觉唱歌这一幕就变得非常有象征性了。
这个细节说明救援队员们,只要坚持留在救援队里,救灾是永远没有尽头的,灾难周而复始,即使这一次做到最好,下一次灾难仍可能发生,他们每一次任务的结束都是一个新征程的开始。我觉得,这个能特别好地说明他们的日常情况,所以最后选择这个瞬间作为结尾。
图:王媛
事实胜于时效
靳锦
突发性报道肯定需要合作,需要看大家的时间、精力以及能顾及哪一边,迅速讨论出方向,这是最早需要形成共识的。因为采访时间非常有限,所以采访资源要集中在体现主题的方向上。
7月23日跟队救灾完成,我们在连夜赶回的车上商量如何写。我们首先列了一个印象深刻的事件清单,可能有十几条这几天发生的各种事。随后思考想要涉及的话题有哪些,之后再开始写大纲。
救援有很多种紧急时刻,所以在我们的大纲里,每个章节都以一个比较惊心动魄的场景来开始,直接带出我们想写的话题。大体上以时间为线索,话题随着事件的发生来讨论,结尾处会讨论比较抽象的话题,如民间救援队整个生存情况。
我把章节与章节之间的逻辑,段与段之间的逻辑都列出来,即使后续我们两个不在一起,王媛也可以根据主题填充内容。最后才是查漏补缺,因为之前列了大概有十四五条印象深刻的事情,看看值得写的点是不是都能放进去。
当然,我们后方还有一个编辑,她需要站在编辑以及读者的视角,对我们提出问题,因为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这个事情是这样,但读者不一定理解,所以每篇稿子都还需要有一个编辑在,她会给我们反馈,并要求我们去核实信息。
这类报道最忌讳的一点是记者抢时效而不顾事实。当时我们是把所有细节一一核对的,群里提到的信息,最好能拿到截图,比如文中有写到山西救援队的一个人,他在群里发了什么话、对方又是怎么回他,我都有截图,这才能证明事情真的是这样的。
尽量不要停留在“听对方说过”,我们能搞清楚到哪一个层面,就只写到那个层面,搞不清楚的就不能随便写,比如炸坝到底是哪条河?到底是怎么回事?几点钟开始的?我们反复去核实这个事情,花了很长时间。
图:王媛
“故事是挖掘出来的”
王媛
作为新手操作灾难报道,如果我习惯了对世界的认知是从其他媒体报道得来,看到报道,就会觉得事情就是这样。比如读者看到了5号线的报道,就觉得5号线是当地最严重的事情,看到了有关医院的报道,就会觉得医院情况最严重。每当那些时效性做得非常好的媒体把这些故事全部写完之后,我就会惶恐:我又没有人家手快,这些热点的事情都被写完了,还能写什么?但多跑了几次后,我就发现不是这样的。
媒体去当地的工作就是挖掘,每条大街小巷都有故事,它们可能没有被注意到,但并不代表就不是热点。当发现抢不过其他媒体时,可以把视野放大,去关注其他事情,永远可以有解读的新维度。不要焦虑抢不过别人,故事是永远可以去挖掘的,限制媒体的,绝对不是同行太多。
图:王媛
“当你站在整个废墟的中央”
王媛
之前接触灾难报道时,身为记者的我直面遇难者家属,看到他们的面孔时,会觉得自己非常无能为力。但我们可以将个人感情转化为对自己职业素养的要求上,你要把每个细节采得特别清楚,要再去核实,把他们的故事讲得尽可能的准确。
在记者的身份上,你已经尽力,给大家传递的是尽可能真实的消息,到最后才能问心无愧。这个努力的过程可以安抚你自己的情绪。
靳锦:
因为这次救灾还是相对有序的,没有遇到汶川地震给王刚带来的那种心理冲击。但是很多时候你会需要心理调适,不仅仅是灾难报道需要调适,做任何报道可能都需要调整与工作的心理距离,要记得你工作的职能是什么,你在工作中能够做到什么。
李海鹏之前写《灾后北川残酷一面》,听过他分享过一些感受,大意是说,当你站在整个废墟的中央的时候,你发现你自己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这是你应该做的事:首要保证把真实有效的信息准确传达出去,这就是你最重要的工作,仅此而已。
王媛
GQ报道记者
靳锦
GQ报道编辑总监
记者在汛区
统筹组:唐卓雅、侯润蕾、胡世鑫、邓雨洁、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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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总监 | 胡世鑫
值班编辑 | 施咏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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